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煊怎能不懂自己的妹妹,就算分别再长时间,两人依然心意相通,何况她是他一手带大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印在他心里,岁月不曾将它抹去。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
“依依,你不该瞒我,也无需瞒我,我是你的家人。”
谢柔霍然抬头,唇瓣似乎咬得更紧了:“哥哥,你……知道了?”知道她要回宫的事。
谢煊不置可否的一笑,“嗯”了一声。
谢柔不敢看他的眼睛,这件事情无所谓对错,她一味担忧,只是不想让哥哥难过,他等了她八年,为她设计了无数条后路,想办法护她周全,她不知道“回宫”对于他来讲意味着什么。
“傻丫头。”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他眸中一柔,放低了声音。
他何曾怪过她?
“边关的屋舍还有马场是哥哥为你准备的退路,可你若不想走,这便不是你的路。”
谢柔眼睛有些酸涩,揪着衣袖什么都说不出:“哥哥,你……”
谢煊唇角勾了勾,柔声道:“我的妹妹长大了,变成了大姑娘,有了喜欢的人,有了想去的地方,多好啊,哥哥祝福还来不及呢。”
谢柔望着他,微微睁大眼眸,又听他接着说道:
“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非要和圣上闹上一回?”谢煊的语气很淡,似乎两人不过是去练了练剑一样简单,而语句里,亦能察觉针锋相对时的蛛丝马迹。
谢柔一贯聪慧,只凭他前面说的几句话,心中已猜出了个大概,哥哥全在为她争取,也许一开始还有怀疑,那么之后的质问也罢比武也罢,他只想证明一件事,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对她付出了真心,是真是假他要为自己的妹妹看清楚,他那么急切的护着她,甚至没有想过自己的处境……
谢柔心头一疼,阖目时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淌,她想要抬手擦去,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替她拭了。谢煊知道此事逾矩,但想来能这般亲近的日子不多了,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他可以像小时候一样,抱抱她,为她拭去眼泪,也告诉她:没关系。
离开家没关系,留他一人也没关系,只要她幸福就好。
“哥哥……”她握着他的手,一直唤他,似要弥补过去的缺憾,将八年里失去的称呼还回来。
谢煊摸着她的发丝,略垂下的眼睫颤了颤,所有不舍都压在眼底,化成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她也安慰着她。
“依依不哭,哭成了小花猫,以后就没人要了。”
小时候他就是这么哄她的,没什么用,他却总爱说,谢柔偶尔还会因为这个发脾气,而如今……确是不会了。
小小的凉亭里,他哄了她很久,她才收住了眼泪。
“不过这次让他把你带走,我也是有条件的,”谢煊一笑,道,“想不想听听?”
谢柔道:“哥哥问了他什么吗?”
谢煊挑眉笑道:“自然,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谢柔看向他。
谢煊道:“我问陛下,如何证明他自己的心意,你可知他是怎么回的?”
谢柔摇了摇头,她猜不到这种问题如何能有答案。
谢煊接了下去,道:“他说,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但有一个问题可以,那便是‘用何证明’。”
谢柔迟疑了一下,道:“用何证明?”
谢煊点头,望着眼前女子的目光温暖柔软,拢了拢她的发丝,他轻声开口,道:“他说……”
“余生。”
第68章 不由分说
谢柔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绮兰轩的,她走得很慢,身上沉甸甸的,很多东西压在心头。谢煊的一席话没有让她轻松,反而更让她愈加酸楚,太多情绪掺杂在一起,五味杂陈,心口被塞得满满当当。
“娘娘要去找陛下吗?”月瑶轻声问道。
谢柔摇了摇头,道:“我们……出去走走罢。”
月瑶一怔,迟疑道:“娘娘,虽然边关战事已定,但外面还是乱得很,不如奴婢陪娘娘在花园里转一转?”
谢柔笑了笑:“别担心,城里的集市都已经开了,想来不会有问题,况且还有卓远他们在暗处跟着,不会有事的。”
月瑶还待劝说,谢柔拦住了她,道:“阿瑶,我想出去散散心。”再过几天,他们就要启程回宫了。
月瑶噤了声,她跟着谢柔的时间不长,但心里有数,摸清了这位主子的性子后,对这位娘娘十分钦佩,她想去做的事,一般很少有人拦得住,旁人若要相随,帮她解决后顾之忧就好,无需在旁多话。
“那奴婢去和卓远大人说一声,多抽调些暗卫。”
谢柔道:“去吧,不过不必惊动皇上。”
月瑶点了点头。
边关多风沙,谢柔出门便带了顶浅色的帷帽,去集市的路不远,几人就没坐马车,沿路走走停停,商贩们白日里忙碌,尤其是黄昏时分一天最忙的时候,边城有宵禁,又因为图坦战事,能做生意的只有那么几个时辰,商贩们自然是铆足了精神去做事。
没出门前,月瑶以为集市会很乱,未曾想等走到了发现自己想差了,州府官兵四处巡逻,每隔半刻中就有一队经过身边,看起来比凤阳都要安全,她环视一圈,这才轻舒了一口气。
谢柔本有些郁结,然而随着吆喝声烟火气缭绕于身边,渐渐也逛出了兴致。集市上的物什琳琅满目,有当地人自己编织的地毯,线条粗犷颜色鲜艳,还有服饰吃食,最多的当属玉石,谢柔知道的售卖方式,大多是雕琢好的,放在店里卖给达官显贵,却从未见过这么多原石堆在路边卖的,就好像商贩去了一趟沙漠戈壁,挖出什么就卖什么一样。
“这些石头当真是玉么?”月瑶忍不住问道。
买东西的是个小伙子,闻言掀了掀眼皮,道:“姑娘这话怎么说,这世上的玉多了,有贵卖的也有贱卖的,像这种金丝玉,北边戈壁上到处都是,当然就要这么卖了。”
还真是随手捡的。
谢柔觉得有趣,就多看了几眼,摊子上一边是原石,一边是简单打磨过的,各有各的形状,她看了一会儿,眼睛忽而一亮,从里面拿出一块。
“阿瑶,你看这个像不像阿雪……”话刚出口,她才想起来,月瑶没见过阿雪,算起来边关一行,她和云姑、雀儿已经分别数月了,也不知她们怎么样,是在哪个驿站等着她,还是先回宫去了。
“夫人,阿雪是什么人?”月瑶有些好奇。
谢柔张口,还未出声,却有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道:“阿雪是一只白色的猫。”
两人转头看去,人群中一个打扮有些书生气的男子走了过来,他穿得朴素,只着了身蓝色布衣,身后连随从都没有。
此人月瑶没见过,对谢柔来说却是故人。
“谭大人。”
来人正是许久没有音信的谭清远。
谭清远看见女子的一刻,眼眸是有光芒的,只是在月瑶身上停了片刻,他的笑容逐渐凝在了唇边,纠结了一会儿,他将方才心底一闪而过的疑惑问了出来:
“谢姑娘,她为何……叫你‘夫人’?”
谢柔和月瑶皆是一怔。月瑶不知其身份,想得更多一层,觉得这个男子过于失礼,哪有一上来就问家事的,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但看谢柔模样,似乎与他相熟,她便没有出头。
“谭大人,正如你所闻,”既然已经说到这了,谢柔也不再隐瞒,直言道,“我成亲了。”
谭清远脸上一白,尽是不可置信,两人分别一月有余,而且又是一路相伴,他怎么都想不通中间发生了什么,若说是成亲,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边关情势复杂,她的兄长还在战场上,她和谁成亲?又或许,她原本就有亲事,顺理成章的定亲了?
谭清远没想到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竟是晴天霹雳,他那日力竭不支,在城头倒下,而后又是治伤又是坐牢,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最近才被放出来,他此次功过相抵,官职降了三等,但依然还在兖州内任职,兖州他熟悉,看圣上的意思,估计是要小惩大诫,过了风口浪尖,约莫两年内就能官复原职。
他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表,而更多的是早就堆叠的情意,他想见到她,问问她过得好不好,也把心意真切地告诉她。以前他以为自己会被打进谷底,希望来得太突然,让他措手不及,但他也清楚,最后一战,如果没有谢柔的坚持,推他向前走,他也许就失去了自救的机会。
这样的女子让人如何不喜欢?
于是他满怀冲动,穿过人海去找她,然而世事无常,冷水兜头浇下,同样不由分说。
“谢姑娘,你怎么会……”太多疑问和不解绕在心头,他连言词都挑拣不出来了。
谢柔不是不能同他解释,只是这些都是她与萧承启的私事,不该同旁人说,也说不清,她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这一路多谢谭大人照顾,今日临近宵禁,怕是没时间叙旧了,改日再与谭大人闲谈如何?”
闲谈?他想说得那么多,无一句是闲言闲语,她为何会这样看他,又这般推据,态度竟比从前更为强硬。谭清远怔忡了好一会没说出话来,谢柔怕他执着过甚,为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耽搁了,于是简单说了两句,便要拉着月瑶离开。
弗一挪动步子,谭清远如梦初醒,登时心急起来,慌乱的伸手,也顾不上礼数,径直拉住了谢柔的衣袖。月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身边人是什么身份,谭清远不了解,可是她清楚,哪里是能拉拉扯扯的?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挡,然而还未碰到就被格开了。
斜方猛然伸出一只手,扣在了谭清远的腕上。
几人都愣了一下。
谭清远陡然被甩开,直愣愣地看过去,本欲说些什么,看到来人的刹那脸上却如被雷劈了一般,又是慌又是恐又有几分惊疑不定。
“皇……”他脚下一趔趄,险些站不稳。
萧承启将谢柔拉到身后,眼中含着冷笑,冷冷看着面前人:“难得谭大人还认识朕。”
谭清远瞥到两人相携的手,脸色雪白。
好好的集市是逛不成了,萧承启将人带上了茶楼,这次出来他只换了便装没易容,不能在外面停留太长时间,卓远特意先行清空了一层楼,安置好暗哨才出来禀事,谭清远上楼和他撞了个正着。
卓远倒是坦然,淡淡施礼道:“谭大人,好久不见。”
谭清远脸色却又白了几分,收在袖子里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他木然跟着萧承启两人进了屋子,心头仿佛被彻底掏空了,浑身没有力气,因着这一路,谢柔虽然拒绝了他很多次,可他一直以为礼数使然,没料到竟还有这么诡异且要命的理由。
当今圣上的后宫家事,那是全天下都知道的,多年独宠一人,去哪里都要带着,除了母仪天下的那一位,再无第二人。
在萧承启目光笼罩之下,他后背已渗出冷汗。
“不是有很多想说的,怎么不说了?”萧承启冷声道,说着话太阳穴直发疼,当真是解决一个又来一个,尤其是这个谭清远,乌纱帽刚保住,脑袋就不想要了,竟敢再来招惹她。
谭清远抿紧了唇,扶着桌子缓缓跪下:“微臣参见皇上……”
他顿了一刻,低声道:“参见皇后……娘娘。”
谢柔站在萧承启身边,心中无奈至极,不禁拉了下身边男子的衣袖。不过没用,萧承启瓦住她的手,神色不虞。
此事还真的怪她,萧承启追来时她在气头上,因此浑说一气,将萧承启认作兄长,后面的谎话自然接二连三,到了后来越发说不清楚。
谭清远反倒无辜,于情于理,他们都没道理为难他。
“谭大人,此间之事我绝非有意隐瞒,只不过事关朝廷后宫,我二人必须隐藏身份,若是因此让你误会,我向你道歉。”谢柔道。
谭清远怔怔望着她,抿唇缄默。
萧承启冷哼了一声。
“皇上就是飞卿兄。”不是疑问,是肯定,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于是怎样都是错的。事到如今,谭清远什么话都说不出,也不能说,毕竟眼前的女子是皇后啊。
谢柔注视他良久,叹道:“家兄谭大人也熟悉,辅国将军谢煊,字飞卿,我到北方来确实是为了寻他。”
谭清远张了张口,神情木讷,他早该想到,她的气度不同于任何女子,有木兰之心性,牡丹之颜色,小门小户养不出这样的女儿。
两人藏起了身份,但在细节处又是坦然的,正如飞卿这个字,分明指向谢煊,是他自己没有思考。
谢柔大概解释了一番,说完了不知该聊什么,就停了下来。
谭清远怔了好一会,才道:“微臣明白了。”
谢柔松了口气,却听他话语一转,道:“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