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姐儿呐呐地跪下去,朝御书房方向叩首:“臣女婉柔,谢皇上赏赐。”
苏皇后朝岳凌打个眼色,岳凌上前,递了个丰厚的荷包塞在黄兴宝袖子里,“有劳黄公公跑一趟。我们姑娘确是个孝顺柔婉的,公公在御前,代为转达姑娘和娘娘的感激之情……”
这话里的意思,便是要黄兴宝多替福姐儿美言几句了。
黄兴宝笑道:“这是自然。姑娘福厚,娘娘仁德,皇上今早专程命内务府挑了这许多精巧东西,叫送来给苏姑娘……姑娘孝顺皇后,皇上自是高兴的。”
福姐儿琢磨这话里的意思,皇帝这是给皇后的面子,这些东西与其说是赏赐给她的,不如说是赏给皇后和苏家看的。
前儿遣送回去一个苏婉云,苏家战战兢兢,惶恐不已。如今是要借由她来安抚示好,宽慰苏家的心呢。
送走黄兴宝,苏皇后叫人把东西送去福姐儿房里。福姐儿推却了两句。“皇上是念着与娘娘的情分,才赐下厚赏,福儿不敢独占……”
苏皇后含笑温和的面容微顿。
岳凌立在侧旁,冷笑:“姑娘不必客气,娘娘难道会眛下皇上给姑娘赏赐的东西么?”
福姐儿只得应“是”,从董冰手里接了茶,蹲身奉给皇后,便退在一旁垂头恭立着。
苏皇后面容和缓了几分,朝她招手:“傻孩子,皇上给你东西,那就说明皇上喜欢你。皇上乐于抬举你,给你长脸面,你就得加倍的回馈皇上一番厚待才是。”
见张嬷嬷捧了药碗进来,问道:“今儿皇上忙么?待会儿递话去御书房,跟黄德飞告一声,就说福姐儿想去给皇上磕个头谢恩,瞧皇上什么时候得闲。”
福姐儿心中一阵挣扎,想到那个高高在上,冷峻如冰,心中还颇看不起她的男人,她就心中一派惊惶,比对着苏家众人和苏皇后更叫她紧张难过。
张嬷嬷应了命,转头招了个机灵的宫人前去递话。早膳就在小厅里摆了,福姐儿立在桌前给皇后布菜,吃了小半块芙蓉糕,苏皇后就吃不下了,推了碗道:“赏了婉柔罢。”扶着岳凌的手回去内室休息。
福姐儿蹲身谢了恩,立在桌前端起碗,眼泪流不出,满腔的委屈化作喉咙里咽不下的涩意。
这些精心烹制的美食,嚼在嘴里,竟品不出半点味道。
膳食撤下去不久,各宫来请安的妃嫔便到了。
皇后宫里接了个闺女进来的消息,六宫已经传遍。
这一大早各宫不少人抱着来瞧一瞧新人的心思,比往日来请安殷勤得多了。
苏家是有前车之鉴的。从前的苏婉宜,后来的苏婉月,进宫后没多久就得了宠,有皇后替她们铺路造势,拔除阻碍,她们的后宫之路走得要多顺畅有多顺畅。只是苏婉宜身子太弱,不知是否命格太轻,享不了福,竟才入宫一年就病死了。后来的苏婉月倒是争气,承宠不过两回就有了身子,从此金娇玉贵地养在宫中,赏赐从不断绝,不知招了多少人艳羡。
只可惜……苏家似乎真就没有诞育龙嗣的命。
前有苏皇后,后有双苏姐妹,没一个能顺顺当当生下龙子。
眼前又招了一个进宫,虽说还未过明路,打着侍疾的旗号留在宫里。可眼瞧着春季选秀在即,苏家早早把人弄进来,不就是怕被旁人抢夺先机?
苏皇后知道,这些人是专程要来瞧笑话的。她坐在妆台前,从镜中瞥见福姐儿立在后头为她簪鬓。白嫩柔细的素手洗的干干净净的,没有留指甲,也不曾施蔻丹,手里捏着一朵艳红色宫花,细致地替她别在鬓后。
而福姐儿手边是她失去了光泽的头发,和那张不再年轻的脸。
苏皇后闭了闭眼睛,摆手叫停替她打扮的福姐儿和众宫人。
“去传话,便说本宫身子不好,未能起身,叫他们……都回吧。”
苏皇后的心情有多复杂,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方面盼着这个年轻女孩儿能代她生下皇子,叫她有个盼头。一方面又哀于自己现状,不舍与皇帝的夫妻之情。她再能干,终究只是个有血有肉有情的女人……
可她还是得笑着,护着羽翼下的这株小花。得为她创造机会,去接近自己的丈夫。得为她扫清障碍,让她躲避一切为难陷害顺顺利利怀上孩子……
有谁问过她的心情如何,有谁考虑过她也会难过?
自打做了这皇后,只听人不停在耳畔告诉她,要得体,要衬得上皇后的尊位。要大度宽容,和睦六宫,要替皇上分忧,要代皇上尽孝。娘家要靠她来提携,无数的人要求她争气,要顾念苏家前程,要在皇上面前替家族争颜面。
她这个皇后,谁明白她的苦?
福姐儿小心地扶着苏皇后往榻上躺。用枕头给她好好地垫在脑后,整理好披盖的薄衾,正要退下,苏皇后伸出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福姐儿回头,见苏皇后双目微红,拉着她低声道:“咱们姑侄俩说说话儿?”
福姐儿焉敢不从。她蹲下身,用并不舒服的姿势靠在皇后榻上,小声地喊了句“姑母”。
苏皇后目露柔光,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婉柔,你还记得你娘么?”
这话题于福姐儿来说,着实有些意外。
这十年,她娘犹如一个可怕的禁忌,在她身边,无人提及。苏家接她回来,口口声声道她是苏煜扬的血脉,说她貌似父亲,她的母亲恍如被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抹去,从来没人在她耳畔说过半句。
福姐儿甩开旧年那些晦涩难当的记忆,抬手指了指额头,道:“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许多事都不记得了。长到十岁,一直以为孙嬷嬷便是我亲娘。后来她一点点告诉我,说我娘得病死了,我是苏家三爷的孩子,所以吃穿都比乡里其他的孩子好得多,也不用干重活……”
苏皇后淡淡一笑,叹了口气。“可惜了。你娘……”在唇边顿了会儿,才找到合适的描述,“是个可人儿。”
抬手蹭了蹭福姐儿的脸蛋,笑道:“你生得极似她。她也是你这样的眉,你这般的眼,叫人看一眼就忘不掉,心生怜爱,只想捧着全天下的好东西来搏卿一笑……”
“你比苏家旁的姑娘,都要出众。否则,以你祖母祖父的固执,他们怎么会肯……”
“娘娘。”身后,岳凌适时打断了皇后的话。苏皇后似乎醒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瞧我,病糊涂了……”
岳凌几步走上前来,微微屈膝道:“娘娘,秋霜打听回来了。黄公公说,皇上今儿召了献王睿王进宫,心情不错。叫姑娘傍晚传膳前过去……”
苏皇后眸光一亮,看了眼福姐儿,见少女紧咬嘴唇立在那儿,虽没表现出不情愿来,可那模样也绝不是欣喜的。
苏皇后想到自己待赵誉的那份心,若得多见一面,自己不知高兴成什么模样……登时心里一阵冰一阵火,要多煎熬有多煎熬,替自己不值,又对福姐儿有气。
可她做个温柔和善的人做久了,有时连脾气都发不起来。眸子黯下去,勉强撑起精神吩咐福姐儿:“待会儿叫董冰给你好生装扮一番,穿着皇上今儿赏的宫装过去,要乖巧懂事,万勿惹恼了皇上。”
本已没了力气,却又不得不多劝慰两句:“皇上九五之尊,睿智超凡,莫在他跟前耍小聪明,他叫你做什么你只管应着。莫多嘴多舌,若问起家里的事,一概只说不知,听见了么?”
福姐儿一一应了,回到自己住的暖阁,将脚上鞋踢掉了,整个人扑在榻上。
心中好生难过。
这才一日,她就要熬不下去了。
晚上还要去单独与赵誉会面,可怎么办啊?
作者有话要说: 福姐儿:晚上要去见姑父,该说啥?在线等,挺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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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黎明3
黄德飞传报“苏姑娘求见皇上”时,赵誉正在御书房写字。
平时若得了闲暇,总喜欢细细地临一张贴,舒泛舒泛紧张的身心。
黄德飞提及苏姑娘,他一时没想到是谁。大脑还沉浸在上午收到密报的喜悦当中,下意识地,头也没抬就道了声“传”。
等到人从外头被引了进来,黄德飞率众黄门一一退了出去,关门声惊得他抬起头来,俊朗的眉目倏地凝了起来。
已到唇边的那句不耐烦的“你怎么来了”勉强没有出口,神色却是绝不欢迎的。
瞥一眼福姐儿身上的水红色宫装,又继续垂低头去写他的字了。
福姐儿跪下道了万安,上首赵誉久久不言。
他写字的模样极认真,一勾一画,走笔潇洒。
福姐儿不敢再扰他,自行从地上爬起来,垂首立在一旁沉默地等他回应。
过了好半晌。赵誉描完了一张宣纸,心中那点因福姐儿而生的郁气算是消了些,抬眼又瞥了一眼面前的人。比昨日的清爽纯净不同,今日的佳人又是另一番景致。
水红色丝缎紧紧包覆腰身,宫绦佩玉,长裙曳地。昨日那朵栀子花,似乎一夜之间就幻化成了娇艳的玫瑰,唇上抹着淡而润的口脂,嘴唇颜色便如刚掐下来的含着露珠的玫瑰花瓣儿,衬得一张粉面更明媚了几分。
那双眸子不察之下,骇然对上了他的视线。
是一汪泠泉。
原来有人,当真可以目含秋水。
前两次的照面均有些不愉快,今儿赵誉心情舒朗,不知是否因这心境缘由,竟瞧她没那般厌烦。
倒生起了几分耐心来。朝她点了点头,道:“你过来。”
福姐儿似给他的话下了一跳。面容陡然一僵。
过去?
她望着那立在案后的男人。
他身量颇高,从前带兵打过仗,身材挺拔强健。面容是刀刻笔走,细细雕琢的英朗。一对横眉斜飞入鬓。一双狭长凤目,如电如霜。唇薄而线条锋利,抿成一线,威严自显。
那是世上最尊贵不凡的一个男人。
是天下共主,是人中之龙。
福姐儿心下惴惴,一步一步缓缓凑前。
“臣女特来谢恩……”
行至距他十步之遥,她想跪下来说明来意。
赵誉似乎并不在意她是来做什么,大手一挥,朝她招了招,搁下笔,把桌上的纸拿了起来。
福姐儿硬着头皮行至他身边,至桌前,他倏然抬眼,眸中有璀璨的暖意,嘴角勾着抹淡笑,温声道:“你可识得字?”
福姐儿抿了抿嘴唇,若说识得,他考问她的学识,自己其实只是个半瓶水,只怕贻笑大方。
只得羞涩地摇了摇头。
赵誉有些失望。
苏家从前送进来的姑娘,无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情容貌双绝,才敢呈于御前求宠。如今当真是穷途末路,无可奈何了么?竟送了这目不识丁空有一张好皮囊的草包进来。
赵誉倒有些同情,指着上头的字道:“朕临的是魏碑。”
福姐儿“嗯”了一声,举目朝那字迹看去。赵誉见她看得认真,不由嗤笑了声。
“看得懂?”
福姐儿摇头,呐呐地道:“皇上写的好看。”
赵誉这一生,被人夸赞过不知几万遍。朝臣们日日“皇上英明”,后妃们时时“皇上威武不凡”,旁人用再绚烂的言语给他歌功颂德填词作赋,他都不见得扬一扬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