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玥打眼瞧着,那管事太监不愧是御膳房总管,不动声色,位份高的嫔妃,上面点缀的鲜果便丰盛些,低位份的便差些,到了李官女子盘中的,上面只有零星几颗草莓而已。
因着她的位子尴尬,坐于皇上身侧偏后,御膳房总管方要将最后一块贡糕呈于她盘中,绣玥满心瞧着那贡糕,已然做好了去接的准备,却听皇帝突然出声,吩咐那御膳房总管太监:“信贵人没来,逊嫔抱病不宜多食甜腻,这一份给承乾宫送过去。”
膳房总管愣了愣,瞧了瞧绣玥,很快陪上笑脸,点头躬身道:“嗻,奴才领命,这就去办!”
说着便将那原本要呈给绣玥盘中的贡糕收了回去,绣玥抓着筷子的手僵住,瞧着满桌的人瞧她的那种眼神,眼角向上,都在看她的笑话。
若非皇上坐在这里,她们不知要如何的肆意笑出声来。
绣玥敛下目光,将手悄悄藏在袖中,掩去自己的尴尬。
皇上是九五之尊,他要如何对她,全凭他的心情,即便当众如此贬低她,她能做的,终也只有‘承受’二字而已。
绣玥是个通透的人,所以皇上瞧着她的时候,她也不敢有一点微词,面露半分不悦。
“还笑得出来么。”他朝她戏谑道。
绣玥愣住,觉得全身的血液凝滞住,说不出来的窒息涌上心头。
“皇皇上”她下意识看着他,口中只喃喃道这两个字,这种时候,这么多人在场,她不能慌,不能乱,要冷静,再危险的时候都面对过,只有冷静下来,才能稳得住眼前的境况。
皇上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
虽然从前也一直苛待她,厉声厉色,可却完全不同于今日这般。
难道是她犯了什么过错?否则皇上何以如此待她。
有点疲倦涌上来,虽然皇上待她不好她心里不会难过,可宫里头的日子却不会好过。
她到底是在哪一处不经意的地方触怒了皇上,想来想去,有点心乱如麻,皇上向来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即便她循规蹈矩,触怒皇上的时候还少么。
在座的嫔妃们都在互相说着吉祥话,觥筹交错间,绣玥低下头,瞧着自己的那个空盘子。
亏她还以为,这个年会有一点不一样呢。还不如窝在延禧宫里,啃自己的萝卜腌菜,总好过现在这样。
她轻轻将筷子放回桌上。
“怎么了,一直不吭声?”
宫宴之上歌舞声阵阵,皇上侧目,他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得清。
“回,回皇上,”绣玥努力弯起的嘴角有点僵,皇上刚刚的那一句话,还扎在心里,她想笑,却又不得贸然笑,想想,自己现在这一副样子真是难堪。
她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衣袖,说来说去,她这样曲意逢迎的一个人,竟也有找不到说辞的时候,原来,她也只是很普通的一个女儿家,也有脸皮薄的时候,也需要被尊重爱护,只不过日子太久了,久到连她都认为自己就该是这样的人,已经习惯于被轻视,习惯于撑着厚颜,撑着无谓,想来真是可笑,她这是做什么呢,好好的大年三十,围在一桌子人面前让人家看她的笑话,真是丢尽了脸。
颙琰瞧她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就弱了下去,低下头挡住神情一语不发。
她试图将自己的狼狈掩藏在此起彼伏的丝竹管弦之声中,渐被湮没。
殿内一片歌舞升平,嫔妃们轮换着起身敬酒,侍膳太监继续为皇上盘中添菜,颙琰神色如常地瞧着歌舞,听着恭维吉利话,口中的珍馐美味嚼了两口,完全吃不出味道。
味同嚼蜡。
“怎么不进膳?”状似轻描淡写的,他随口问了一句。
绣玥没抬头,瞧不见她的脸,支吾着应付了他一声。
听过秀常在的话之后,他见到她对自己那副虚笑的脸便觉得刺眼,可现在人蔫下去,又不是他心里想要的结果。
没人回答,他等了一会儿,又瞄了一眼她空空如也的碗碟,随口补充了一句,“没你喜欢的菜式么?那道鹌鹑做得不错”
皇后在另一侧坐着,如果她没听错,刚刚玥常在分明竟对皇上的话置若罔闻,而皇上竟然对她如此放肆的态度无知无觉,毫无处置的意思。
“玥常在,”皇后道:“皇上许你布菜,你才得以坐在天子身侧的恩典,现在皇上的膳食都是是膳太监伺候着,身为常在,你是如何布的菜?本宫——”
“绮雪。”
第86章
罚’字脱口而出前,皇上突出了一声,转头对她笑笑,“今夜是除夕,宫中团圆家宴,不必太拘泥礼数。皇后这一年也着实辛苦了,”说着,他将眼前的一块羊肉夹到皇后碗里,“多进些罢。”
皇上先出了声,皇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她瞧着碗中皇上夹过来的吃食,还是会心的笑了笑:“谢皇上。”
“皇上,”皇后进了皇上亲手夹的羊肉,回敬道:“皇上也尝尝这雪莲果罢,臣妾用了,觉得甚好,应是延年益寿的好物。”
“嗯。”颙琰皇上依言进了一口,他尝了尝,撂了筷子。“朕觉得甚是一般。”
“皇上”皇后觉得意外,这贡糕,她身为皇后,也觉得其当真可担得‘无可挑剔’这四个字了。
“皇后觉得尚可,因这糕点水果做得再精致,都是女子的所好罢了,朕不感兴趣。”
说着对那贡糕显得有几分嫌弃,他瞧了瞧坐在自己身侧的绣玥,“你不是没份尝么,赏你了。”
如此,那一块带着雪莲果的贡糕,堂而皇之便落在了绣玥面前的碟中。
侍膳太监将贡糕从皇上盘中夹出来,呈于她面前这碗碟中时,也是饱含复杂的情绪。
绣玥低头瞧着自己碟中的这块贡糕,草莓、蜜瓜、樱桃,都是最上等的,还有很稀罕的那个天山雪莲。
皇上九五之尊,给了她台阶,她应该知足才是,她所有的筹谋,正月初三若引不来皇上,都会功亏一篑,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诫她,应该见好就收。
可在这个晚上,她就是想任性一回。不是她愿意体谅这世上的人们,就合该被人们随意践踏她这份体谅的心。
“皇上,那天山雪莲圣果是进献给皇上皇后的,您——”
“罢了,”颙琰看着她仍旧一筷未动,他瞧了一眼常永贵,“将东西送到养心殿去,如贵人要留着初一早上用。”
“这……”
常永贵可是不敢轻易动弹。
宴席间,皇后的脸色波动最激烈,大年三十的晚上,皇上若不留宿储秀宫,那她这个中宫皇后的身份要置于何地,日后六宫嫔妃来请安,她又有何脸面训导宫中妃嫔?
“皇后别多想,”皇上压低声音笑着瞧她,“朕自然是要留皇后宫中过夜,不过是按着年例,大年初一还要吃饺子,朕既赏了简嫔、淳贵人、春常在的饺子摆于家宴之上,如贵人的饺子就排到初一罢。”
说话间他瞥着常永贵,“如贵人今夜不回延禧宫,她后半夜要在膳房备朕初一早膳的饺子,你去安排妥当。”
话当着绣玥的面这样说,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也没有要问她意见的意思。
本来子时过后宫宴结束,各宫回去还要玩牌投壶欢喜闹腾到天亮,绣玥准备回去跟宝燕她们团聚过个年,小禄子、柔杏和木槿都在等她,这回却要被拘在养心殿里,还不得安寝,去御膳房给皇上备次日清晨的早膳,盯着煮饺子,她下意识转头望向皇上,他也在望着她,目光寓意不明。
难道是要告诫她,妄图挣扎、触怒皇权不听话的下场么。
“如贵人得了这样的恩典,似乎还不大乐意呢。”諴妃玩笑道。
“我们哪里能和如贵人比呀,”简嫔在对面接了一句,“若是咱们得了侍奉皇上这个恩典,别说前半夜去小厨房里守着,就是三天三夜不合眼,臣妾我也巴巴的愿意呀。”
芸贵人早就憋着一股气,简嫔开口,她补了一句:“哪儿像如贵人,还娇羞扭捏做这般的姿态,是皇上您太过宠着如贵人了罢,恩宠太盛,反倒不稀罕了呢。”
皇后听着这话心里一刺,諴妃和简嫔的话挑不出什么毛病,芸贵人说得这叫什么话,“芸贵人!”皇后冷道:“是本宫没有好好教导你,说话竟然如此不分尊卑,皇上是夫更是君!哪里容得你做妾室的当众议论!”
她瞧了一眼皇上,而后道:“传本宫的懿旨,命敬事房摘了芸贵人的绿头牌,何时她懂得身为妾妃的本分,何时再挂回去!”
“皇上您看呢。”
“那怎么行!”芸贵人当场就惊的白了脸,不过一句闲话而已,从前在皇上面前也是百般的没有规矩,后宫里从来也没人说过她呀,怎的一时失言,皇后就这般严惩?
到底是看她的恩宠今时不同往日了吗?都要开始落井下石了?她千辛万苦跟着春常在学戏,在皇上面前一件件脱落戏服,耗费了多少心血,才换得皇上的恩宠?本来皇上对她就已经日渐冷淡,若摘了绿头牌,她哪里还有翻身的时候?
“皇,皇上!”
皇上瞥了一眼向他一脸乞求的芸贵人,将目光转向皇后:“吩咐内务府,将芸常在的牌子撤下去,朕不想看着心烦。”
芸常在?
皇后微微迟疑,皇上的意思,是要降位芸贵人为常在?
皇上素来对后宫宽容,怎的今日这般轻易就降了芸常在的位分……
皇后不由将目光转向他身后坐着的那个身影,皇上今日反常,总觉得跟她脱不了干系。
可皇上若是恼怒她,为何又对自己的进言不予理会,执意晋封她为贵人?
皇上的心思,当真是教人猜不透啊。
皇后这厢迷惘,绣玥的心底一片清明,皇上收拾芸贵人,还不都是冲着她来的。杀一只鸡,来给她这个猴子看。
“皇上,皇上,皇上!”
芸常在聒噪的性子上来,在宴会上大吵大闹,完全不管不顾不消停,皇后皱着眉对汪福寿示意了一下,便有几个储秀宫的太监上前,将芸常在拖了出去。
经过这一点节外生枝的小风波,绣玥初一进养心殿侍驾的事儿,也就没什么嫔妃再敢当着皇上面再议论一句。
气氛渐冷,皇后身为储秀宫的主人,自然看不得,她捻了抹笑,想法子提起点开心的事儿:“皇上,您不是跟臣妾说,今日要在宴会之上封赏六宫,皇上瞒得这样好,臣妾猜度了好几日,实在猜不出来皇上为六宫准备什么封赏,就请皇上允准了将赏赐呈上来罢,别教臣妾胡乱猜测了。”
颙琰听着这话,才点点头,“也好。”
得了吩咐,内务府总管姚胜便带着两排太监快步进了殿内,每个太监手上托着个封了口的宝盒。
諴妃转头瞧瞧,笑道:“什么呀,还封的这样保密。”
嫔妃们也都好奇无比,只是諴妃敢言,她们不敢明着问而已。
只有绣玥瞧着那宝盒,心底是知道什么物件的,皇上跟她提前透露过,每个宝盒一柄如意,是以她丝毫不好奇。
太监们按照指示,依次序将宝盒分别呈于圆桌上围坐的各位娘娘小主。
皇后第一个接过呈上来的玉如意,她打开宝盒,简嫔凑过去先惊叹了一声,“呦,皇上对皇后娘娘太好了罢,皇后娘娘这如意,这可是通体的白玉呀,这样的白玉如意,简直罕见,上面还是五镶的宝石,这可不能再贵重了呀!”
諴妃在对面笑道:“可不么,皇上偏心,臣妾的才是镶玉如意,不过镶嵌了几块羊脂白玉而已,臣妾虽然比不得中宫,可皇上给皇后娘娘的,是通体的羊脂白玉呢,如今皇宫里,这样的如意也是屈指可数了呀。”
“諴妃,”皇后抚了抚手中的如意,抬头对她笑道,“皇上待你也是一向不薄,你虽为妃位,却按着贵妃的规制,如今内务库中藏着的上好如意所存无几,本宫瞧你手中的如意,也是价值不菲的。”
諴妃道了声,“是,臣妾自然谢皇上,只是羡慕皇后罢了。”
赏赐内庭主位的如意,都是镶白玉如意,信贵人享嫔位待遇,她那柄是纯银鎏金掐丝镶玉如意,直接送到承乾宫去了,少不得惹人嫉妒几分。
而几个贵人的如意,是珊瑚或纯金打造的如意,常在们的则不出意料清一色的银如意,到了唯一一个官女子那里,李氏得的是个镀银铜如意。
绣玥的位置,又是最后一个呈给她锦盒。她接过来的时候,放在怀中好一会儿,想想还是细心着开了条缝,朝里面瞧一眼,是个寻常普通的银如意。
她在后方瞧了一眼皇上,有点意料之中,还有点意外失落。
皇上回头肆意瞧了瞧她,这一晚,他们对视了太多次,每一次暗潮涌动,碍于她人在场,都是无法言说。
当晚,绣玥在宫宴之后被送往养心殿,后半夜被强令在膳房熬着,给皇上备初一的早膳全部妥当之后,已是三更天时分,才准她休息。
“如贵人,”小练子奉命跟随着她回养心殿,他瞧着绣玥不大痛快的脸色,缓和着道:“皇上吩咐您住后寝殿的稍间,不教住西耳房。”
绣玥听到这话,疑问地瞧向小练子,养心殿嫔妃只准住西耳房,皇后也只得住在东耳房,后寝殿正殿是皇上的居所,她这样,岂非是僭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