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兰贵人射过来不友善的视线,绣玥瞧了她一眼,才忽然想起一件事,兰贵人就坐在她下方,中间芸贵人的位子一直空着,她何时动手剥了核桃仁,她为何一点没察觉?
绣玥不由转过头,在殿内来回张望,最后,果然如她所料,那不远处的地龙旁低着头跪着剥核桃的,不是什么奴婢,而是李官女子!
李氏一身的狼狈,垂下的一缕头发挡住了她的侧脸,绣玥瞧不清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只瞧得到,她的手指都染着一层果壳灰。
好歹她也是官女子,怎么被当成个奴婢欺负成这样?
绣玥的注意力便一直留在李官女子身上,瞧着她剥了半天,弄干净了放在盘中,然后佝偻着身子垂头来到兰贵人身后,轻轻递给兰贵人。
她收回手,指间有血。退后几步,脚踝有伤。
绣玥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极冷。
“你看什么呢?”
右耳边传过来皇上的声音,绣玥一惊,忙转回头,挂上笑应对道:“回皇上,嫔妾正在反思皇上教训的话,皇上教训的极是,嫔妾也觉着您赏赐的核桃既好吃,剥得又这般干净,相比之下,嫔妾自惭形秽,剥的榛子更自愧不如。”
懂得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了?
颙琰瞧着她,半晌,转过脸不屑道:“不过是核桃罢了,没见过世面。”
绣玥忙跟着附和道:“是,皇上贵为天子,自然天下间最好的东西都合该给皇上享用,嫔妾只是沾皇上的光,以后嫔妾跟随皇上的日子久了,眼界也才会上去呢。”
听到她这般的恭维,皇帝低低地笑了两声,目光转向下方端坐的兰贵人:“核桃呢?”
第50章
兰贵人听着对话,胸中隐隐憋闷,这时候皇上开口叫她,心底更不是滋味,但愿,不是她预料的那样。
她忙应声起身,将李氏刚剥好的核桃仁恭敬呈上前,“皇上。”
颙琰没伸手接,随意地扫了一眼绣玥,转头不再理会。
兰贵人的脸一下子没了血色。
她费力地抬起头,怔怔看着面向自己倾下身,伸手从她手中接过御盘的钮祜禄绣玥。
果真……果真如此。
绣玥将其放在膝上,随手捡了一颗,低下头默默的吃。
她吃的十分认真,一点一点小口的吃,像个小猫一样。
对面芸贵人使出浑身解数的艳舞,颙琰的目光还是被她这副样子吸引了来,他瞧着身旁绣玥吃核桃的模样,忍不住盯了一会儿,皱眉道:“核桃而已,用得着这副德行?”
绣玥的目光微沉,嘴角却仍带着笑意,扬起脸道:“回皇上,嫔妾只是有点好奇。皇上刚刚不是问嫔妾在看什么,嫔妾就是想瞧瞧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法将核桃仁剥的这样好,嫔妾也想学着剥来献给皇上。”
颙琰哪有心思听这些没用的琐碎事,只不过她最后的一句话,让他起了点兴趣,目光随着落到兰贵人身上。
“你说说。”他令道。
兰贵人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她的十指一尘不染,这时候若再说是自己剥的,岂不成了欺君之罪,若说借助了什么外力之物,她两手空空,一时间也不好凭空捏造啊。
“回,回皇上,”兰贵人从座位上站起身,努力弯出得体的笑意,嘴角甚至在微微抽搐:“核桃……是嫔妾叮嘱了宫内的李官女子悉心为皇上所剥,李官女子跟随嫔妾,一同伺候皇上,都是嫔妾们应尽的本分。”
这就算是不打自招了。
绣玥在罗汉床上坐着,故作惊讶了一声:“李官女子,李姐姐也来了么?”
顺着她的话音,殿内的人才留意到,地龙的旁边,原来房内还有一个官女子的存在。
李氏见皇帝的目光投过来,慌忙在原地垂首跪了下去:“奴婢,奴婢……”进殿的时候已然请了安,只是皇上没有在意,这时候,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绣玥叹了一声,“真是难为了李官女子,她为皇上徒手剥了一晚上的核桃仁,皇上瞧,李姐姐妆都花了,手都磨破了。”
“皇上!”
兰贵人出声抢白道:“这些年,逊嫔娘娘身体抱恙,玥常在初进宫不熟悉宫规,李官女子只是个官女子,嫔妾居延禧宫中但求事事都能以身作则,好给玥常在和李官女子带头做个表率。”
“如同今日,若非嫔妾提点着,李官女子又怎会有此觉悟,体贴为皇上如此呢。”
语毕,她暗中狠狠剜了一眼绣玥,警告她闭嘴。
绣玥朝她和气地笑了笑。
不过是几颗核桃罢了,颙琰哪有闲情细心分辨后宫这等小事,他将目光收回来,不耐烦地言道:“你若觉得李氏的核桃剥的好,让她给你再剥就是,左右她在你宫里,你想什么时候都方便。”
他对常永贵下令:“这批上贡的核桃朕不喜欢,你都捡了去,赏给李官女子,嘉奖他御前侍奉辛苦。”
话是这样吩咐的,满殿的人谁听不出来,明着是赏李官女子,实则就是给钮祜禄绣玥的脸面。
兰贵人话里处处抢占先机,无奈却没讨到好处,皇上对她没有只言片语,即便是她舌灿如莲,也是无用啊。
颙琰的话说完便带着兴致瞧芸贵人的舞蹈去了,对兰贵人没有只字片语,她尴尬地在位子上僵了一会儿,只得悻悻地独自默默坐下。
她转而恶狠狠地看向绣玥,绣玥依旧含着浅笑,转过去跟着皇上欣赏歌舞,从膝间的盘中捻起一颗核桃仁,堂而皇之地放进口中。
兰贵人的性子不依不饶,平日的小事上让一让她也无妨。她在延禧宫中刁蛮也便罢了,嘴上讨些便宜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李氏卑微,她便欺压李官女子越来越变本加厉,这回若非如此过分,她也不会借皇上的威势,当个狐假虎威的狐狸。
绣玥不疾不徐地嚼着那核桃仁,“咔”“咔”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在嚼兰贵人的心。
兰贵人受了这一点教训,下一回的时候,她才懂得收敛。有些人,一味让着她,她不但不会领你的情,反而会惯得越来越骄纵。
兰贵人低了气焰,绣玥的核桃吃得有些烧心,想着如何找一杯水来喝。四下逡巡目光,却发现右侧下方坐着的钮祜禄秀瑶不知从何时开始,正在用难以言喻的复杂眼光一动不动盯着她。
绣玥的面色一黯。
那目光,别人许瞧不明白,她在八年前就领教了,其中的含意。
当年,善庆无意中的一句:“……绣玥毕竟是我的骨血,她又这么乖,不如……就养在善府罢。”
那时候,绣玥第一次看见钮祜禄秀瑶用这样的目光盯着她,只是那时她还不懂。
再后来,当钮祜禄秀瑶发现了刘毓轩私下里对她偏心的体贴、照顾,她又第二次露出了那种眼光。
直到她的饮食中被下了毒,绣玥被推搡着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牢,她才恍然领悟,那个目光的含义。
是嫉恨,是她不该分走善庆的怜爱、不配分走刘毓轩的关爱。
而这一次,她第三次露出这种目光,是因为爱新觉罗•颙琰。
绣玥知道她心中又烧起了那把妒火,就是因为这把火,将自己从前十余年的人生烧得惨不忍睹,几乎化成灰烬。
她瞧瞧皇上,又瞧瞧下方的钮祜禄秀瑶。
善庆也只不过分出一点慈父之爱给她罢了。刘毓轩是秀常在的表哥,也只不过施舍一点亲情体恤予她,而这一回,秀常在觉得她自己被分走的,是身为一个女子,原本她应得的夫君的宠爱,是身为帝王妃嫔,朝思暮想的那一份虚荣。
本来,皇上他愿意宠爱谁,绣玥根本不在乎。她不喜欢皇上,皇上的心在谁那,她也无意干涉。
进宫成了嫔妃,安守着自己的身份就罢了。
可是钮祜禄秀瑶亲手织造的那一场噩梦,六岁的她无助地浑身发抖的惨状,至今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前尘旧事浮上来,这一次,秀常在又这样看她,绣玥的忍不住起了想要气一气她的念头。
秀常在的目光紧紧擭住她,绣玥朝着她笑了笑,在她的注视下,从袖间探出左手,暗示性地动了动,在成功引起秀常在的注意后,轻轻搂住皇上的腰身。
果然,意料之中,秀常在的脸上出现了她最想见到的精彩表情。
没有善府遮住她的头顶,她原也有这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
腰间柔弱无骨的一只手,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贴上来的时候,颙琰恍惚间一愣。
后宫嫔妃,得不到帝王的允准,自是不敢如此轻举妄动。
绣玥这般,无疑是僭越了。
酒意有点被冲散,他拧起眉头,有点慢的速度转过脸,去瞧她。
“……怎么。”帝王说出口的,就只有这两个字。没有责备她。
“皇上。”在秀常在不死心地注视下,绣玥小声甜笑,“皇上,嫔妾只是想起来,您赏了李官女子,她还跪着呢。”
皇上的脸色眼见着阴暗了下去。
绣玥暗道不好,忙亡羊补牢了一句,“嫔妾还想着,皇上靠着那个垫子会不会不舒服,不如,嫔妾给你做靠垫罢?”
龙颜之怒稍解,颙琰上下扫了她一眼,脸色这才多云转晴,伸手指了指常永贵。
常永贵立刻会意,给李官女子置了个圆凳,叫她不再跪坐在地龙前剥核桃。
“朕累了……”他抬手,殿内的歌声俱静,舞蹈也停了。
“你跟着朕回养心殿伴驾罢……”他侧过头,对她抛出橄榄枝。
绣玥却不敢接这个烫手的热山芋。
“皇上,”她小声嘀咕推脱:“嫔妾这还是私下里出宫的,您应了皇后娘娘,遣嫔妾出养心殿这才一天呢,嫔妾今晚再回养心殿去,往后在后宫还想活么……”
再说,她也不想再被关进养心殿,由着皇上给她肆意上刑了。
听到她这样说,颙琰不满地瞥了她一眼。只是话虽不中听,却也不错,皇后那儿……今天酒膳饮多了几倍,后来情不自禁将她传唤了来,明日见了皇后,还不知道要找什么说辞跟皇后圆场。
禁足一个月,她没觉如何,倒像是他被禁锢了一般。
要有三十天,不能传唤她伴驾。
他叹了口气,挥开绣玥,准备起身下罗汉床。
他瞧了一下另外几个候着的嫔妃,对面的芸贵人一个劲的抛媚眼过来,颙琰瞧瞧她,芸贵人不懂妾室的本分,近来他已很少传芸贵人侍寝。临幸了她几回,她那副销魂蚀骨的身子,最初的劲儿早就过去了。
“淳贵人,”皇帝由着常永贵跪在身下提上龙靴,他不再理绣玥,目不斜视道了一句:“随朕去养心殿。”
淳贵人下意识瞧了瞧绣玥,向她会心笑笑,转而欢喜道:“是!嫔妾谢主隆恩,谢皇上恩典!”
“春常在也去。你上次的《穆桂英》还没唱完,接着唱给朕听。”
春常在微微脸红,起身谢恩道,“是……只是《穆桂英》是嫔妾与芸贵人共同演绎……”
“无妨。”皇帝道了一句。
言外之意,便是不许芸贵人伴驾。
“余下的都散了罢。”
满殿嫔妃闻声都起了身:“嫔妾等恭送圣上。”
皇帝的圣驾摆驾养心殿,春常在亦跟着去了,偌大的漱芳斋登时冷清了下来。贵人和常在们亦都乘坐来时的轿撵各自回宫。
回延禧宫的途中,李氏不能乘轿撵,绣玥刻意避开了兰贵人的轿撵,请了个宫人扶着她慢慢往回走。
只是瞧李氏的神情,仿佛还有很重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