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见是裴蓁,就迎上来,几个人在栌树下站定,互相行了礼。
裴蓁笑着打招呼:“刚在山下看到偃月姐姐和二公主,没想到鄢春君和夫人、世子都在呢。”
鄢春君脸上堆起笑意,道了声是:“母亲近来忧思过度不思饮食,父王特准儿臣、臣媳和世子进来陪母亲顽笑,母亲觉得有些累,就让二妹陪着下去了。”顿了顿,“夫人怎么也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了?”
裴蓁道:“夏日炎炎,难免坐不住,就出来走走。”又对步长悠道,“公主,这位是鄢春君,公主的二哥,公主是不是还没见过?”
第16章 小舅
鄢春君早看见步长悠了,笑:“原来是三妹,听说父王已经下诏,准了妹妹和裴炎的婚事,妹妹大喜。”
步长悠见人少,对人的兴趣浓厚,尤其见到生人,会一直忍不住看,好像要把这个人的生平过往全从他脸上看出来似的。
鄢春君跟她说话,她只是点点头,仍盯着他看。
鄢春君的夫人相氏见步长悠不说话,以为她是不想说,就把话从婚事上岔开,说起了裴蓁的身孕。
鄢春君也将目光调走,但没多久就又调了回来。被人长久的盯着,是件挺令人不安的事儿。他怪道:“妹妹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这么一问,裴蓁和相氏都停了下来。
步长悠这才把目光收走,捡了她看出的最无关痛痒的一个点,道:“鄢春君和二公主长得真像。”
相氏笑得温然:“说到像,妾看公主第一眼,就想起了太子,公主和太子也像。”
相氏这么说,倒提醒了裴蓁,裴蓁回味过来,点头称是:“我一见她就觉得面善,的确跟太子有些像,一看就是兄妹。”
鄢春君脸上的笑有意味不明的况味:“三妹不足月出生,宫里流言纷纷,说三妹是祁王的女儿,加上后来祁夫人避世桐叶宫,流言更甚,我少不更事,也疑心过,总觉事出反常,必定有妖。不过如今见了面,这疑心便彻底没了,血缘这东西骗不了人。”
裴蓁愣了,就连相氏都愣了,只有步长悠波澜不惊,她淡淡道:“别说旁人疑心,我也正疑心呢,倘若我真是祁王的女儿,那倒简单干净了。”
鄢春君见她一本正经的说大逆不道之言,笑了:“妹妹真会玩笑,不过这话在二哥面前说说就行了,可别叫父王听到。”
相氏弯腰对世子道:“彘儿,这是你三姑姑,快叫姑姑。”
世子圆圆脸,胖乎乎,头上还顶着两个髻,特可爱,听他母亲这么说,颠颠跑到步长悠脚边,一把抱住她的腿,两只黑葡萄似乎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她,道:“三姑姑好,三姑姑长得真好看。”
步长悠被他这么一抱,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抬脚将他踢走,但好在她及时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她低眼看着两颗黑葡萄,憋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道:“你长得也挺好看的。”
一圈子人全笑了,步长悠突然脸红了。
小世子沉浸在与漂亮姑姑的对话中,不顾大家的轰然大笑,奶里奶气道:“真的真的,姑姑比小舅舅还好看,小舅舅现在是第二了。”
“?”步长悠没听懂。
相氏止住笑,温声解释:“彘儿说他小舅舅是他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他小舅舅就哄他,说自己是鄢国第一好看的人,现在他觉得三姑姑比小舅舅好看,小舅舅可不要退居第二了。”
步长悠这会缓过来了,只不过脸上仍有过血后的红晕,她抬头来看相氏,并去思索小世子口内的小舅舅是谁。
相氏见她有些茫然,补充道:“其实若以血缘论,三公主也该叫我一声表姐。”
步长悠悟了,眼前这位原来是银镜长公主的女儿,她若有所思道:“本以为桐叶宫就很小了,没想到外头更小,兜兜转转,原来都是一家人。”
相氏嫣然一笑,没说话,这个妹妹还挺锋利。
小世子拽了拽漂亮姑姑的裙摆:“姑姑姑姑,你有画像吗?”
大家不解其意,都来看他,步长悠问:“你要画像做什么?”
小世子认真道:“彘儿如果告诉小舅舅有人比他长得好看,他肯定不信,以为我在说大话,彘儿拿姑姑的画像给他看,他就没话说了。”
步长悠弯腰对他道:“姑姑没有画像,等姑姑有了再送你好不好?”
小世子眼神一转,立即有主意了,道:“小舅舅画画可厉害了,我让小舅舅给姑姑画一幅,小舅舅喜欢画美人,可小舅舅说,世上除了他姐姐,就再没见过美人,他若见到姑姑,一定会觉得姑姑是个美人。”
鄢春君被小世子舅舅来舅舅去的逗笑了,他假意怪道:“让你小舅舅叫你作画,你倒好,笔杆子还没学会怎么捏,倒把他拍马屁的功夫学到家了。”
小世子有些怕自己爹,见爹这么说,就嗫嚅道:“彘儿没有拍马屁,彘儿说得是实话,母亲好看,三姑姑也好看。”
裴蓁逗他:“那世子就是在说我不好看了?”
小世子赶紧摆手否认,小手也肉呼呼:“那是小舅舅说的,不是彘儿说的,小舅舅觉得世上只有母亲一个美人,而彘儿觉得母亲、姑姑和夫人都是美人,就像梅兰竹菊一样,各有各的美。”
这么小个人,这么振振有词,惹得大家都笑了,裴蓁俯身道:“这才是正理,你比你小舅舅强多了。”
后来等鄢春君一行人下去后,步长悠问小世子的小舅舅是什么人。裴蓁见她还迷茫着,一脸嫌弃,说就是今早送画那个。
步长悠又恍然大悟了,商陆的确说过他是丞相的小公子,她倒把这事给忘了。
裴蓁道:“之前我听传闻,说相府大小姐——”怕步长悠还没弄明白,特意补了一句,“就是刚才那位夫人,她出嫁时,她弟弟——也就是小舅舅,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无论谁来劝就是不肯放,不准姐姐走,丞相也没办法,就命人将他掰开,锁了起来,一直锁到姐姐归宁,才放他出来。”
步长悠有些意外:“嚎啕大哭?”
裴蓁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质疑,表示深有同感:“你觉得不可思议对不对,我原也以为是穿凿附会,根本不信。进宫前,那会儿我还小,常乔装去金玉楼看戏,遇到过他好多次,就是一没心没肺的公子哥,我觉着别说姐姐出嫁,就是他爹娘死了都不一定会哭的主儿。但今儿这么一听,倒证实了,他的确跟大姐关系好,哭也不是没可能,但应该没有传闻中夸张,毕竟姐姐出嫁那会他也就十四、五岁,还小着呢,哭哭鼻子很正常。
棠梨撇撇嘴:“十四、五岁就进青楼的公子哥,可一点不小。”又叹息,“不过都这样,都中有身份的爷们,就没几个没去过九巷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大家理解起来是否有障碍,小小解释一下。关于xx君,是一种爵位,类似皇帝体制下的王爷。
第17章 偷情
“九巷?”步长悠头次听到这个字眼,有些不大明白。
九巷不是一条巷子,而是九条巷子,这九条巷子里分布着大大小小上百家妓院,是名副其实的风月场。九巷里头什么消遣都有,雅妓、伶人、男妓等不一而足,就连鄢王都慕名乔装去过。当然,鄢王去不是为了嫖,是真的慕名,但后来他的确看上了一位舞姬,就想方设法给舞姬按了一个清白身份,弄进了宫里。就是青檀和紫苏曾经的主子,那位薨了的宫夫人。
棠梨给步长悠介绍完之后,步长悠更加好奇了问:“你们家公子去过吗?”
棠梨一愣,没答上来,因为他们家公子去过,大的小的都去过。当然,步长悠问的肯定是大的。
裴蓁倒没什么所谓:“男人嘛,有酒有女人,谈事会比较容易,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他不是胡来的人,否则也不会被星河吊住。”顿了顿,含混暧昧的拿肩撞了一下她,“没看出来嘛,你对裴炎还挺上心的,没进我们家门呢,就开始操心这种事了。”
那倒真没操心,步长悠就是纯粹的好奇,至于他是逢场作戏还是声色犬马,她就不关心了。步长悠认真且庄重的向裴蓁主仆解释:“我只是好奇。”
裴蓁见她有些严肃,就讨饶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俩是父母之命,即便成亲也是相敬如宾的命,但不知为什么,有这个这层关系后,就忍不住想开玩笑。”
青檀抿嘴一笑,类似的心理她有过,当然对的不是步长悠,对的是宫夫人。她隐约能猜出点原因来,是理儿都明白,可感情上有些不甘心,忍不住想撮合,万一呢?
步长悠没再说什么,两人一块走到台角的黄栌树下。离宫草木繁盛,水泊密布,站在高处看,最容易辨认的是北边的弥月湖。弥月宫是人工湖,修成满月状,是离宫里最大的一处湖泊。步长悠远眺着弥月湖,突然问:“联姻的事情定下来了么?”
裴蓁背靠石栏,棠梨为她打扇子,山上其实有风,她说不用,然后道:“王上比较倾向于联穆国,丞相倾向于联谭国,太子的主张跟王上一样,鄢春君的主张跟丞相一样,还没最后拍板。”顿了顿,“这事跟你也没关系了,你怎么还操心?”
看着的确是跟她没关系了,但谁知道呢,她扶了扶鬓发,道:“大约是闲得慌。”
后来事情果真都如裴蓁所说,鄢王答应了穆国的求亲,二公主也答应了远嫁。
只不过这次,二公主不是被迫,而是自愿。
二公主跟步长悠的不同是,倘若鄢王要嫁步长悠,步长悠无论是愿还是不愿都会被嫁出去。可鄢王要嫁二公主,二公主不愿,她的哥哥鄢春君,弟弟昭文君,甚至包括不同母的哥哥太子以及太后都会想法子替她周全。鄢王本已让步,答应在宗室女中选一位出来封为公主远嫁,但二公主一改之前抵触的情绪,主动说愿为国联姻。
都说侄女像姑姑,二公主的抱负是成为银镜长公主那样的人,寻到聪明且上进的夫君,夫妻俩共同打天下,然后成为一段佳话。她原本选了裴炎,她以为裴炎是聪明人,她要帮助裴炎成为名震鄢国乃是名震天下的将军,可如今却发现裴炎是个蠢货。既然如此,不如远嫁去做王后,王后是女人能走到的最尊崇的位置。
两国联姻,礼不可废,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得一趟趟的来回折腾。鄢穆虽为邻邦,但来回一趟也得两、三个月,为省去不必要的麻烦,鄢王与穆国使臣商定派遣鄢春君为联姻使臣,到穆国去商议婚期。等鄢春君返程时,穆国送聘的队伍再跟着回来,并将择定的婚期呈告鄢王,这样两来一往,五礼就成了,只等最后到了婚期亲迎,六礼就完了。
七月上旬尾,穆国使臣和鄢春君从琮安城启程,一路西去。
而关于步长悠和裴炎的婚事,除一纸诏书外,其他的就都什么都没有。裴蓁说公主出降礼仪繁琐,裴家倒无所谓,主要王室得跟着配合,王驾在离宫,颇有些费事,她父亲同王上商议,等九月回宫后再进行婚礼的筹备,鄢王觉得没问题,就准了。
步长悠对这个倒无所谓,对于她来说,赐婚诏书已替她挡了可能到来的灾难。穆鄢两国联姻的事情也定了,她没有迫切嫁入裴家的需求,巴不得拖得越久越好,她想裴炎大约也是能拖就拖。
步长悠自从许给裴家后,待遇提高了很多。因为要嫁给裴家。嫁给裴家的不能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否则会引人猜忌,以为是裴家失宠的前兆。都中贵族都是见风使舵的好手,倘若真以为这是国君的暗示,联起手来搞裴家,裴家即便清清白白,也会被搞出事情来,她的地位必须要提高。
地位提高第一步,是给了她封号和食邑,第二步是让她出席各种宫宴,让大家都知道这位公主的存在。
七月底太后的六十六岁大寿,她和祁夫人被要求出席。
太后今年的寿诞与往年不同。六十六岁是大寿,鄢王要大办。他已提前两个月下诏,准许分封在外的宗亲和外亲回都中给太后贺寿。
七月中旬,各路宗亲和外亲纷纷到都中,在驿馆下榻。
步长悠没参加过宫宴,今年又热闹,觉得去见见世面也未尝不可。祁夫人却没这个兴致,只是要女儿嫁到裴家,是她自己的选择,鄢王答应了,裴家也答应了,她若再拒绝,就有些不给脸,所以也答应出席。
上次宗亲和外亲齐回都中,还是鄢王继位后,群臣来朝觐。一眨眼二十几年过去了,太后的夫君也去世二十多年了,身边净是小辈,小辈承欢膝下,老人倒也高兴。可人老了就念旧,不免想起年轻时。如今老兄弟姐妹都回都中了,老人家很高兴,见天接见,于是在千秋寿宴之前先有了各种小家宴。
宫廷凡有宴饮必有偷情,这几乎是不变的铁律。道理很简单,里头的人向往外头的活泼有趣,外头的人向往里头的高贵优雅,宴饮是为数不多的,里外能接触的契机。不止鄢国宫廷,放眼诸侯各国,这个铁律都通行。只是步长悠没想到有一天这事也会发生在她身上。
第18章 纨绔
事情说来简单,七月扶苏园的各类瓜果都熟了,裴蓁闲不住,喊步长悠到园子里去摘。后来跟种西瓜的匠人聊上,匠人教她们如何听声辨别瓜的生熟,还请她俩喝自己酿的酒,跟她俩说自己家的事。这些匠人都是郊外的农民,身上带着野蛮的粗俗劲儿,裴蓁没怎么接触过这类人,对那种耐摔打的生命力很是有兴致。双方正聊得热火朝天呢,外头忽然进来一个匠人,说方署丞过来了,唬得这几个人赶紧出去迎接。
裴蓁和步长悠怕他们被责骂,就也跟着出去了,想着倘若方署丞责备人家玩忽职守了,就给他们讲讲情。
她俩沿着瓜田小路走过去,绿油油的瓜地里蹲了俩拣西瓜的,一个穿公服,一个穿便服。公服是绿袍,便服是紫衣。而匠人们都耷拉着头立在旁边,等候使唤。
裴蓁认出来之后,有些纳闷,问:“方大人,谁要吃瓜,还劳动你亲自来拣?”
方署丞听到声音,抬头来看,见是裴蓁和步长悠,忙起身行礼:“参见夫人,参见公主。”
与此同时,他旁边那个紫衣公子也抬起了头。
紫衣公子寻着声先看到了裴蓁,之后将目光移到旁边的步长悠身上,本来只看了半眼就收了,突然觉得不对劲,折回去重新确认。恰巧步长悠看过来,两人就对上眼了。
裴蓁接着问:“是王上还是王后?”
方署丞拿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道:“王上、王后陪太后和云中侯逛园子,太后想吃西瓜,叫下臣过来摘些新鲜的给大家尝一尝。”见旁边的紫衣公子已经站起来了,介绍道,“这位是云中侯的长孙,公子渊。”又对恒渊道,“这位是裴美人,这位是文庄公主。”
恒渊弯腰揖礼:“恒渊见过夫人,见过公主。”
裴蓁笑得轻巧:“原是恒家的人,我说瞧着怎么有太后的气派,云中侯一向安好?”
恒渊道:“多谢夫人挂念,祖父一切都好,只是挂念长姐,今蒙王上隆恩,得回都中一叙亲情,他老人家就更好了。”
裴蓁点点头,也没其他话要说,让他代为问好,然后跟步长悠离了瓜地,到旁边的桃树林去了。
林子里有座亭子,两人到里头歇着。棠梨和青檀在旁打扇子。步长悠问云中侯是什么人,裴蓁说云中侯是太后的亲弟弟,王后的亲爹,封地在云中,云中临海,他们家握着鄢国唯一的一支水军,是封疆大吏。又说小时候她爹慕云中水军之名,带她跟裴炎到云中做过客,她见过恒渊,还一块出过海,那是她头次见到海,海有多么宽广,海风怎样腥咸……
结果一语未完,就听到有声音从桃树后头传来:“原来妹妹还记的哥哥,我以为妹妹进了宫就六亲不认了。”
裴蓁听到声音,话便停了,没扭头看,而是先是笑了:“说曹操,曹操到。”
七月末的桃林已没有桃,只是绿叶,他从碧叶后走出来,步长悠稍微跟裴蓁错开一点,正好看见。
他走到亭子下面,站在步长悠的视线上,似笑非笑的瞅过来:“我原以为宫里没有美人,没想到竟然有,公主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