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往后,你再敢对朕说一句谎话,朕就杀了你!”慕容泓气息稍微平复一些后,微微侧过脸,凌厉的眼尾一挑,眸光冷利地盯着长安道。
长安愣住,他的目光告诉她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可是,不说谎话,怎么可能?她这个太监本身就是个最大的谎话。
她垮下肩,看着慕容泓道:“陛下,您生而是人上之人,您不明白身为一个奴才,本身最大的生存技能就是要分得清什么时候该说真话什么时候该说假话。全都说真话的话,只怕您砍奴才的头砍得更快啊。”
慕容泓又咳嗽起来。
长安迟疑一下,走过去给他抚背,隔着薄薄的衣衫,那凸起的脊椎摸上去一节一节清清楚楚。
慕容泓没抗拒,也没说话。
长安看着瘦弱的他,本不想再多说了,但想想还是忍不住道:“陛下,这世上可能有一辈子都不说谎话的人,但绝大多数人都是做不到的。因为说谎话并非全都是为了欺骗别人推卸责任,有时候,它只是保护自己或者旁人的一种手段罢了。您想想看,就算待您最好不过的先帝,难道他在世时就不曾对您说过谎话么?”
慕容泓还是没说话。
长安垂下眸子,道:“陛下,从旁人跪在您的面前称您为陛下的那一刻起,您就不该再信任任何人。因为您有着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艳羡觊觎的地位与权势,而欲望,是人之所以会撒谎的根本原因。奴才自然也是会撒谎的,因为奴才也有欲望,这个欲望就是,在宫中好好地生存下去。在这个欲望的驱使下,奴才为了掩饰自己的缺点与不足,或许会在小事上欺骗您,但大事上绝对不敢欺骗您,因为您是奴才在宫中唯一的仰赖。至于感情上的需要,您也不该从一个奴才身上获取。奴才的本分只是伺候您听您差遣而已,将来您会有皇后,有很多妃嫔,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与您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一心一意地侍奉您,那才是您应该拥有的感情。”
“感情上的需要?你从哪里看出来朕对你有感情上的需要了?”慕容泓冷声道。
“陛下您自己心里清楚。”长安道。
无论是戒尺打屁股,还是方才那句“你再敢对我撒谎我就杀了你”,都不是一个帝王该对一个太监做的事,说的话。
慕容泓扶着榻头的手指泛了白。
长安转到榻前,跪下,抬头看着慕容泓道:“陛下,若哪天您想杀奴才,任何罪名奴才都能接受,唯独不能接受欺君之罪。奴才对您的忠诚之心可昭天地,可表日月。”
慕容泓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道:“退下吧,朕想休息一会儿。”
长安磕头,起身退出内殿,关上殿门。
慕容泓还在里头一阵阵的咳嗽,长安凑到刘汾身边,道:“刘公公,奴才怎么觉着服了药后,陛下的病情好像不轻反重啊。”
自刘继宗的案子判下来后,刘汾整个人都阴郁了不少。这也难怪,本来想着等年纪大了可以和冯春两人求恩典出宫养老,和兄弟继子一家其乐融融父慈子孝地度过残生。可如今,兄弟子侄都被流放,刘继宗关在死牢里等着秋后处决,可以说他原先展望的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更何况,此案但凡只要太后或者皇帝这边肯出手捞一捞,都不会是这等结局。如今这结果,无异于告诉众人他与冯春其实并没有他们表面上看起来的这般光鲜,捧高踩低是宫里人的惯性,他在长乐宫还好,冯春在长信宫的日子却已是十分难过了。
听得长安的话,他不冷不热地睨她一眼,开口就呛:“你有能耐,你去给他治啊。”
长安仿似没看到他面色不佳,兀自笑嘻嘻道:“奴才要有这本事,不早就去太医院供职了么?奴才是担心……”她左右一顾,附在刘汾耳边道:“万一陛下有所不测,您刘家的案子便永远都翻不过来了。”
刘汾心中一动,转身向殿外走去。长安急忙跟上。
“你方才的话到底什么意思?”两人在外头的海棠树下站定,刘汾问长安。
长安道:“您不明白吗?刘家之所以会被重判,上头没有人护着只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李家和蔡家都被轻判了,所以需要拿您刘家杀鸡儆猴。如果能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干哥哥所说的是真,那这件案子就可以推翻重审,干哥哥不必死,您的家人也可以从流放之地回来。”
刘汾冷笑道:“说来说去不还是着落在那个假李展身上?找不到越龙,还能有什么办法?”
“目前的确找不到越龙,不过奴才听说了一个与越龙有关的消息。”长安道。
“哦?什么消息?”离刘继宗行刑之期只剩半个月时间了,刘汾可谓心急如焚,任何一点机会都不想错过。
长安低声道:“陛下举办荷风宴那天,长福看到越龙曾偷偷与寇蓉私会。”
刘汾猛然睁大眸子,问:“此言当真?”
长安道:“您若不信,可叫长福过来亲自问他。”
刘汾当即派了个小太监去把长福叫过来。
“荷风宴那天,你当真看到与李展同来的那位公子与寇蓉私自会面?”刘汾目光灼灼地盯着长福。
长福有些害怕地看了长安一眼,长安冲他点点头,道:“没事,把你看到的都告诉刘公公。”
长福这才小声道:“奴才、奴才的确看见了。”
“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
长福道:“是李公子说那位越公子要上茅房,奴才便带他上了岸。上岸之后奴才突然尿急,自、自被割了那东西后,奴才便憋不住尿,唯恐尿在身上惹人耻笑,就让那位越公子等奴才一下,奴才钻入道旁的花丛后小解。谁知小解出来,道上不见越公子身影,奴才便去找他,发现他钻进假山下的山洞中。奴才以为他也是憋不住了所以像奴才一样随便找个地方小解,于是就在假山外等他。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出来,奴才只好自己进去寻他,谁知就看到……看到……”
刘汾见他说到关键之处居然卡住,急得踹了他一脚道:“看到什么,你倒是说啊!”
“看到他和长信宫的寇姑姑赤条条地抱在一起,奴才吓坏了,就跑了。”长福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道。
刘汾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后,他气急败坏地指着长福道:“你当时为何不去向陛下禀报此事?”
长福被他疾言厉色的模样吓得都快哭了,抖抖索索道:“是、是安哥曾经告诉我和长禄,想在宫里活得长久,就不要多管闲事,所以我、我不敢说。”
刘汾侧过脸瞪着长安。
长安讪笑,道:“其实这事也怪不得他,他也不知我们要抓寇蓉的错处,为了不多惹麻烦闭口不言也是情有可原。”
“那现在怎么又肯说了?”刘汾问。
长安道:“是干哥哥的案子判下来后,我认为这越龙是翻案的关键,想着李展带他进宫肯定有其目的,所以挨个询问当天在流芳榭当差的奴才,想看看他们之中有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人有何特别的举动,这才从这奴才嘴里了解到这一情况。”
刘汾沉默不语。
长安见状,挥退长福,道:“眼下看来,此事的确与寇蓉有关。若是陛下真有个三长两短,太后那里,您还能讨得来公道吗?”
刘汾转过身正视着长安,道:“若说杂家以前对你还有些利用价值,那么眼下,杂家可算是大势已去,你做出这番处处为杂家考虑的样子,还有何意义?”
长安道:“当然有意义,至少只要陛下安在,奴才与刘公公您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刘汾与她对视片刻,一言不发回到甘露殿内。
慕容泓已经不在咳嗽,长安道:“陛下想是已经睡着,我去给他盖条毯子。”
一旁怿心道:“这本是侍女之事,还是我去吧。”
长安道:“也好,不过你要小心,今天陛下心情可不大好。”
想起那只被打碎的茶杯,怿心脚步迟疑了下,又道:“我忽然想起快要到陛下服药的时辰了,需得派人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内殿之事,还是劳烦安公公你代劳吧。”
长安唇角勾起一丝讽刺的笑容,推开殿门来到内殿,一眼扫过去便看到慕容泓闭着双目双颊赤红地歪在榻上,唇角一缕鲜艳的血丝。
第118章 危险
长安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关好殿门快步走到榻边,发现榻下地上有一小滩血,看这位置,倒似是慕容泓咳出来。
“陛下,陛下!”她轻声唤着,推了推他。他毫无反应。
她伸手往他额头上一贴,温度高得让她怀疑他再次睁开眼就会变成一个傻子。
她缓缓放了手,退后两步,看着慕容泓不动。
毫无疑问,真正的难关来了。
她知道他病得蹊跷,总以为以他的睿智,总该有所安排才是。可按眼下的情况来看,病至如此,她还能相信他早有安排吗?
如今他昏着,消息一传出去,太后只消派长乐卫尉的人将长乐宫一围,闲杂人等不许随意进出,先将皇帝的病情瞒住了,他的生死还不由着太后拿捏?夏秋交替,天气乍暖还寒最易致病,原本身体就不算强健的少年皇帝因病致死,谁也挑不出个错处来。
这是一场看不到胜算的局,她眼下最该做的就是若无其事的出去,然后趁人不备跑到明义殿去求钟羡带自己出宫,顺便将皇帝的病情告诉他。
然而若她也离开他,偌大的长乐宫,还有谁能于他不省人事之时为他筹谋?还有谁能意志坚定地陪着他一起抗争到底?
好吧,其实她也不是那么坚定,否则也不会站在这里挣扎迟疑。
钟羡是个好人,若她是男子,跟着他或许能有出路,可她是个女子,而且现在的身份是个太监。不管是太监还是女子,她都没有借口死赖着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在这样世道会遭受些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果慕容泓能度过这关,不离不弃的她将彻底赢得他的信任,如果慕容泓度不过,想必太后那边也会给她一个痛快吧。来盛京的路上,那个不知姓名的女孩最终所求的,不也就是一个痛快吗?
百分之五十的翻盘概率,值得放手一搏了。
打定主意,她当即拿出帕子浸透了冷茶搭在慕容泓额上,然后打开殿门,慌张道:“快去请御医,陛下昏过去了!”
刘汾怿心等人闻言,急忙跑到内殿来看。长安趁机将长禄叫到一旁,拿出自己的内侍令给他道:“你马上去找长福,让他拿着我的令牌去含章宫明义殿找钟羡钟公子,就说陛下吐血昏迷命在旦夕。快去!”
长禄前脚刚出甘露殿大门,刘汾后脚已经出来,一边吩咐人去传御医一边派人去通知太后。
长信宫永寿殿,近来慕容瑛心情不错。一是她在白露的调理下不管是身体还是气色都越来越好,连她自己都能看出自己越来越年轻了,对于女人而言,还有什么能比看着自己越来越美更开心的呢?二是作为保住季云泽的交换条件,这次司隶校尉一职的填补钟羡那边没有插手,上任的是赵枢这边的人。三么,自然是皇帝病了。
这生病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毕竟古往今来病死床榻的皇帝是数不胜数,而且在这中间做手脚是最不容易露出马脚的。慕容泓一直以来身体都不强健,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八岁那年一场伤寒差点要了他的命,若说他会病死,相信凡是了解他身体状况的人,都不会太惊奇吧。
慕容瑛从白露特殊调制的水中抽出自己白皙如玉的双手,吩咐宫女去将她泡过手的水倒掉。一旁正在插花的吕英闻言忙过来求慕容瑛将水赏给他。
慕容瑛问:“你要哀家用过的水做什么?”
吕英红了脸,道:“奴才……奴才也想有郭公公那样干净好看的手。郭公公三十有余,手比奴才还嫩,定然是用太后您用过的水洗手方能如此,奴才也想要这样的恩典。”
慕容瑛一开始对吕英新鲜了几天,但吕英毕竟是个新手,什么都不懂,慕容瑛那阵子心情不好懒得调教他,加之后来白露说阴阳调和有助于养颜,近来她晚间还是留郭晴林在殿中伺候的多。
郭晴林好就好在有那样一双巧手,不必借助任何工具就能让她快活,她倒是从未注意他是如何保养他那双手的。
“那先留着吧,待会儿叫这奴才端走。”慕容瑛吩咐左右道。
吕英大喜,忙行礼谢恩。
慕容瑛看着他湛亮的眸子,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相较之下,郭晴林到底显得上年纪了。不过颜色好坏也没多大的区别,反正都只是太监而已。
白露给慕容瑛擦干双手,正在抹香膏,燕笑进来道:“太后,长乐宫那边传来消息,说陛下吐血昏迷了。”
慕容瑛愣了一下,当即站起身道:“去叫长乐卫尉闫旭川到长乐宫来。”
当慕容瑛带着郭晴林等人赶到甘露殿时,太医院包括院正杜梦山在内已有四名御医在榻前为慕容泓诊视。慕容瑛见殿中站着那许多人,娥眉一皱,吩咐左右:“将闲杂人等驱出殿外。”
于是长安长禄这些“闲杂人等”就被赶了出去,殿中除了太后的人之外,只留了刘汾和怿心。
“情况到底如何?”慕容瑛去榻前看了眼慕容泓,和杜梦山走到一旁。
杜梦山低声道:“回太后,陛下之病情,不容乐观。”
慕容瑛眉头微蹙,问:“四天才开始发病,如何就恶化得这般快?”
杜梦山回身看了看龙榻那边,和慕容瑛走到更远一些的长窗边上,用更低的声音道:“陛下此番一半是病一半是毒,发作起来自然势头迅猛。”
慕容瑛眸光一沉,杜梦山忙澄清道:“太后,此事与臣等无关。”
“与你们无关?”
“太后吩咐过要徐徐图之,臣等又岂敢擅作主张?”杜梦山道。
慕容瑛沉吟,若这毒不是太医院这边通过每日两次的药下的,那又是哪来的呢?
“如这般情况,能治得好么?”慕容瑛问。
杜梦山道:“毒能解,但若要彻底恢复,少说也得几个月时间的休养和调理。”
慕容瑛思虑一阵,盯着杜梦山的眼睛问:“若不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