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珩却轻轻地一哂。
这哂笑虽轻,却让陆规河瞬间闭了口。
跟着霍珩站起来,将衣袖卷到臂弯处,露出精壮的一截小臂,一抬手将稳当插在泥里的锄头抽出,继续挥着膀子除草。
陆规河自讨了没趣,叹了几声,也不再好言相劝了。
栋兰一觉睡醒,去为花眠烧了热水,烧了足足几锅炉,最后是让男人帮着倒进木桶里的。栋兰让他们都走了,才去唤花眠。
晚烟拂过树梢,西天橙红,远处的山峦渐渐融化在一碧万顷的农田之上,变成了隐约泛红的淡墨色。花眠看了眼田垄上劳作的假庄稼汉们,最先料理出来的农田都已种上了萝卜,她笑了笑,放下了兵书朝军帐走去。
她慢慢地脱去身上轻薄飘逸的绸衫,抬腿走入了浴桶。夏日炎热,水正好半温半凉,泡在里头肌肤宛如吞了人参果般毛孔舒张,无比舒泰。
霍珩走进帐篷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光景,花眠睡在浴桶边沿,白嫩的面颊上挂着两团盈盈粉红,因为仰头而微微上翘的小巧下巴上坠着数点水珠,皮肤白腻如霜。霍珩愣了愣,步子瞬间顿住了。
他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才忙完农活,一身脏臭,前胸后背都是黏腻的汗,连这座新搭的干净整洁的帐篷都让他熏臭了。
好像,花眠也闻到了什么,轻轻皱起了眉。
霍珩一时脸热,仓促地退出了帘门,他走到井边,将咸臭的上裳解开,除去腰带和冗物,赤膊弯腰下去打了一整桶的井水上来,用木瓢舀了满满一瓢,当着流了一身汗的背脊浇落下来。
冷水啪地打在被晒得黑红的皮肤上,四溅开来,身旁焦渴的土壤等待着垂怜,渴饮着散落的水花。
冲了凉水身上好多了,那股因为见了花眠那样光景而起的燥意也退散了不少,他又舀了几瓢井水,将身上浇得冷透了,才粗鲁地放下木瓢,胡乱拾起了地上的脏衣服扔到了水盆里,急躁地回了帐篷。
花眠睁开了眼睛,正坐在木桶中盘着长发,背对着他,霍珩见状舒了口气,也不顾上半身不着片缕,回了自己的床便歪着身躺下来了。
这会儿已经有些疲劳,他揉了揉眼睛要睡去,也避免与花眠尴尬。
上次他把话扯开了说之后,好几日了,花眠对他再也没有主动过,日子过得泾渭分明,毫无逾矩之处。可霍珩仍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身旁那女人虽然不再对他聒噪了,可那持续不断的水声,仍然传入耳中,勾起人的不少遐思来。
那被他粗暴地按下去的胀痛,又有了东山再起的态势。他脑中轰鸣着,听着水声心乱如麻,恨不得再走下床去舀几瓢冷水浇在身上。
花眠忽然回头,“霍郎?”
霍珩正处于窘迫之中,被她这么一唤,神色慌张地便抬起了头来。然而花眠只是轻微瞥了一眼,便抓着蓬松的头发背过了身,声音轻轻的,“我忘了拿抹胸了,你替我拿一下。我放在红箱子上的。”
果然她是不肯老实的,霍珩脸涨得彤红。“不拿。”
花眠只好从命,叹道:“也好的,不过我怕是要光着在霍郎面前走过去了。”
“妖妇。”霍珩恼恨不已,闭眼道:“等着!”
他掀开被子下去,在床边发现了花眠从不离身的大红嫁妆箱子,上面果然堆着一见绣着淡红牡丹纹的小衣,于是艰难地伸指头去,几乎不敢看地拿食指挑起了那件衣裳,快步朝花眠走去,将衣裳丢给了她。
花眠险些没接住,让抹胸掉进水里了。
而霍珩却逃得飞快,快得让人无法不察觉到异状。
等她回头之时,霍珩早已又钻入了被窝里,侧过了身背对着她。
花眠露出担忧之色,“你怎么了?”
霍珩咬着牙,不说话。
“日头太晒了?忘了告诉你,我之前写的那张单子上有专用来防晒的白药膏,陆将军都替我买了的,明日你去之前我给你涂点儿,涂在身上便不怕晒了。”
他还是不予理会。
身后,花眠的神色与嗓音黯淡了下去,“将军,你还是厌恶我吧。”
“我这样身世的女人,其实原本是配不上你的,你厌恶我也是应该。从我告诉你我在青楼的事后,你便对我不理不睬的,冷淡至此。你若真这么看不起我,那么,回长安之后我就……”
霍珩不知为什么,就是听不得她在他耳边说这样的话,他分明不嫌弃她的出身,好像这一点无论他澄清多少遍花眠也不会信,她就固执地非要钻牛角尖,认定了他是嫌弃她在胡玉楼和傅君集身边待过。
他张口沉声道:“闭嘴。”
花眠抬起了头。
霍珩的脸胀得要爆出血浆了,尤其下腹,胀痛难忍,她越说,他越是难忍。只要她的声音还在,她的气息还在,于他都是无形的折磨。
她怎么会知道呢,因为他在发现自己活了十九年突然对男人的本能开了窍,而且一发不可收,只在她面前才会出丑之后,他就不敢再待在她面前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皱着眉,措辞极为婉转,“只是今日——”
霍珩闭上了眼,“今日萝卜不太听人话。”视死如归。
和陆规河他们开玩笑的时候,他们偶尔会说到这种事,说起来还对当初霍珩拒了陛下赐来的营妓一事有所不满,一个个都朝他来撒娇,恨不得一朝便飞到女人怀里去。这样的话他听多了,也知道一些不为人所知的“暗号”,这种私密的下三路的话,花眠应当是听不懂的。
他对这件事还算是比较有自信。
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这句,应该堵住了花眠的口了,果然这话一出便半晌没听到她的声音了。
霍珩松了口气,将被子稍往上拽了些,掩去了异状。
这时,噩梦一般的嗓音软软地落在了他的耳边。
“将军,你对我……有反应了?”
“……”
谁说女人不可能懂的!都该杀,陆规河他们都该杀了!
霍珩脸色血红,羞气交集地将大被蒙过头,尴尬得浑身直哆嗦,干脆装死到底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我也是在风月场待了几年的老司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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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霍珩自欺欺人,在被窝里死命憋着,脸涨成了柿子也不肯出来透口气。这辈子从出生之时起,他就是富贵骄子,身边只有阿谀奉承的,他享受惯了人的吹捧和追随,从来没有如眼下这般被人当场戳破窘态的烦恼。
烦躁到霍珩想拿被子将身后惹人心烦的女人一卷,便这么打包送上马车,将她押送回长安,谁的面子也不顾了。
他只侧歪着身子,半晌不动弹,仿佛睡去。
身后却又传来她带着小心的试探之语:“霍郎,你真能睡着?不要我帮你?”
帮他?怎么帮?这女人真是……放荡。霍珩咬了一嘴热气,含羞忍耻不答。
慢慢地,他的身体开始颤抖。
那细微的一阵阵颤抖透过被褥,直直地撞进花眠的眼中,她噙着肆意明媚的笑意,嘴里仍然轻轻地说着:“这样的事,本属寻常,我在以前也有所见闻的,你不必害羞,你我本是夫妻,虽蒙你嫌弃,至今也未能与你成周公之礼,但服侍你固我所愿,何况我们夫妇一体,没什么见不得的。我瞧你忍得难受,我帮你可好?”
霍珩咬牙,心道单是对着不着衣裳的花眠,已教他如此难忍,若当她真靠过来,自己焉能把持得住?他一贯压制,灭绝人欲,久而久之对此道也不甚热衷了,虽说花眠不是他所中意的那种女子,可他本来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何况她生得那般模样,如陆规河他们所说,恐怕没几个男人见了还能把控住自己的。他从前对自己颇为自信,但在花眠这儿出了几次这样的丑之后,他实在已没什么自信可言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她靠近来。
身后亮起了一盏盏灯火,将床边白帐照得晕红。
烛火闪烁里,他将被角掀开一条细缝,露出一双眼睛来,望着那走来的窈窕倩影,心头狂跳起来,越来越急,终于在她走近时,再也装不下去了。
“你莫过来!我不需要!我就是见了栋兰那臭丫头片子动情,都不可能是对你。你少臭美了,不得靠近我,再过来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霍珩说罢,猛然翻过身,身后的女子已经坐上了床沿,明眸善睐,若流波闪动,轻睨着他。
“让我瞧瞧。”
她的素手抓住了被角,正要掀开,霍珩一惊,登时攥紧了身上的被子缩到了床角去,呼吸乱了,声音也有点不稳了,“你、你这女人怎么如此不知好歹,不识礼数,你我算什么夫妻?我母被迫接的旨,公鸡替我拜的堂,你何时进了我霍家的门我一无所知,这也算夫妻么,童养媳也没这么养的。”
花眠静了片刻,目光转向了别处,“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的童养媳呢。”
“什么?”霍珩有点儿睖睁。
花眠松开了手,不再抓着他看护得跟宝贝似的被子,眼眸落寞了下去,“霍珩,你和我的婚事早已是太后和我祖父定下了的,只是当时年纪还小,你劣性未脱,我祖父不肯就这么将他的孙女交给你,只没有当时便应允,还要再观察你几年。只是没有文书而已。”
霍珩不信,花眠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太后告知才……”
霍珩咬牙,“这么说,你非要嫁给我,是为了完成你花太师的遗愿?”
花眠慢慢地点了下头。
霍珩滞住了。
花太师两朝老臣,傲骨锵锵,遭人谗害,全家蒙难,是为大魏之憾,说来人无不惋惜。霍珩那时年纪还小,但对太师却也是敬服万分,他父亲也常对自己说过太师直言进谏、不媚流俗的一些典故。花眠虽然人有些可恶,却是出于一片孝心,何况原本就是陛下要撮合两人,看来也怪不着她的。
只是、只是他霍珩,堂堂大魏最年轻的骑都尉,岂是能被摁头成婚的?何况竟等不及他回长安,他的皇帝舅舅就让鸡替他拜了高堂,这太荒谬了。
霍珩怔住了,纠结半晌无话,想抬起头,一撞见花眠那水汪汪的像是会说话,正含着凄怨和委屈的美眸,胸口跳得发狂,于是又懊恼地扭过头去。
这时哪还有半点旖旎的心思?
霍珩蹙了蹙眉,“你,你让我想想,想想……”
花眠乖巧地坐着等,也不说话了。
霍珩又抬起头,“其实你也不必为了一桩没达成的婚约就、就真委屈了自己,我也算不得什么值得托付的好男人。嗯,虽然是有点儿军功。但你不喜欢,就没这个必要。”
花眠垂下了眸,“那真是太不巧了,我偏偏喜欢。”
“……”
油盐不进。霍珩傻了,他僵住了许久,才慢慢抽动着嘴角,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是吗。你让我继续想、继续想想。”
“霍郎,我不逼你的,你慢慢想,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听你的。”她望着他,微微笑道。
他一阵语塞,被这笑容渗得喘不过气来,始作俑者却背过了身,暖而透着橘红的光晕将她笼入其内,青丝底下微露出雪白延颈,薄绸的衣裳搭在如削就的香肩上,仿佛一动便要彻底滑落。
霍珩长吸了口气,那好容易平息的燥意有了卷土重来的架势,他忙拉上被子躺下,再也不说话了。
她来这儿之后第一次,霍珩对自己一直反复念叨的决定,有了一丝迟疑和动摇。
他说不上来是具体因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花氏满门悲剧,留下这么一个可怜的遗孤,为了完成先人遗愿要嫁给他,他要不是太刻薄,都应该笑纳了。毕竟是这么一个美人。只是,只是不该是这样的。霍珩抓了抓耳朵。
花眠到现在才说起这桩事,要不是杜撰的,就是她真想嫁给他的,没有杂念,不愿让他觉得负累,就只是想当他夫人。
想了一夜,实在是越来越烦躁,霍珩难以入眠,辗转反侧许久。
胡乱睡了几个时辰,大清早地更衣洗漱罢,拎着锄头走出了营门。将军实在是龙精虎壮,大清早当士兵们陆陆续续苏醒,继续下田干活儿的时候,将军已经独自锄完一亩地了。
将军挥着锄头跟泥土较劲似的,令人怀疑这一锄头若是落在人身上,保管当场教魂飞魄散了。
他们呆若木鸡地在田埂上张望了许久,直至将军夫人搬着一大摞衣裳走到了水井边,亲自提了水,将脏衣泡入了水里,他们才陆续如常地走下了田开始干活。
不知何时起,将军夫人成了全军营的风向标,只要是她没事,那将军必定也无事,她若是反常了,那将军必定要上房揭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