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说话,沈明就悄悄睁眼看她。
和这一路鲜血厮杀不同,面前这个人柔亮又明净,白纱隔着,让他们两个人仿佛是在两个世界。沈明静静看着她,脑子也就慢慢清醒了。
他想起自己回东都要做什么。
顾九思还在永州,他杀了人,其他人一定是要找顾九思麻烦的,他不能这么跑了。他要回来认罪,可认罪之前,他得把事情讲清楚,至少要让范轩知道,永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拿到名单时候就知道永州绝不会这么善罢甘休,但他不知道永州的官员会做到哪一步,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回东都求援。
他脑子里把事情过了一遍,这时候叶世安也带着江河来了。江河才进门,便直接道:“快说,你怎么在这儿?”
沈明早已经把话理顺了,他见人到齐了,看了一眼叶韵。叶韵赶紧起身,站到门口去看守着外面,沈明喝了口茶,尽量平稳将永州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等说完之后,叶世安满脸震惊,江河张合着手中小扇,似是沉思。
“你既然都已经跑了。”江河抬眼看他,神色冷淡,“如今来东都做什么?想让我们把你送远一些,以免再受王家人的刺杀?”
沈明摇摇头:“我不是来让你们帮我的,”他认真看着江河,“我是来认罪的。”
“认罪?”江河嘲讽出声,“你认罪跑到叶家大门口来做什么?直接去顺天府门口把大鼓一敲,大喊一声我杀了王思远,这不就够了?”
“江大人,”沈明沉稳出声,“我知道您气恼我莽撞连累了九哥,但您应该知道,我不仅仅是来认罪,我还要告诉陛下,如今永州发生了什么。依照我拿到那份名单,如今永州什么都可能发生,甚至兵变,也不无可能。在此情况之下,我不放心九哥一个人在那边。我希望江大人让我有一个面圣的机会,说明情况之后,请陛下发兵。”
江河不再说话了,叶世安听了半天,忍不住道:“那你怎么办?”
本来他这样的江湖游侠,杀了人,杀了就杀了,换一个地方,天高海阔,又是一番生活。如今回到东都来,就算王思远犯了罪,但直接越过法纪杀了王思远,那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听到叶世安的问话,沈明竟是笑了笑,神色温和道:“那也没什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我也没什么挂念的,不妨事。”
在场人都没说话,片刻后,江河直接道:“你先养伤,我这就去安排。等中午应当就能见到陛下。”
沈明应了一声,江河站起来,领着叶世安走了出去。等他们出去后,叶韵站在门口,她呆呆看着庭院,看了许久。
沈明见她一直没进来,不由得道:“叶韵?”
叶韵回过神来,忙道:“怎的?”
“进来坐着吧,”沈明躺在床上,有些疲惫,“风冷。”
叶韵应了一声,她走进屋里来。房内一片安静,过了好久后,她听见沈明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不在这些时日,过得好吗?”
“好。”
叶韵克制着情绪出声,沈明似是笑了,他轻叹了一声:“那就好。”
“我老给你写信,”沈明看着床顶,慢慢道,“你有没有看?”
“看了。”
“你也没给我回信。”沈明低笑,“我都以为你没收到。”
“回了。”
叶韵抓着笔,沈明愣了愣,许久后,他慢慢道:“回什么了?”
“我就是问问,”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眼眶有些红了,她看不清面前的字,可还要克制情绪道,“问问你在永州,过得好不好。”
沈明没说话了,好久后,他才道:“我过得好,你不用担心。”
而后便陷入长久的无声,过了一会儿,叶韵吸了吸鼻子,终于道:“你说人真的太奇怪了。以前我觉得你幼稚,觉得你太叽叽喳喳,如今你不叽叽喳喳了,我心里到难过得很。沈明,”叶韵努力睁眼,擦着眼泪道,“你损我几句,给我说几句笑话也成。”
沈明没说话,他看着床顶。
就在昨夜,他还想着,他若见到叶韵了,他想同她说一说自个儿那份心思。
人活一辈子,喜欢过一个人,若都没有堂堂正正告诉过她,也未免太过悲哀。可是当晨光落在她身上,当他躺在床上,听着她隐约的哭腔,去揣测自己不知结局的未来,他突然觉得。
也不必说了。
若是说了,让她动了心,没了结果,徒增难过。
哪怕她没动心,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她那个性子,日后想起来,也会觉得愧疚。
他总算是明白,喜欢一个人,便舍不得她糟心片刻,若是为自己糟心,那更是不可。
于是他没说话,好久后,叶韵低声道:“其实你忍一忍,等一等,或许就有办法了。可你一定要拿自个儿的命去救秦楠,救傅宝元,为的是什么?”
“别人的命是命,你的不是了?”
沈明没说话。
过了好久,叶韵吸了吸鼻子,终于道:“我明白,你就是觉得,自个儿也没个人挂念,生或者死,都无所谓了,是吧?”
“叶韵……”
“沈明,”叶韵终于忍不住了,带了明显的哭腔,“你活得难不难受?”
没有挂念的人,没有人挂念,空荡荡来到这世间,又孑然一身离开。
这样的人生,不必沈明自己回答,叶韵就觉得难受。
她辨不清这份难受为的是什么,是怜悯或是心疼,是朋友之情又或感情,她细想不出,只是在这一刻觉着,这个人,活得太苦了。
沈明听着叶韵的声音,好半天,他苦笑起来。
“你这么一哭,我竟是有点高兴了。”
他声音轻盈:“你瞧瞧,我是不是坏得很?”
“你休息吧。”
叶韵觉得自己失态,她再待不下去,擦了眼泪道:“一会儿江大人要来带你进宫,你好好歇着。”
说完,叶韵拿了账本,便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等她出去后,沈明看着屋顶,没了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睡了多久,江河和叶世安重新回来,他们便给他换了衣服,然后让他坐上小轿,直接给他抬进宫里。
他身上还有伤,不宜走动,只是因为特殊情况,只能如此处理了。
一路抬到宫里,沈明见到范轩,首先便跪了下去。
范轩皱了皱眉头,立刻道:“不必跪了,坐着说话吧。”
“谢过陛下。”
沈明答得平稳,范轩上下打量着他,许久后,他叹了口气道:“往日说你跳脱,却也没想到会成这样子。永州的事朕听了个大概,你细说吧。”
沈明应下来,随后便将情况细致说了一遍,范轩面上表情不大看得出来,但所有人都感觉他怒气慢慢凝聚。
等沈明说完后,范轩终于道:“你杀了州牧,居然还敢回来?”
“陛下,”沈明起身来,跪在了地上,这一次范轩没再拦,沈明沉稳道,“草民杀州牧,是草民自己的罪,草民愿一力承担,但永州事急,草民恳请陛下——”
“出兵永州!”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明:活过来了耶 V
第144章
沈明逃往东都时,顾九思就和李玉昌一起, 伪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一面大张旗鼓找沈明, 一面继续监修河道。
天大的事情, 修河是要继续的。而柳玉茹在知道顾九思的打算后,迅速将货物全都发往了下一个仓库,尽量不让荥阳存放太多货。
顾九思是想着,现下他只需要稳住荥阳,只要司州兵马一到,就即刻动手,开始整顿永州。
他算过, 荥阳到司州, 快马加鞭不过半日, 到达司州后, 通知上下官员, 拿到调令, 整理军队, 又是一日, 然后司州兵马行军到荥阳,至多不过一日半,如此一来, 只需三日,便可等到司州兵马。
然而顾九思等了三日,却不见半点动静, 李玉昌不由得有些坐不住了,他大清早便到顾九思的屋里来,柳玉茹出去清货了,他见四下无人,关上门后,压低了声道:“你不是说好三日后司州兵马就到的吗?如今人呢?!”
“再等等吧。”
顾九思皱着眉道:“或许是那边办事手续太繁琐……”
“我们是拿命在等!”
李玉昌有些急了,他办案多年,非常清楚知道如今他们面临怎样的危急形势,他着急道:“这个案子我们办不了,如今在荥阳多呆一日,那就是多一份危险。顾九思,咱们得想办法走。”
“你也为我不想?”
顾九思也有些头疼,他尽量克制着情绪道:“可我们这么多人,尤其是你我,如今只要我们有任何异动,他们就会知道我们已经拿到证据,到那时候,他们狗急跳墙,我们才是一个都走不了!”
刺杀钦差大臣毕竟是重罪,不走到绝路谁都不会走。如今对方还不确定他们要做什么,至少不会轻举妄动。
李玉昌知道顾九思说的是实话,然而他还是有些焦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咱们能也不能一直等下去,如果司州一直不出兵,必然就是出了事,咱们至少有个期限。”
顾九思没说话,他抿了抿唇,算了片刻后,他终于道:“那便准备好,至多等到后日,司州还不出兵,我们就自己走。”
李玉昌点了点头,有了章程,他心里才算安心了一些。
两人商议好之后,等到夜里柳玉茹回来,顾九思站在庭院里,他一身白衣,头戴玉冠,双手负在身后,静静看着月光下的红枫。
这一晚月亮很亮,落在他周身,似乎带着流动的光芒。柳玉茹停在长廊,她看着这样的顾九思,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感慨。
如今的顾九思与初见相比,已经大不一样了,他似乎已经真的像一位君子,一位名士,他举止从容,神色静稳。他往那里一站,似乎便能肩挑山河,脊撑江山。
顾九思察觉到柳玉茹来了,他转过头去,看见柳玉茹站在长廊对他安静笑着。
她穿着紫衣白衫,手里抱着一个暖炉,看上去温婉又沉稳。
顾九思笑了笑:“何时回来的,都不说话。”
柳玉茹走下庭院来,到他身侧,同他一样扬起头来,透过枫树的间隙,看向天上的明月。
“我不出声,你不也知道我回来了吗?”
她声音温和:“站在这儿看些什么?”
“也没什么,”顾九思看着星空,慢慢道,“就是想起来,来永州这么久,也没有好好看过这里的月亮。今夜瞧着,发现这永州的天,似乎比东都辽阔得多。”
“等黄河修好了,”柳玉茹温和道,“我们找一日,专门逛一逛永州。”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转头看他,刻意将声音放轻了几分:“怎的了?”
“玉茹,”顾九思看着她,他勉强笑起来,神色里带着愧疚,“我似乎又连累你了。”
柳玉茹听到这话,却是轻轻笑了:“我家郎君,可是又闯什么祸了?”
“司州兵马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