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徇声望去,却是九王子陈若雩带着大队人马和廖安轩的父亲从东边街上赶了过来。
终于来了。
围观百姓此刻心里的感觉都很奇妙。这太监的狠辣他们已经见识到了,现在就想看看,他们呼风唤雨的九王子对上这太监,到底谁更胜一筹。数十年也难得一遇的精彩大戏,就看今朝了。
人群自动退开让出道路,陈若雩一行得以顺利进入街口。然不等他们靠近,便已被庞绅带人拦住。
陈若霖见廖安轩被扒光了打成那样,心中本以十分动怒,见去路被拦,更是怒不可遏,呵斥庞绅:“你拦我作甚?”
庞绅手按刀柄,冷冰冰道:“没有千岁吩咐,谁也不得靠近。若有擅闯者,按行刺论处。”
那边廖老爷已经和廖夫人会合了,廖夫人抓着廖老爷的袖子崩溃大哭,道:“轩儿差一点就被他给杀了。”
“九王子来了,这便没事了,放心。”廖老爷一边向长安投去仇恨的目光一边安慰廖夫人。
廖安轩这会儿也活过来了,不停地喊姐夫救命。
陈若雩耐了耐性子,从马上下来,隔着七八丈的距离冷着脸看着长安问:“安公公,你这是在做什么?”
长安暂且收了刀,放下踩着廖安轩的脚,好整以暇地对陈若雩道:“杂家是钦封的九千岁,陈公子一见面便如此喝问杂家,敢问是陈公子觉着自己的身份高过杂家?还是,这福州,已不在大龑治下?”
这话陈若雩不能接,他若承认,便是承认谋反,他若否认,他便得给长安行大礼。一上来就吃这么个下马威,后面的话还要怎么说?
“安公公一来便对我福州子民视如草芥喊打喊杀,我还想问公公一句,陛下给你这九千岁的封号,莫非就是为了让你来我福州草菅人命作威作福的?安公公这般视我父王的脸面于无物,不知是陛下授意,还是你故意为之?”陈若霖不答反问。
这话长安同样也不能接,若说是陛下授意,那便是挑拨朝廷与藩王的关系,若说自己故意为之,自己在动机上就落了下风。
“当初在甘露殿初次会面,杂家便知陈公子颠倒黑白的本事十分了得。只是今日之事,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任你嘴皮子再利索,也难抹灭廖安轩掳我爱妾欺人太甚的事实。”长安提着刀走到陈若雩面前,隔着庞绅等人的肩臂与他面对面,道:“杂家长途跋涉疲累得很,咱们也就不要浪费时间了。你此来,是想救你的妾弟吧。杂家也不与你绕弯子,事到如今,你只有一个方法能救他性命。我的爱妾被他无故掳来,淫辱摧残,打成淫妇,赤身游街,杂家虽算不上真正的男人,但这口恶气,除非是把他杀了,否则绝难咽下。如今你既愿意替他担这份责任,那好,就把你的爱妾交给杂家,让杂家有样学样如法炮制一番,咱们之间,就当扯平。依杂家看这人选也不必纠结了,他姐姐不正好是你的妾室嘛,那就他姐姐吧。陈公子,你意下如何?”
陈若雩面色铁青,廖氏可是替他育有一子的爱妾,不要说交给他如法炮制,便是这般听他说着,他都想杀人了。
“长安,你不要逼人太甚!”他压着心头之火道。
“不肯?那你他娘的跑过来废什么话!”长安斜他一眼,提着刀回身就朝廖安轩去了。
廖安轩好不容易看到一线生机,见两人一言不合那太监竟然又提着刀朝他来了,当即吓得大叫:“姐夫,姐夫救命!”
“来人!”陈若雩高喝。
与他同来的大批护卫向前涌来。
“去给我将廖公子救出来!”陈若雩给他们下令。
“众将士听令,保护千岁,布阵备战!”庞绅大喝。随行士兵得令纷纷下马,挤开百姓涌到前面,拔出佩刀与陈若雩的手下形成对阵之势。
百姓们见此情状,唯恐被殃及池鱼,纷纷往后退去,给双方人马让出厮杀场地。
事态紧急一触即发,之所以还能对峙,不过是双方都想占个“是对方先动的手,我不过被迫还击”的理罢了。
长安与陈若雩隔着双方人马遥遥相对,陈若雩面沉似水,长安似笑非笑,挥手就往廖安轩背上砍了一刀。
不致命,但廖安轩他惨叫啊。这一声惨叫声起,惊动的可是双方悬到极点的心。
“轩儿!”廖夫人惊得几欲昏厥过去,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扯着陈若雩的袖子哀求“九爷,求你救救安轩,我们廖家,就他这么一个嫡子啊!”
陈若雩其实并不想这样与长安对上,但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长安又毫无商量的余地,他若让长安当众杀了廖安轩,他这张脸要往哪里搁?
他抬起右手,只要这只手往下轻轻一挥,一场大规模冲突在所难免。
炎炎烈日下,鸦雀无声的闹市街口,一双双比烈日还要灼人的眼睛,都盯着这只至少能遮福州三分之一天的手。
“九哥,你不是真的要在这里冲撞钦差的队伍吧。”令人屏息的静默中,陈若霖忽然开口道。
陈若雩的目光移向他。
他还骑在马上,一双碧蓝的眸子静静地看着陈若雩,继续问:“就为了一个自作自受的妾弟,担这份责任?”
陈若雩被面子撑满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是啊,为了一个妾弟,他要在长安到榕城的第一日与他刀兵相见么?一旦冲突起来,后果可大可小,可不管大小,这个责任都得要他来背,而老六和十七,则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这个想法一起,退意自然萌生。
在廖家人惊诧而绝望的目光中,那只象征着权力,能为他们撑起一方天地的手,无力地缓缓放下。
“九爷!”
“姐夫!”
廖氏夫妇和廖安轩同时惊叫。
长安微抬下颌,示意左右士兵将廖安轩拉起来押住,眯着眼道:“别挣扎了,你姐夫怂了。”她气定神闲地将刀刃搁上他的颈项,在他心胆俱裂的惊惧眼神中送了他最后两个字“走你!”
刀锋过,血溅如瀑。
第631章 长安的承诺
长安杀了人就走了,尸体和烂摊子留给哭天抢地的廖氏夫妇和面色阴沉的陈若雩去料理。打马经过陈若雩身边时,还不忘慰问他:“九公子兄长的丧事办完了么?这下又要办一个,辛苦啊。”
陈若雩抬头盯着她,紧握的拳头清晰地发出关节用力过度的咯吱声。
长安看他那有火发不出的样子,大笑着带着人马招摇而去。
仇左右是结下了,有机会打脸自然是愈用力愈好。
穿过大半个榕城,才在略显偏僻幽静的城东南角,找到了陈若霖的府邸。
相较于他在外头的做派,眼前这座府邸大则大矣,但门脸外观朴素得根本不像是藩王之子的住处。
长安抬脸瞧了瞧,也没说话。
府里大约早就得了消息,此时中门大开,百十余位仆役在府门前跪了一地,等着迎接九千岁和自家主人。
陈若霖下了马,双目含笑给长安引路:“千岁,请。”
长安一言不发步入府中,根本无暇细看府中到底是何状况,问明了院落安排后,便着人将薛红药赶紧送进去安顿,让姚金杏去给她诊治。然后才安排其余诸事。
陈若霖这间宅子虽有五进,但长安随行的一千四百多人是无论如何塞不下的。就算一间房住十四个人还得一百间,更何况一间房又怎么可能塞得下十四个人?
一番研究商讨后,敲定除了长安自己带来的人之外,还有庞绅龙霜带亲随与长安住在府中,便于就近保护。其余人等就包下附近的客栈通铺,每日轮流过来站岗当差。
待到一切收拾得差不多,天也黑了。
长安用过晚饭,去薛红药房里看她。走到门外恰圆圆从里头出来,对长安说薛白笙在里头。
长安将她叫道一旁,问:“红药情况如何?”
圆圆道:“姚大夫把过脉后,说人就是气血虚弱了些,并无大碍,建议找个稳婆来看看。下午托十五爷府里的人去寻了稳婆过来,只道薛姑娘被糟蹋得厉害,需得好生调理将养。”
长安蹙着眉头看了看前面不远处的房门,问:“那……对她以后的正常生活不会造成不便吧?”
圆圆迟疑:“这个,稳婆倒是没说。”
“你找人轮班看着她,不得有片刻懈怠。”长安道。
圆圆叹气,点了点头。
长安抬步往薛红药的房间去。
房里薛白笙正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抹眼泪呢,看到长安进来,忙站起身来。
长安见床上薛红药睁着眼睛,就对薛白笙道:“老薛,容我和红药单独说说话?”
“好,好。”薛白笙用袖子掖着眼角,佝偻着背出去了。
长安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看着床上消瘦虚弱的薛红药。
可怜的女孩子被折磨得瘦脱了形,只一双眸子黑莹莹的,叫人还能依稀想起她当初明艳俏丽的模样。
刚见面时她趴在长安怀里哭得肝肠寸断,这会儿眼睛里倒是一滴眼泪都没有,目光平静地看着长安。
面对这样平静的目光,长安心里的愧疚野草般疯狂生长。旁的不说,当初在盛京时,她若能将薛红药与纪晴桐一视同仁,平等对待,薛红药也不会这般轻易地被人劫走,更不会替她受过遭此大劫。
伶牙俐齿如长安,在这一刻居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看到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不是不想死。刚开始时,每时每刻都想死。”薛红药声息孱弱,说话尾音都有些发颤,听来分外可怜。
长安看着她。
“他们不让我死。然后我发现,人竟然那么能熬,那样难死。后来,我就不想死了。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到结果。我知道我不见了,我爹一定会找我,一日找不到,就找一日,一年找不到就找一年,一直找到他死为止。他没有这个能力一直找我,但是你会帮他。我知道你会帮他。他要是知道我已经死了也就罢了,余生他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心里不会再有牵挂。可是如果我死在了这里,他就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我的下落。我不能让他的余生,都浪费在一件永远都看不到结果的事上。”薛红药慢慢地道。
若换做一年之前,有人告诉长安,说薛红药在经历了这些磨难屈辱之后,还能躺在床上条理清晰一脸平静地跟她说这番话,她肯定死也不信。
而今,她自己亲眼看到了,亲耳听到了。
如果说有些人确实需要一些劫数来磨砺一番才能真正的成熟和成长起来,那薛红药这劫数带来的痛苦,估计和凤凰涅槃也差不离了。
她收回注视着她的目光,心头滋味难言,道:“你能这样想很好,以后……”
“以后我也不会寻死的。”薛红药竟然抢过了她的话头,“你初到此地,想必事情很多,不必浪费人手来看着我。”
长安:“……”
沉默有顷,她再次开口道:“我知道,纵我已经杀了那个狗贼,也难弥补你因我而受的这些痛苦于万一。但是余生,我真的希望你能好好地活。我希望你明白,我们人之所以会有痛这种感觉,并非是上天的惩罚,而是人出于自我保护而产生的本能。你只有觉着痛了,才会知道哪处受了伤,才会去包扎它保护它,并避免以后以同样的方式再受伤。在以军功作为唯一升迁标准的军营里,身上伤疤最多的人,肯定是将军。寻常人其实也是同理,除非运气真的太坏,否则,活得久的人,终归是要比那些英年早逝的人要坚强一些。我并不是说活得长久就一定好,要活得长久且快乐,那才是好。此番,是我长安欠你的。你好起来,余生,你想怎样活,只要我长安做得到,一定让你如愿。”
长安这番话说完,薛红药静静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长安其实还有许多话想问她,比如说当初她到底是怎么出的盛京,到了这里之后,除了姓廖的还有哪些人参与了此事。但,一来看她委实是憔悴疲惫得很,二来这事刚刚发生,她也不能确定薛红药此时表现出来的平静背后心中装着的到底是何种决心,怕问得太细刺激了她。
于是便按下这些问题,柔声对她道:“你能应允太好了。今天你且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薛红药再点点头,乖顺得不可思议。
长安出了房间,对还侯在门外的薛白笙道:“红药她太累了,今天就让她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待她身子恢复了些再说也不迟。”
薛白笙低声道:“我省的,我就是怕她想不开,想看着她。”
“你年纪大了,熬不得夜。我自会派人来照顾她的,你放心吧。”长安道。
“多谢千岁……”薛白笙感激地向长安行礼,被长安一把扶住。
“再不必对我言谢。今后,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了。”
薛白笙愣住。
长安拍了拍他的肩,回身走了。
龙霜带着大队兵丁从外头巡逻回来,见了长安,上前行礼。
长安对她道:“大伙儿这一路上都辛苦了,好容易到了地方,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派人看好我们落脚的院落即可,其它地方不必管。再者陈若霖这府中据说养着一头虎,约束好下头的人,没事别到处乱走。”
龙霜应了,长安回到自己房中,在外间的桌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一肘支在桌上,伸手撑住了额头。
其实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喜欢独来独往,不需要别人对她负责,她也不想背负要对别人负责这种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