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百姓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随着时日推转,一年年过去,代王府始终高墙矗立,朱门紧闭,百姓们渐渐忘了头顶上还压了这么尊恶佛,到徐氏来此落脚时,日常还会提起代王的人已经很少了。
如今听说竟是他,徐氏害怕里又生出纳闷来,道:“陈家娘子,不是说代王在先帝爷手里被圈了吗?怎么还能出现在大街上?”
这个问题小陈娘子也回答不上来,不过,有人能。
三五个身着青衣的衙门皂隶从门前匆匆跑过,小陈娘子是本地人,正好认得其中一个,就拉住了问道:“龚大哥,你可知道代王爷一家怎么出来了?我们才见他从这里路过,都吓了一跳。”
姓龚的皂隶停住脚步,扭头忙先反问道:“代王爷才从这里过去?可有惹出什么乱子没有?”
小陈娘子道:“抢了徐嫂子家几个馒头,别的倒没事。”
龚皂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小陈娘子道:“哪里好,你看看,一条街的人都吓得人仰马翻!”
又追着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龚皂隶叹了口气:“八月里先帝爷不是薨了吗?新皇爷登了基,大赦天下,赦到最后,想起还有这么位叔叔来,就下了谕旨,解了代王府的圈禁,也就是昨天的事,今天就——唉!”
他一包苦水的模样,小陈娘子听了,脸色也跟着不好看起来。
这位代王别的本事不见得怎样,可是真能活,数到如今,已是历经四朝了,熬死了父亲,熬死了侄儿——太/祖驾崩以后,本来先传位了皇太孙,先帝厉害,起兵从侄儿皇太孙手里夺过了皇位,从辈分论,代王与先帝倒是平辈的,因此代王又熬死了兄弟,直到如今又一个侄儿继了位,把他放了出来。
这一出,好似恶狼出柙,从代王昨日解禁,今天就招摇过市来看,怎么也不像悔改了的模样。
“这可怎么好,好容易才过了几年安生点的日子。”旁边的邻居们伸长耳朵听着,慢慢聚拢来,听见是如此,脸上也都泛起愁来。有些曾亲身遭过代王府荼毒的,更直接露出了惊恐之色。
另一个皂隶插嘴:“别埋怨了,我们才倒霉呢,你们惹不起,好歹躲得起,听说代王爷在街面上出现,县尊老大人匆匆把我们派出来,叫我们看着点代王爷,好歹别一出门就惹出大乱子——这不是开玩笑嘛,代王爷不来敲我们的脑袋就算不错了,谁敢去管他!”
龚皂隶摇头,重重叹气:“好了,别说了,说也没用,谁叫我们吃这碗饭呢?走吧。”
几个皂隶互相拖拉着走了,背影都一副垂头丧气的衰相,要说他们平日在街市上也算可以横行一二,可是碰见代王这样的大祸害,几个皂隶便只如蚂蚁一般,不够他一捏的。
大同县令给他们下的命令是“看着”代王,不过他们也不傻,听说代王才从这里路过不久,就不着急了,都把步子放慢,免得真追到了代王就不妙了。
但世事难料,皂隶们步子放得再慢,仍是跟代王一家遭遇上了——因为他们居然掉头杀了回来!
皂隶们一下吓得腿软,差点扭头就跑,慌张里又觉得有点不对。
——怎么代王那一家子,看上去也挺乱的?
而且中间还少了个最关键的人物,代王本尊。
代王家人也看见皂隶们了,领头的鲜衣男子脚步一刹,拎过未及闪避的龚皂隶来,伸手用力一指:“快把这两个乱匪抓了!他们胆大包天,害死了我父王!”
龚皂隶衣襟冷不防一紧,吓得五官都歪斜了,再一听他的话,脑中更是嗡地一震,只能全凭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
是徐氏和展见星。
徐氏也傻掉了:“我,我,民妇——”
天降一口重锅,她唬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人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小民家中只有小民和母亲二人,在这条街上卖着馒头,做一点糊口的小生意,断不敢行那般大逆不道之事。”展见星忍怒站出来,拱手说道。
他不知道代王府的人又犯了什么病,但这种天大罪名扣下来,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认的。
徐氏回过点神,连忙跟着点头:“对啊,大人,老爷们,民妇、民妇这样的小民,怎么可能敢害王爷这样尊贵的人呢!”
皂隶们也觉得代王府人有点神经,徐氏携子到亡夫家乡这里定居,是去衙门上过档的,来历人口清清楚楚,他家男人还死了,就剩下这么贫弱的两口人,就算和代王结过仇,想害,那也没本事害啊。
鲜衣男子音量不减,大声喝道:“就是你家做的馒头毒死了我父王,我父王走出去没多久就倒在了半道上,你还敢狡辩!”
毒毒毒——死?!
一条街的人都惊恐得停滞住了。
第3章
街尾。
代王硕大的身躯倒在路中央,脸面青紫,大张着嘴,脚边滚落着小半个馒头,几个奴仆围着他,哀声痛哭。
一个须发半白、衣着甚为体面的老人家不太体面地瑟缩在一边,不敢动弹——赶过来的皂隶们认得他,是城里有名的大夫,姓楚。他供职的医堂正好是在这条街上,看他模样,应该是被代王府的奴仆们匆忙揪出来诊治代王的。
也就是说——代王确实没救了。
这样的惊天祸事不是几个皂隶能处理的,龚皂隶连滚带爬,先一步赶去县衙通知知县,余下的皂隶则临时找了绳索来,捆绑住徐氏和展见星,拉扯着他们也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徐氏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她的腿脚软塌得根本一步都迈不出去,完全是靠皂隶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展见星稍微好一点,跟在后面,不时还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读了书,比徐氏见识多些,知晓眼下的情形,能去县衙经官断已经算是难得的一线生机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当街就能把他们母子打死,回头即便是查出来冤枉,又还有什么用。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灭顶大祸陡然降下,他心内也是恐惧茫然交杂,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代王府人抬着代王的尸身,哭嚎声震天,后方,则遥遥缀着些在怕事与好奇心间反复纠结的百姓们,头痛欲裂的大同知县李蔚之在县衙里迎来的,就是这么一支奇特的队伍。
李知县今年四十有五,官场不算很得意,但以举人入仕,在官场中也是浸淫了有十来年了,以他多年为官经验,将双方供词一听,再传了几个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一作证,就知道所谓毒杀完全子虚乌有,代王纯属自作自受。
代王真正的死因,说来只有一个“荒诞”可以形容。
他是被噎死的。
这一点,对代王施救失败的楚大夫可以作证——实际上他被从药堂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没来得及救,代王已经断气了。
“请县尊看代王的喉间,”同样无辜被卷入祸事中的楚大夫努力抑制着发抖的声音,道,“那是——”
“那就是被毒死的证据!”
代王次子即先前拉扯皂隶的鲜衣男子朱逊烁大声道:“可怜我父王,去得这么惨,把喉咙都抓破了!”
代王府在大同恶名太甚,楚大夫瞬间矮了一截,几乎快趴到地上,也不敢说话了。
朱逊烁得意转头,想指使李蔚之,但被圈了好几年,大同知县已经换过,他不知道李蔚之的名字,便索性含糊过去,“喂,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快让这两个大胆的庶民给我父王偿命?”
即便徐氏母子真是人犯,断案也没有这样草率的,李蔚之紧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勉强说了一句:“王爷似乎并非中毒——”
他不过七品官位,对百姓来说是父母官,可对上代王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微末不值一提,皂隶楚大夫不敢与代王府作对,他一样也有所犹豫。
朱逊烁眼一瞪,上前两步,几乎快挨到上面的公案,逼视着道:“怎么,人证物证俱全,你居然还敢包庇他们?你这芝麻官是不想做了?!”
见鬼的人证物证。
李蔚之心内忍不住骂了一句,却不敢说出来。这模棱态度看到展见星眼里使他心凉了半截,他忍不住抗争道:“县尊,小民母子向来本分小心,整条街的人皆可为证,今日这馒头,也是代王爷强抢去的,小民家并没有卖给他,怎么可能事先料准下毒,小民守法平民之家,又从哪里弄到毒/药——”
他说得条条在理,从任何一个角度来探查,所谓下毒都是显而易见的无稽之谈,但不论他多么有理,最终起到的效果只有两个字:无力。
死的是个王爷。
太/祖亲子,当今皇帝也得叫他一声叔叔。
这样的万金之体,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准确地说,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一个馒头噎死?
传扬天下,活活要笑死人。
所以代王不能是这个死法,代王府不论是真不相信还是假不相信,总而言之,必须得找口锅给代王遮羞。
徐氏母子就被扣进来了,他们当然是冤枉的,这堂里堂外上百人,宗室、官、吏、隶、医、百姓无人不知,但于代王府威压之下,又能有多大作用。
天底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冤案多了,并不多这一桩。
啪!
朱逊烁直接拍了公案:“你要是不会办案,就滚下来,本王亲自来办!”
按制,亲王长子袭亲王位,其余诸子降一等封郡王,朱逊烁是代王次子,身上是有郡王爵的,不过他运气欠点,赶上之前两任皇帝叔侄掐架,没空给他选封地,不但他,他的几个弟弟也是这么个情况,有运气更欠点的,将成人或未成人时赶上了圈禁,直接连个爵位都没混上,至今还是个空头宗室。
所以代王府一大家子子嗣,至今全窝在代王府里,不曾各赴封地。
当着这么多百姓下属被如此呼喝,李蔚之也是下不来台,脸面发红,想要发作一二,瞥见自己身上的青袍,又不由瘪了下来——这辈子过了大半,穿朱着紫是没有希望了,恶了代王府,这七品官位都不知保不保得住。
毕竟,代王是真的死了。
代王府迁怒于人也不算无的放矢,这口气若是出不去,连他一起迁怒进去——
李蔚之心中剧烈挣扎,或者,其实也没有多么剧烈,他张了口,听见自己声音轻飘地道:“此案事关重大,暂且,先将人犯收押罢。”
他自觉已做了让步,外面闻讯来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事发得突然,先前没来得及清场,现在再撵人也晚了,众目睽睽之下,当堂判这么个冤案出来,多少有损他父母官的体面,因此想使个拖字诀,压一压再说。
说不定代王府人冷静下来以后,自知无礼,撤销状告了呢。
他这个梦还未成形就醒了,朱逊烁绝不满足于此,并且认为他的态度很不端正,啪地又拍了下公案,道:“本王叫你办,是给你颜面,你还敢拖延!我父王被匪人毒杀这么天大的案子,是你拖得起的吗?现在就给本王拷问口供!”
口供先前早已有了,然而朱逊烁的意思,那些通通不作数,他只认照他意思来的口供。
怎么来?
拷打呗。
三木之下,没有“问”不出来的话。
徐氏已经瘫倒,展见星挨着母亲,一口气憋着,紧紧咬着牙关,努力撑起身体,试图再要抗辩,但背对着他的朱逊烁已经真的开始“审案”了,他去逼问楚大夫:“老头,你说,我父王是不是被毒死的?”
楚大夫怕挨打,吓得往后缩了缩,胡乱道:“不是——是……”
朱逊烁断喝一声:“想好了说!你要是想不好,本王只好问一问你的全家了!”
楚大夫一慌神,虚弱地道:“是……是……”
说完了,他深深地埋了下头去,不敢看任何人。
朱逊烁满意了,扭头就指使人:“听见了没有?还不快记下?等下叫他画押。”
被他指中的那个人其实根本不是书吏,不管文书口供这事,但不敢驳他,结巴应着去找纸笔。
朱逊烁志得意满,将下一个目标就放到了徐氏身上,转身指她喝道:“你这妇人,还不从实招来,怎么下毒害死我父王的?还有没有同伙?!”
徐氏哪里招得出来,如遇灭顶天灾,慌乱地只能道:“民妇没有,没有……”
堂上的大老爷显见得靠不住,她趴在地上扭身往外望去,怀揣最后一丝希望地,指望外面乌压压的人头里能有个义士出来说句公道话。
与她目光相接的百姓们目中都是同情,但同情之外,又有意无意地都避过了她的目光,没有人给她更多回应。
她不是本地人,若是本地人遭此横祸,本乡本土同气连枝还有可能鼓噪出点动静来,如今只有两年多的交集,逢上这种破家灭族的大案,别人明哲保身才是正常的。
“还不招?来人,上刑!”
求助无门,朱逊烁的恐吓倒是马上就来了,徐氏只余了满心绝望,但是感觉到了身侧展见星悲愤发抖的身体,她忽然又于无边恐惧里生出一丝勇气来,砰砰砰地转回来磕头,道,“都是民妇的错,民妇认了,但是和孩子没有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大老爷,贵人们,求你们放过我孩儿吧,给他一条生路——”
“娘!”展见星目中通红,打断了徐氏的话。
他这一声叫极其尖厉,蕴着满腔不平不甘不服,震响在公堂之上,把朱逊烁吓了一跳。
“你喊什么?你还不承认是不是?臭小子,本王还收拾不了你了,来人,上夹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