“在家,他家大爷是个读书人,平常就在家里读书,不往哪儿去。您是扬州来的?”
“嗯,”郭胜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折扇打在手心里,听起来有些懊恼,“来前忘了问了,也不知道大郎家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看看我,真是真是。”
“赵家大爷还没有孩子。”妇人笑起来,“老赵家人口少,就一位老太太,大爷和大爷媳妇,大爷还有个妹妹,今年才十三。这孩子不孩子的话,您到了他家,可别多说,大爷媳妇嫁过来三年多快四年了,一直没开怀,一家子都急得很,唉。”
郭胜明白了,刚才那只从门里递大钱出来的,必定是李大郎的媳妇儿郑氏了,三年没开怀,病急乱投医。
“这位老爷坐着等吧,法师作法,有时候长有时候短,说不上来,您坐,我给您倒碗茶。”
郭胜看起来有几分犹豫,“我还想到盐场看看……一路过来,就这儿看到了,盐场那边还有咱们的地方吗?我有点儿事,得请法师指点指点。”
“盐场离咱们这儿不远,这一带,就只这一个地方,还有两家,都在盐官县,离这儿都不算远。”妇人是个老实良善人,看郭胜眉头紧拧,就有点儿替郭胜着急上了,“要不,您先去盐场,晚点儿再来?晚上法师都得空儿,法师歇得早,我跟法师说一声,请他等等您,您看呢?”
“这事怪我,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法师,事先没打算,我在盐场定了几船盐,今天晚上就得启程,下回来,再怎么也得一阵子,我这事儿急,盐官县……”郭胜拧着眉头,“我正好经过盐官县,要不,您跟我说说,盐官县那两位法师常驻哪里,唉,我这事儿,实在是急。”
“一家在桥东傎,一个在三阳镇上,三阳镇正好在去扬州的路上,您到那儿去。”妇人急忙答道,说完,舒了口气,看样子很替郭胜高兴。
“多谢了。再请教嬷嬷,三阳镇那位法师,也是晚上得空?”郭胜一脸喜色。
“那我就不知道了。”妇人一脸歉意。
郭胜有几分失望,随即笑道:“不妨事,我打发小厮先骑马过去守着,不管白天晚上,总归能见到法师。嬷嬷,这里求子最灵,这我知道,这些年,法师又添了别的神通没有?”
“您说到这个,前儿个法师还抱怨,说成天来求子的一堆一堆的不断,他都没空修行,这神通……先生是求子的?”
见郭胜点头,妇人笑起来,“先生光知道咱们五神教求子灵验,还不知道这求子的规矩吧?那孩子是妇人生出来的,求子当然也得妇人来,日常供奉就不说了,每个月两趟三趟,得亲自到咱们这庙里来,诚心拜神,法师作法求神求子。”
“那现在这大殿里头,就作法求子呢?”郭胜眼里的寒光一闪而逝。
“可不是,是盐场那边姚家姑嫂两个,那姚家嫂子过门一年多,就是不开怀,求到咱们法师这里,不过两三个月,就怀上了,头一胎就生了个大胖儿子,那姚家嫂子,就把大姑子带过来了,她那大姑子,生倒是生了,三年生了两个闺女,着急想要个儿子……”
妇人絮絮叨叨,一脸一身的骄傲。
郭胜低头看着她,眼里都是怜悯,听妇人絮叨完,郭胜笑道:“这规矩我知道,内子也一起来了,多谢嬷嬷。对了,老赵家那个媳妇儿,三年没开怀,怎么没到法师这里求一求?是不知道,还是?”
“怎么不知道?知道,求了两年多了,月月月初月中来两趟,回回都是赵大爷陪着一起来,两口子都虔诚得很,在殿里一跪半天。可这子嗣后代,都是前世因果定下的,那因果浅的,法师作了法,求一求神仙,都能过去,法师说过好几回,赵家大爷这因果太重,唉,这人哪,可不能作恶,一辈子作恶,十辈子都还不清哪。”
妇人说的感慨起来,郭胜从上往下瞄着她,“可不是,人哪,可不能作恶太过。多谢嬷嬷,时候不早了,告辞。多谢多谢。”
郭胜转身出了院门,大步流星往溪口镇过去。
这间淫祀之所的勾当,他已经很明白了。
回到溪口镇,郭胜从脚店取了马,正要上马回去,突然顿住。这老赵家嫁到盐官县桥头镇上的大女儿家……桥头镇离这儿不远,去一趟还来得及!
郭胜上马,直奔桥头镇,在桥头镇倒比在溪口镇多耽误了小半个时辰,郭胜赶回横山县城,正赶着关城门,幸亏守城的老厢军认识他,远远高喊了一声,老厢军等着他冲进城门,再缓缓推着沉重的城门关上。
城里还很热闹,郭胜牵着马,在离他住处最近的小分铺子门口停下,要了热水茶汤,吩咐立刻送过去。
等他到家拴好马,热水茶汤也送到了,郭胜痛痛快快洗了,吃饱喝足,泡了壶茶,搬了把椅子放到廊下,抿着茶,吹着风,细细整理这一天打听到的信儿。
理了一遍,细想一遍,再理一遍,再想一遍,确定能想的都想到的,才站起来,进屋歇下。
第二天上午,郭胜在堆放陈年旧案卷宗的两间屋子里,一直翻到午饭过后,出来买了两只肉饼几口吃了,一头扎进屋里继续翻,一直翻到该到后宅上课了,才出来净了手脸,往后宅和前衙之间的那三间厢房过去。
郭胜耐心的给李文岚讲了书,细细解释了李文岚几个疑惑,留了比前天多了差不多一倍的课业,吩咐两刻钟里背出来。
李文岚出到厢房门口,围着老银杏树转着圈,哇哇的背书。
郭胜坐到李文岚的位置,看着专心描字的李夏,低低道:“姑娘,大致打听清楚了。
溪口镇老赵家,家主赵恢庆,生意做的还算可以,常年住在扬州,据说在扬州还有一房媳妇,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这是听脚夫行两个脚夫说的,说是溪口镇家里都知道,生意人这样的也多得很,所谓两头大。”
第87章 隐情
李夏微微蹙眉,下笔流畅的接着描下一个字。
那桩案子里,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赵恢庆的名字,她当时还奇怪过,这个家长,怎么活着象死了一样,后来她让人去打听了才知道……
“现在溪口镇家里的,是赵恢庆的继妻孟氏,孟氏生的女儿赵二姐儿,还有赵恢庆前妻生的长子赵宏贵,以及赵宏贵的媳妇郑氏。赵恢庆前妻还生的有个女儿,赵大姐儿比赵宏贵大两岁,嫁在盐官县桥头镇。”
李夏低头描着字,这些她都知道。
“赵恢庆前妻孙氏和赵家门当户对,听说嫁妆十分丰厚,嫁过来时,还算一时哄动。听镇上的人说起来,赵宏贵性子懦弱,从小读书,照邻居的话说,读书读的有点儿傻,赵大姐儿出嫁时,把母亲孙氏的嫁妆,几乎都带走了。
赵宏贵媳妇郑氏嫁过来之后,因为这事,据说在大姑姐回娘家时,和大姑姐吵的不可开交,很多邻居都去劝过架。郑氏嫁过来过了三个年,头两年都吵架,去年初二那天,赵大姐儿就没回娘家。”
李夏的笔停住了,头却没抬,片刻,落笔接着写字。
当时她就觉得奇怪,这桩杀妻虐媳案,前前后后一个多月,赵宏贵在牢里也关了二十多天,这个时候,这位厉害的大姐怎么不见出面……
“赵恢庆继妻孟氏,据说和赵大姐儿处的极好,孟氏亲生的女儿赵二姐儿,常常到赵大姐儿家住上十天半个月的,孟氏和媳妇郑氏,听邻居说,也没什么不好。
孟氏家境远不如赵家,有个老娘,常年病着,汤药钱全靠孟氏接济。
郑氏家里是耕读忠厚之家,祖父母因为常年照顾族里的孤寡,受过县里的表彰,门头上挂着县令亲笔题写的忠厚之家的匾额。
郑氏嫁进赵家三年多快四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因为这个,郑氏到处求子,一直求到了溪口镇外的五神庙。”
李夏抬头看向郭胜,郭胜迎着她的目光,忍不住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果然,姑娘让他查的就是这个。
李夏移开目光,垂下眼帘,看着影字本,心里百味俱全,一时复杂成一团乱麻,这字,是写不下去了。
五神淫祀案,是在她伴在太后身边抄经抄邸抄,直到抄到各种密折时,抄到过的一个案子。
五神淫祀,最早是从盐官县兴起来的,主犯曹兴、曹旺是亲兄弟两个,因为家里赤贫,吃不饱饭,曹兴六岁时,自己跑到庙里当了和尚,辗转到宁安寺,二十六七岁就做了宁安寺的知客僧,三年后,被宁安寺逐出,只说他犯了不持金钱戒。
曹兴离开宁安寺后,到处招摇撞骗,也不知道从哪天起,竟然传出了大有神通的名声,号称曹大法师,曹大法师最大的神通,就是求子特别灵验。
很快,曹大法师就说通了天眼,做了神使,召来弟弟曹旺做了曹二法师,半年后,又收了投奔来的表弟杨坎,杨坎又带来堂弟杨联,杨联带来了把兄弟陈安,从大法师到五法师,凑齐了五神。
到案发时,这五神教,已经在盐官县等邻近几个县,修了十几座五神庙,敛财无数。
五神教案发,始于富阳县的产妇暴死案。
富阳县城内富户姚家媳妇杨氏产子隔天,母子暴亡。
杨氏母亲前一天陪着产房外,一直等到女儿平安产子,又过了半天才回去,一觉醒来,听说女儿和刚刚出生的外孙暴亡,说什么也不相信是女儿和外孙是病死的,正巧,女婿姚大当时迷上了一个女妓,正死闹活闹的要接回家。
杨氏娘家就认定,女儿和外孙,是被姚大害死的,一张状纸,把姚家告到了衙门。
富阳县令审到一半,就几乎吓死过去,将所有人犯以及卷宗,连夜送进了杭州城宪司衙门。
宪司看了卷宗,就密折报进了朝廷。
姚杨氏的死,确实是姚家下的手,因为杨氏生出的男婴,象极了富阳城外新建的五神庙里的法师陈安,杨氏看到孩子,当时就崩溃全说了,所谓的求子,就是被法师奸合。
这案子从发案到最后,都是用的密折,太后特意跟她解说过这个案子。
求子灵验无比的五神,送子的方法只有一种,五神在邻近几个县从兴起到兴旺,猖獗了六七年,这六七年里,求子者无数,得子者也无数,这桩案子要是公开出来,但凡建过五神庙的县,以及邻近诸县去求过子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太后说,曹兴等五人,是她吩咐的,全部活剐了。
她做了太后第二年,就找借口拘死了当年宁安寺内以犯了不持金钱戒为借口,逐出曹兴的方丈等人,将宁安寺夷为平地。
“五神庙建了几座了?”李夏闭了闭眼,五神淫祀案,案发于她入宫那年,她没想到,开始的时间,竟然这样早!
“说是三座,溪口镇,盐官县的三阳镇和桥东镇各一座。”郭胜目光灼灼,又补了一句,“这是那婆子说的,还要仔细查一查才能确定。”
“你接着说吧。”李夏放下笔,她实在没法再影字了。
“是。”郭胜精气神全上来了,“郑氏到五神庙求子也求了一两年了,一直无子,大约是因为每次去求子,都是赵大陪着过去,一起跪求,同去同走,那法师没能得手。
从五神庙出来,在下又去了趟桥头镇。
赵大姐儿婆家姓胡,赵大姐儿嫁的是胡家长子,胡家有三百多亩地,在镇上还有家油坊,一家粮食行,家境殷实,胡大心眼活络,除了种地,还挖了池塘养鱼养虾,种桑树养蚕,把家业经营的十分红火。
胡大兄弟三个,老二在家,跟着老大打理种桑养鱼的事,胡家老三,从小就聪明,是个童生,娶了杭州知府衙门衙役头儿王大魁的女儿王大娘子,王大魁三个儿子,只有王大娘子一个女儿,很疼爱,胡家就在杭州城买了宅子,王大魁出面,替女婿在宪司衙门找了份书办的差使,听说很得上峰倚重。”
第88章 气急了
李夏面无表情,赵大姐儿因为嫁妆和弟媳交恶,以及胡家老三在宪司衙门做书办,丈人是杭州知府衙门衙役头儿这事,卷宗上没有,她让人打听时,也没有,是有人抹平了,还是有人欺瞒了她?
金拙言吗?只有他,能把这事彻底抹平,以及,能把她欺瞒成这样……
李夏心里五味俱全,说不出的难受。
现在看,阿爹当年那桩枉断案子,不是因为阿爹笨,而是……这案子,只怕是冲着大伯去的……不是阿爹连累了大伯,是大伯连累了阿爹……
郭胜说完,看着李夏,屏着气等她发话。
李夏沉默了好一会儿,沉声道:“一会儿你就去一趟杭州城,把五神淫祀这件事,告诉五爷。”
“是!”
“把话说清楚,五爷心性阔大忠厚,又是个少年,说清楚是怎么送子的,你怎么发现的这事,立刻就赶过去告诉他了,其余人,一个字没敢说,告诉五爷,让他立刻告诉王爷,之后,让他不必多管了。”
李夏声音很低,一字一句,慢而清晰。
“是!”郭胜眼睛里星光闪烁。
姑娘要把这案子交到王爷手里,是为了五爷,还是为了王爷?
………………
隔天天刚蒙蒙亮,李文山就被郭胜叫到书院门口,直截了当、明了无比的说了溪口镇五神淫祀,祸害妇人的事,再提点一句请他转告王爷处理。
郭胜上马回去了,李文山目瞪口呆的站在书院门口,直呆了小半刻钟,才恍过神来,往后退了一步,转个身,刚走了两步,就一脚绊倒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
这样的事,太骇人听闻了,天底下怎么能有这样的事?这简直……简直……
李文山爬起来,只气的胸口堵的快要炸开了,也不进书院了,干脆往大门口的台阶上一坐,他就在这儿等王爷。
一直等到书院里传出第一遍钟声,秦王等人还没见踪影,李文山呼的站起来,照惯例,这个时候还没来,秦王他们今天就不会再来了。明天……不行,他无论如何也等不了明天!
李文山站起来,奔着明涛山庄方向,甩着胳膊跑过去。
凭着这口怒气恶气顶着,李文山竟然一口气跑到了明源山庄门口。
陆仪得了禀报,急忙出到山庄门口,看着跑的浑身汗透,幞头没了,头发也散了,脸色青白,喘气喘的嗓子里叽叽有声的李文山,惊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出什么事了?”
李文山面朝山庄里面,坐在门房给找的一只小板凳上,“大事!气死我了,大事!”李文山连累带气带喘不上气,一把揪住陆仪的衣服,越急越说不出话。
“来人,把李五爷架进去。”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陆仪叫了两个小厮过来,李文山被两个小厮架起来,话还在说,“我要……见王爷,得跟……王爷……”
“别急,先缓口气,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我这就带你去见王爷。”陆仪连声安慰李文山。
陆仪在前,两个小厮架着李文山,走的飞快,很快就进了秦王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