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久久,白头偕老。”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拿了香檀木的梳子替谢柔梳头发,水珠从发丝间滚落,好似绵长的祝福,系在流淌的岁月中。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不是新婚胜似新婚。
她望着水面微怔,脑海恍惚被勾起了些许片段。
她想起当年召幸的光景,虽然已经很模糊了,却依稀记得两人那一夜好像点了一盏灯,下了整夜的棋,她隔着棋盘,第一次细致地打量身前的男子,彼时他正垂眸思考,硬挺的眉宇为难又认真。
他们一直下到天边泛起早霞,他长舒一口气,放下棋子,对她说了句“抱歉”。
她很聪明,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女子出嫁,没有十里红妆,亦没有洞房花烛,他能给的只有为数不多的陪伴,她能看出来,他觉得对不住她。
临走时,他甚至第二次问出了那句话,问她愿不愿意继续以这样的方式留在宫里,他给了她反悔的权利。她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对他说,自己是心甘情愿的,无人逼迫,也希望陛下不要过虑。
他终于放了心,也自此对她越发关照。
这些片段封存在记忆里,被锁进角落无人触及,很多年后再次回想,却陡然有了新的发现,她觉得自己怕是那时就将他记在心上了,这世上除了哥哥,还有一个人需要她的陪伴,她下定决心陪他走下去,长长久久,直到他不再需要她。
后来她付出了自己的一切,想要的也多了起来,在男子一如从前的时候,她的心中已经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开始贪恋那份温情,想尝试改变两人的状态。
以退为进不过是幌子,出宫也不过是给两人多点思考的空间。往日的空白,唯有他能来填补,她爱的人,也只有这么一个罢了。
还好一切不晚,他们从头再来,用八年换一生。
“一定会的。”不离不弃,白头到老。她倚在木桶边,淡淡微笑,晌午的阳光照进来,暖人心脾,驱散了所有阴霾,照亮了魂魄和未来。
她有一个心愿,从前不敢说,怕轻易实现不了,如今说来轻松了许多,也可以说给他听了,她希望在那座冰冷的宫殿,为他执仗明灯,点亮宫城,让那里变成他们真正的家,他们累的时候,就依偎着歇息,一直到头发花白鬓角染霜,都要在一起。
闯过、笑过、深爱过,才不枉此生。
第45章 边关急报
谭清远见到谢柔已是两日之后,他一路走来万分纠结,有些日子不见佳人委实想念,然而回忆偶遇的这几次,次次都是在他出糗的时候碰到她,作为一个男子,他的面子怕是丢干净了。
定了定神,他在花廊阴影处调整了半天心态,才缓步迈进内院,向谢柔所在处行去。
这处宅邸的院子很大,假山摞叠种着迎春和桃花,拐过廊角有一个小亭子,花枝锦簇围在四周,连空气中都渗着花香。女子就坐在一片红云里,乌发缠翠,雅缎素裙,戴着珍珠装饰的钗铒,容颜和过去无甚不同,可谭清远却觉得有些变化,具体说不上来,不过细枝末节处又很明显。清雅的眉眼似乎透出一股娇媚来,如暖春枝头桃花,尽现殊色。
谭清远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飘,连呼吸都滞了一刻,步子挪动间更是险些绊倒。却听亭中随即传来一声轻笑,他这才注意到谢柔身旁还站着雀儿和云姑,雀儿年纪小,什么都写在脸上,看样子是在笑话他,谭清远脸皮又薄了些。
“谭大人,好久不见。”还好谢柔及时出声,缓解了他的困窘之情。
谭清远弯身施了大礼,道:“确实多日未见,谭某这番脱逃大难,还要多谢姑娘仗义相助。”
谢柔抿唇道:“谭大人不必多礼,若真要谢,不如多给阿雪买些好吃的,它才是大功臣,在你身边守了一天呢。”
谭清远不禁露出笑意:“是,谭某和阿雪确实很有缘。”
谢柔淡淡一笑,静如朗月柔花,谭清远余光望她许久,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轻咳了一下,接着道:“算起来,谭某与姑娘也极有缘。”
话里的情绪不言而喻,谢柔抬眸看了他一眼,谭清远脸微红,目光却没有避开,谢柔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说,心头掠过一丝无奈,只当做没听到。
“听说谭大人心系百姓,微服探查,不知大人查到了什么?”谢柔转而问道。
谭清远见她不作回应,心里如塞入大石,堵得难受,但毕竟来日方长,他也不是轻浮冒失的人,于是按下了那点微妙的涩意,按照她的思路回答道:“我怀疑曲州刺史魏延和流民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没有人证,此事我也同飞卿兄说过了。”
谢柔点了点头,雀儿将炉火上煨的茶倒了两盏送到两人面前。
茶香扑鼻,似是绝顶的好茶,谭清远再次谢过,又叹了一声道:“谭某这次太过鲁莽,中了贼人的圈套,不幸遗失了官印路引,这罪过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只要谭某及时回到管辖地界,和府衙对接上,问题应当不大,但我想不通贼人用这些东西来做什么,所以总不能安心。”
谢柔想了片刻,道:“府衙之中不只有大人的画像,还有留存的指印,如果贼人乔装易容想顶替大人身份在兖州胡作非为,是有可能被发现的。”当然若不认真检查指印,贼人也有可能钻空子,这是几率问题,幸好发现得及时,前后不差几日,她和萧承启都觉得此事还在掌控之中。
谭清远沉默的喝了口茶。
谢柔问道:“谭大人一人独行,路上难免遇到问题,不知大人有没有将归乡路线告诉过什么人么?”
谭清远一噎,道:“说来惭愧,我离开凤阳时只给辅国大将军谢煊去过信,将我抵达兖州的时间告诉了他。兖州与沙城唇齿相依,我曾与将军约定好,若有一方不在边关,要及时通知对方,虽然这些年没什么大事,但还是小心为上。”
谢柔骤然听到兄长的名字怔了一下。
“大人与辅国大将军相熟?”
谭清远“哦”了一声,摆了摆手道:“算不得多熟悉,沙城战事吃紧,将军是不能擅离职守的,所以谭某和将军仅有过两面之缘,其余的就是信件往来了,说得都是公事。”
谢柔点了下头。
谭清远见她对辅国大将军好像有些好奇,就多说了几句:“谢将军倒是和姑娘是同姓呢,姑娘可曾听说过将军?”
如果没有故意将萧承启认作兄长,她也许会认个表亲之类的打发过去,但是现在情况被她搞得复杂了,不说反而更好,于是她模糊了言辞道:“天下间无人不知将军名号。”
谭清远讪笑道:“不错,确实如此。将军驻守边关已有八年,从一介兵头熬到这个位子着实不易,总有好事者说将军是因为自己的妹妹才走了福运,可但凡明理的人都不会这么想,将军这些年身上的伤疤层层叠叠,荣誉满身,实在劳苦功高。”
他微带叹息,又道:“就说去年右相叛乱,图坦来势汹汹,正是内外交困之时,将军提着长戟领军出征,以一敌百,硬扛下了图坦的进攻,而且还百里驰援兖州,谭某既感激亦佩服。”
他兀自感慨,并没有看到谢柔的脸色,当他提及谢煊身上疤痕时,她的嘴唇血色已然消去大半。
“以一敌百?”她轻声重复。
谭清远点头道:“此乃主帅大忌,但事后想想也就想通了,那日将军恐怕是急了,姑娘还不知道吧,将军没有亲族,只有一个妹妹从小和他相依为命,后来他的妹妹进宫,极受今上宠爱,一路晋驻中宫。右相反叛,领兵打入皇城,如果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错,皇上皇后性命危矣,将军应该是极担忧的吧。”
“不过可惜了,将军废了那么多心思保护的女子,熬过了战乱,却终究没有个好结局,不久之后就被打发到了冷宫了,可惜可叹。”
谢柔的手指蜷缩进衣袖里,悄悄攥紧了袖口,指尖扣进暗纹,线勒得手指发疼。
哥哥……
“朝堂上很多人都说,鸟尽弓藏,也许皇上对将军有些意见才废后的,当然圣心无人敢猜,谭某也就和姑娘说说罢了。”
谢柔没说话,她正细细回想着过往的信件,哥哥似乎从来没和她说过边关战役的事情,信封里的两封信,有关军事要务的会被萧承启提前拿走,她手里能拿到的只有家书,信件时长时短,但大多数都是些生活琐事,提及战事永远轻描淡写。
现在想想,哥哥是报喜不报忧,而萧承启也似有意屏蔽了许多不好的消息,导致记忆里的谢煊仿佛有金刚不坏之身,上了战场如战神一样,少有受伤时候。
这几年,他们离得太远了。他一直记挂着她,却努力不让她担心,哥哥一个人守着沙城,一定过得很辛苦吧。她眼底酸楚,直流进心底。
不过她将情绪掩饰的很好,谭清远没有察觉,又说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停下来。大致讲了讲这些年谢煊在沙城做得事情,有些是他听闻的,有些是他详细知道的。此次一股脑的倒出来,全当给谢柔讲故事,毕竟世上女子都喜欢英雄。再者,他也想多和她坐一会儿。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待话说完,谢柔对他道。
谭清远道:“反正闲来无事,早知姑娘喜欢听男子打仗的事,谭某就该多和将军走动。”
谢柔思绪飘远,脑海尽是哥哥的身影,沉甸甸地拽不回来,于是随意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云姑见她心情不好,便用了“外面风凉”的借口,截住了谭清远的话,准备扶谢柔回去休息。
谭清远心里不舍,却也关心她的身体,忙站起身告退。
几人正要各自离开亭子,忽见一身劲衣的卓远快步从院子外走来,他神情焦虑,停在阶下,看到谭清远有一瞬欲言又止。
“怎么了,可是兖州出了什么事?”谢柔问。
卓远脸色极差,回答道:“不是兖州,是沙城。”
众人愕然怔住。
卓远沉吟道:“有人以官印路引为凭,冒充谭刺史进了沙城,意图刺杀谢煊将军,将军不防受了重伤,图坦趁机进攻沙城,边关告急。”
谢柔身子一晃。
作者有话要说:谭清远:懵逼树上傻兮兮的我
第46章 临时调兵
成元十年五月图坦以兖州刺史谭清远名义借道边陲小镇,敲开沙岭关,突袭沙城。辅国将军被利刃刺穿脾脏,重伤昏迷,幸得下属副将久经磨练,当机立断放弃沙岭关,在兖州及瓜州部署新防线,借助地势将图坦大军挡了一挡。图坦久攻不下,退守沙城,但看军队动向,似有意蚕食兖州地界,围困辅国将军,消耗其力量。
今上大怒,于深夜连下圣旨,调两州兵马驰援,更欲北上亲赴边关督战,众臣哗然,朝堂议论之声不绝。
谢柔从卓远口中得知了全部消息,谢煊状况很糟,领兵多年,这次是战局最为严峻的一次,他本还想强撑着不在众将士面前倒下,至少能鼓舞士气,然而刺客一刀极狠,没柄而入,他反应虽快,硬生生挪开数寸避开了心脏,但血肉之躯依然难以承受重创。
副将蒋寒杀了刺客,在乱局之中领军将谢煊带出沙城,隐匿于山中,利用崎岖的地势作屏障,换得一刻喘息,只是四面围困已成定局,不知他们能拖多久。
谢柔心急如焚,烧得脑海一片空茫,她怔然站在屋中,连卓远后面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山野中缺医少药,敌人环伺,根本无法静养,谢煊随军奔波,伤口会不会恶化?她难以想象他此时的境况。
“……少爷已经调兵前去解困,请夫人不要担心。”卓远心下也没有多少把握,但不敢表现出来,只一味劝她。
谢柔怎能放心,眼下这个时候,稍有差池便是天人永隔,而这些年,他们兄妹二人天南海北,竟连一面都未见,念及于此,胸口就绞痛难忍。
可她强忍着没有掉泪,攥紧了帕子,问了他一句:“少爷在何处?”她想萧承启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就像是黑暗里的一簇火焰。
卓远道:“在暗卫营。”
谢柔默然,微阖了下眼睛,道:“好,我等他回来。”言语间心伤又疲惫。
卓远离开,房间中重新剩下她和雀儿、云姑,雀儿从小和谢柔兄妹一起长大,对谢煊亦有家人情分,她年纪小没有谢柔那样的自控力,闻言便抽泣起来,云姑怕惹谢柔伤心,低声劝了她很久。谢柔没有责怪之意,只是眼下她的心也是七上八下,哭声直钻进耳中,让她更加难受,似在崩溃边缘摇摇欲坠。
她蹙了蹙眉,出了屋子站在门口。晚风清凉,将胀痛的头吹得清醒了一点。
战事突如其来,卓远也没讲太多前因后果,但她隐约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为了强迫自己不要陷入绝望,她边等萧承启,边回想种种细节。
图坦从右相掌权的时候就一直紧盯着沙城,希望除掉哥哥,在边疆咬下一块肉来,他们利用流民煽动情绪搅乱北方局势,想要趁虚而入,恰巧这时谭清远离开兖州,形单影支,于是就被这些蛮人盯上了,官印路引不需人运,可以通过信鸽之类更快捷的方式到达边关,所以从丢失印鉴到沙城出事只用了短短五日。
而哥哥和谭清远有信件往来,按时间推算,谭清远现在应该已经到达兖州了,因此当刺客假扮“谭清远”出现在沙城时,哥哥不疑有他,连防备都没有,刺客一击即中,后面的事情水到渠成。
部署好生严密,就连谭清远的行事作风好像也被他们掌握了,时间掐得奇准。图坦下了好大一盘棋,连她也不自觉的变成了他们手中的棋子,幕后之人似乎比当年的右相薛肃还要技高一筹。
她咬了咬唇,贝齿间渗出些血丝来,怎么办,怎么才能将哥哥救出来?她觉得一夕之间,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八年前,眼看着哥哥被打入大牢,受尽苦楚,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夜间的露水铺满肩头发丝,凉意入骨,某一刻竟比冬日还要寒冷,腥甜之气从嘴角漫开,她眼前一阵阵发黑。不知等了多久,才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抬眸望去,萧承启一身玄色,站在小路尽头。
萧承启也看到了她,望见女子苍白的容颜他眸中一紧,快步而来。
她穿得单薄,脸色比雪还白,萧承启皱着眉瓦住她的掌心,触手竟是冰凉,似受了寒气,他咬牙没说话,一把将她抱起来,送进屋子。
云姑和雀儿擦干眼角的泪,添上了几块银碳就退下了,将小小的空间留给两人。
萧承启眉头锁紧,宽厚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反复摩挲替她焐热,谢柔起初指尖冷得失了知觉,半天才暖和过来。
注视着眼前的男子,心里的酸楚不知怎的,像潮水打开了闸门,疯涌而出,从胸腔肺腑涌至眼眶,挺直的脊背软了下来,她眼睫一颤,眼泪就落了下来。
明明忍了很久,可见了他就控制不住了。
“夫君……”她微带哽咽,轻声唤他。
“夫君,我害怕。”垂眸间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隐隐发烫,她红着眼眶,脆弱得像寒霜里的花,褪去坚强,她也不过是个柔软的姑娘,和世间女子一样会迷茫会恐惧。怎能不怕?她在那座皇城逼着自己长大,终于可以做到不怕死不怕别人来伤害自己,可她依然怕未知的刀剑刺向身边的人,世上她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了,小时候相依为命,长大了互为后盾。
他和眼前的男人一样,默默的爱护着她,宠着她,一想到会失去哥哥,她整颗心都碎了,疼得发抖。她怕千军万马来不及救他,怕久别再无重逢之日……这些恐惧,她对云姑他们说不出来,唯独对着萧承启,连隐瞒的能力都没有了。
萧承启看着女子通红的眼眶,心疼极了,他低头亲了亲她的指尖,将她揽进怀中,紧紧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