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被他猜准,展见星也不瞒着了,索性道:“我那时才看到圣旨,知道你骗了我,正在气头上。他来问那么多,我又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问了做什么,就告诉他你这个人古怪得很,我跟你不熟,也合不来。至于别的,我都不知道,我作为外官不便和藩王来往,也不能收他家王爷的礼,就叫人把他连人带礼一起请出去了。”
“隔了一阵子,临川那边的县令不知怎么回事,又写信来问王府筹建的进展,很关心的样子,崇仁境内的事和他又没关系,郡王府的工程不算浩大,也不需要协调越境征人,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受临川郡王的指使,就也没大理他,随便回了封信,把他搪塞回去了。”
朱成钧听了,夸赞她:“展见星,你这个七品官做得很厉害嘛,郡王你不买账,同僚你也不搭理。”
展见星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他是不是讽刺,却只见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位置,说出了结论:“你不是对我一个人这么坏,我就放心了。”
展见星:“……”
她气道:“临川郡王这么费心思打听你是什么好意吗?我这么得罪人,都是为了谁?”
朱成钧怔了一下,整张脸都放出光来,他一手撑着案边,把整个上半身都俯压过去,逼近展见星,语气很平静:“为了谁?”
展见星板着脸,把他往后推:“走开,跟你没关系。”
她力道使全了也没多重,其实根本推不开朱成钧,但朱成钧没跟她硬挣,顺从地靠回了案边,脚尖在地上点了点,仰着下巴,眯着眼,声音中压抑着的那股愉快终于全飘了出来,他很认真地道:“都是为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给自己发糖·九
第80章
虽然伴读证明了自己良心未泯, 但该算的账还是得算。
朱成钧先道:“既然你跟临川郡王也那么说,那我们就继续不合也可以——”
展见星奇道:“等等,什么叫‘也’, 还有别人也跟他这样说了?”
朱成钧点头:“我猜想是,你没和他说过你是我的伴读, 但他仍然知道, 可见必然从另外的渠道打听过。”
展见星听着思索起来:“但他不曾因此对你我不合的消息起疑, 还把这当真相挑唆到了你面前, 也就是说, 他另外那个渠道给他的消息也是错的——或者至少是半真半假。”
“这个渠道应当不是来自代王府。”朱成钧接话,“否则随便一个看门的小子都可以告诉他,我们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
“……”展见星道,“就是正常的王孙与伴读的关系。”
“我又没说什么,你撇清什么。”
展见星干咳一声, 她也闹不清是自己草木皆兵,还是他的语意真的不单纯,忽视过去继续道:“但这就奇怪了, 他要打听你,不去代王府打听,还能从哪里打听?我一上任, 他就遣了人来,可见对此事很关切, 这么放在心上的事,偏偏能弄出这么大的岔子。从他派来的那个王幕僚看, 口才很好,办事不算不得力,手底下能使出这样的人,临川郡王本人似乎不应当如此糊涂。”
“也有你的功劳。”朱成钧道,“你无意中配合他那个渠道圆了谎,才把他死死蒙在了鼓里。”
展见星一想果然,不由失笑:“这真是无心插柳了。”
“不管他想干什么,从根子上就错了,这对我们是件好事。”
展见星点头赞同:“对。”
朱成钧继续道:“所以,我和他说了,你不给我建王府,为了跟你对着干,我会赖到县衙里跟你一起住,你什么时候把王府建起来,我什么时候走。”
展见星:“……”她忽然醒觉,“九爷,所以你翻墙也要进来?”
朱成钧点点头,表情十分正经,道:“这也是你欠我的,你用了我,我不问你要工钱,你至少该管我的食宿。”
展见星定了定神,向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如果我们要继续在临川郡王那里伪装不合,那我绝不会允许你赖进我的县衙,我会马上派人把你撵出去。”
“第二,”她竖起第二根手指,“拖延了你的王府工期,确实是我的责任,我已经在城里替你租好一处宅院,付过了八个月租金,你可以安心入住。”
朱成钧表情微裂:“……你怎么这样?”
展见星难得占一回上风,心下也有些微得意,笑道:“我怎么样了?我为九爷考虑这么周全。”
朱成钧还是找得出茬来:“你明明有安排,开始还把我晾在外面不见我。”
展见星沉默片刻,这一点她就很难解释清楚自己复杂的心境了。于公,她该做的都冷静做了,包括上书、解决朱成钧过渡期间的实际问题。但是于私,朱成钧跑偏了心思,让两人的关系走向不可测的未来,她心中又很别扭,觉得烦恼,知道他真来了,一赌气就把他晾在了外面。
她得承认,这是一个不成熟的做法,她难道能永远把朱成钧晾着吗,早晚得见,赌这口气实无必要。
“知道你错了吧?”
展见星想点头,又觉得不服气,硬撑着道:“九爷,你错在先。”
朱成钧知道她说什么,应道:“大概是我错了,不过,错就错了。”
展见星抱着一丝希望:“九爷,你知道是错,也许可以试着改一改?”
“为什么改?”朱成钧却道,“人活在世上,谁不犯错,你看我祖父,二叔,大哥,他们都没怎么样,我错这一点,算得了什么。”
……好嘛,这是前头的例子下限太低,以至于他根本不拿这个当回事,连更正自己的一点点动力都没有。
展见星没话了,正这时,秋果掀开帘子一角把头探进来:“爷,徐婶子说饭菜热好了,让我来叫爷一声。我们快去吧,我肚子都饿扁了。”他又挤挤眼,“有话吃完再说不迟,以后日子长着呢。”
他后一句拿准了朱成钧的脉,成功地把他劝了出去。
但展见星是怕了再跟他说了,软的没用,她只有来硬的,候到朱成钧吃完就道:“九爷,我送你去那边院子吧。天色不早了,你远道来,收拾收拾,也好安歇。”
朱成钧刚把木箸放下:闻言盯她:“……”
展见星坚持住巍然不动。
徐氏不明就里,跟着连忙道:“不错,那院子是星儿亲自去安排的,里面该有的都有,陈设比县衙还好呢。你们两个孩子,也不多带些人,就自己走这么远路,不知累得怎么样,现在吃饱了,就快去歇着吧。”
她已经缓过神来了,朱成钧要来就藩她本是知道的,只是不防备他一个郡王,忽然从墙头上跳了下来,才唬着了。
听说展见星不但租了院子,连里面也亲自过问了,朱成钧才满意了些,站起来,拖拖拉拉地跟着展见星往外走。
崇仁的街道,与大同很不一样。
这里远离中枢,风气松弛,屋舍盖得都随便些——这随便不是指不好,而是在规制上没那么讲究,略齐整些的门户多少都有点逾制的问题,这样一看,倒也难怪临川王府起码圈出两个郡王府大的地了。
展见星在前面提着灯,朱成钧踩着灯影子一边走,一边道:“临川王说,我的王府还没定下来建址?”
展见星点点头:“京里来的工匠这阵子一直在测算,只是一时还没找到特别合适的地点。你明日闲着在城里转转就知道了,城里面地方有限,大多已经有了民居,若要拆去令百姓别居的话,县里支不出这么多银子来,建府的款项倒够,但本来没有这一项,格外多了开支,恐怕要在你的府邸建材上扣出来。”
“你要住几辈子的地方,能建好些,还是建好些,若差了哪里,以后再修又是一桩麻烦事。”
秋果感动地道:“展伴读,你待我们爷真好,爷路上还说得罪了你,怕见到你要吵架呢。”
展见星一怔,但也许是夜色温柔,令得她的心情平静下来,她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就如同朱成钧曾经问她会不会因为他的心思跟他绝交一样,他知道不会,她也知道不会。五年同窗的情谊,不是这一点变故就拆解得开。
“不知道许兄在京里怎么样了。”展见星想到此刻,有感而发道,“还有如琢,希望他们都能过得顺利。”
朱成钧道:“你想他干什么,他有先生照顾,肯定好得很。”
展见星一想释然,笑道:“也是。许兄虽然憨厚,但如果有不懂的地方,能随时去请教先生,倒是比我还好了。”
“他哪里憨厚了,只有你才这么觉得。”
展见星摇头:“九爷,许兄都和我们隔那么远了,你还说他坏话,他究竟从没得罪过你,你又是何必。”
“我说错了吗?他和我一样不怀好意,你只躲着我,就不躲他。”朱成钧的口气很不悦,“现在隔了这么远,你还想他。”
展见星:“……”想说他,又觉得无话可说,他自己明明白白知道他的不怀好意,并且坚决不改而已。
“九爷,我早与你说过这是误会,许兄对我没有那样的意思。”她最终只能道。
她很清楚,许异和朱成钧看她的眼神根本不一样,许异就是很平常的热情,她没对比也许分不出来,但有了对比,这差别非常明显。
朱成钧倒也不跟她争:“有没有,反正他不和我们一起了,叫他自己一个人在京里升官发财去吧。”
展见星哭笑不得,他骨子里的那一点稚气脱不掉,世俗的好处在他那里只如浮云,她只好道:“那我代许兄谢你吉言了。”
她代为租下的院子离县衙不很远,一路说着话,再走了一截,也就到了。
朱成钧对这个距离表示满意,至于房舍本身什么样,他倒不在乎,不过暂住而已,能住人就行了。
他只是进去,很感兴趣地东摸西摸了一阵——这是展见星亲手布置的屋子,等把院中四间房都看遍了,他扭头要说话:“展——?”
秋果应声:“爷,展伴读悄悄溜走啦。”
朱成钧大步出来:“什么?”
“就你摸床的时候,展伴读跟我摆摆手,就走了。”秋果详细地跟他交代,交代完又添上自己的分析,“展伴读肯定怕你不放他走,我看他也怪不容易的,被爷为难成这样,该着想的还是替爷着想了。”
院中种着两棵桔子树,月色如水,投下婆娑的影子在干净的青石板地上,朱成钧看着,微微出神,轻声道:“是啊。”
秋果道:“爷,你也觉得为难了人,那要么找个姑娘再试试?”
“不。”朱成钧在月色下笑了,他面色也如月光般皎洁,但他出口的话就很不善良,“我就喜欢他又为难,又要帮我的样子。”
“……”秋果抖了抖,“爷,你这个话千万不能让展伴读听见。”
朱成钧道:“听见怎么样,无非找我吵架而已。”
秋果奇道:“咦,爷,你现在不怕了?”
“不怕了。”朱成钧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
秋果连忙点头。
“不告诉你。”朱成钧说完,转头回屋。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不就是发现展伴读其实心软,拿你没办法吗。”秋果嘀咕,又同情地叹了口气,“展伴读好可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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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可怜的崇仁县令展见星在隔日迎来了她上任以来的第一桩大案:郡王与县学训导赌坊斗殴之案。
第81章
说起赌坊, 国朝律令中本是禁赌的,但老实说,从来也没真正禁掉过, 随着承平日久,朝廷对赌博的惩罚力度降低, 此风还渐长起来。
这是个无奈的事, 有些人就是好赌, 输到当裤子也做梦翻盘, 而另一些人则看到了其中的暴利, 哪怕有掉脑袋的风险也要投身经营,二者都是人性,人之天性,不可禁绝。
崇仁县的这家赌坊有些年头了,开设在城西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 地方不小,但一向还算低调,没有直接挂出招幡, 算是半公开半地下的模式,每逢官府抄查时,就罚一笔钱, 因为形成了这个相安无事各有所得的套路,县衙换过了三任县令, 它还稳当当地开着。
展见星上任时,这家赌坊的坊主也来拜见过, 带了一份很有诚意的厚礼——替他通传的门子特别强调了这一点,但展见星一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见都没见,直接把他拒在了门外。
底下人抱怨她太清了,就与此事有关,领头的不肯收,底下人就算能捞,那也捞得提心吊胆的,一旦出事,没个替罪羊怎么放心呢。
不过这回,展见星不得不见了。
在见到闹上公堂的一大波人以前,她根本不知道朱成钧卷入了其中,因为赌坊的人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把他当成了踢馆找事的外乡人,与县学训导一起报官报到她跟前来了。
此案一共涉及三方,朱成钧,赌坊,县学训导。除了朱成钧听说要来县衙,就毫无异议地走来了之外,另外两方其实都不想来。训导这一方很好理解,他在赌坊里与人斗殴,不论是斗殴本身的这个行为,还是斗殴的地点,都与他的身份很不匹配,来了必然斯文扫地,所以宁可吃些亏,他也不想来。但赌坊坚持把他扭送了来,他也逃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