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庚又黑又高,活像个黑金刚一般,即使白发苍苍还瘸了一只腿,但他目光扫过的人,都惊叫着后退,根本没人再敢上前。
楚嫣知道他眼中的血火之气,上过战场的人那一身气势是藏不住的。
王庚是她爹爹的亲兵,甚至做过四品的广威将军,只不过最后负了伤,南安侯不叫他再上战场,他便安心买了田、盖了房,做了富家翁。
侯府谋逆案发了之后,王庚也因此免受株连,逃过一劫,但他是个赤胆忠心的汉子,放着安宁日子不过,上京来保护楚嫣,甘心做了这联璧阁中的护院。
王秀兰看到王庚,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庚叔……”
“不敢,”王庚冷冷道:“惠宁伯府的大小姐,叫我一声庚叔,折煞我了。”
王秀兰面皮发胀,忽然一狠:“呸,叫你庚叔,你还喘上了,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南安侯帐前传令跑腿的罢了!”
楚嫣拨开人群,不急不缓道,“你爹也不过是给我爹牵马执蹬的马夫罢了!”
在众人面前被揭了家底,王秀兰气得怒火中烧,因为这是从她爹到她都不愿提的往事,惠宁伯原来只不过是南安侯的马夫,不仅牵马执蹬,甚至还要跪在地上让南安侯踩着他的肩膀上马。
而惠宁伯是如何封伯的,楚嫣冷冷一笑,不是因为军功,而是因为他是首告。
惠宁伯王良,首告南安侯意图谋反,勾结南蛮,围困京师,只他一面之词,便将南安侯府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踩着南安侯府数百人的淋淋鲜血,王良这个卑贱的马夫,一跃成为了新贵,还得到世袭惠宁伯的爵位!
“秀兰,”楚嫣看着她烧红的双眼,微微一笑,将头上的玉钗扔在地上:“你也有四五年不曾来看我,也不曾给我梳过头了,我还记得你的一双巧手,甚是想念呢。不过今儿我还没有沐浴,头发就不梳了,不过赏钱还是一样的给。喏,拿去。”
当年王秀兰卑躬屈膝地在她身边伺候梳头,服侍地那叫一个恭顺温驯,楚嫣每次等她给自己梳完头,就从首饰匣子里挑一样首饰送她。
最难辨别的不过是人心罢了。
楚嫣不知道是自己从来就识人不清,还是人心本来就肮脏卑污,如今这个站在她面前的,早已不是以前小心怯懦的女孩,而是一个她也不认识的、面目可憎的女人。
王秀兰眼里迸射出仇恨的火花,恶毒的话一字一顿:“楚嫣,你还当自己是南安侯府千娇万宠的小姐呢?你也不睁眼看看,南安侯府,早没了!你父兄不过是谋逆的罪臣,你这个罪臣之女,有什么娇贵的?!”
这话就像刀子一样戳地楚嫣心头流血,但她早已经学会面不改色:“南安侯府是没了,不过长平侯府还好端端地立在金井坊,我这个长平侯夫人,既有诰命,又有册印,即便你如意嫁了成安侯世子,不过三品之身,见了我还要行大礼,何况你如今不过一个区区伯府的小姐,有什么底气跟我叫板?!”
王秀兰被她的气势压得呼吸急促,脸色胀红,为首的婆子见势不妙,急忙拦着拉着她,急匆匆退出了联璧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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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楚嫣施施然上了楼,遣人去给刘符生送信,等到下午刘符生屁颠颠地赶过来,就被她晾在一边,话儿也不搭,人也不理,急得刘符生小意奉承,扮痴作丑,仍然换不来美人一笑。
“哎呦我的娇娇,”刘符生急得抓耳挠腮:“怎么今儿竟不理我?我做了什么,叫娇娇生了我的气?”
楚嫣不仅不理他,反而柳眉倒竖,喊人将他轰了出去。
刘符生被几个丫鬟推着出了门,不明所以,只抓了一个丫鬟道:“我是怎么惹了你家夫人了?是不是上次送来的胭脂不好用?既如此,我这就去买波斯国的罗子黛去!”
这丫鬟嘴巴一撇:“世子爷,我家夫人因着你,可受了好大的委屈!不打你骂你就是好的了,还指望给你好脸色?”
刘符生一头雾水:“什么委屈?”
这丫鬟快言快语地将早上的事情一说,“……世子爷的未婚妻好生厉害呢,上来就‘小贱蹄子’、‘骚狐狸’地骂,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污言秽语,比市井泼妇还骂得难听,捂着耳朵都听不下来!”
听到这事儿,刘符生不由得大怒:“这女人还没进我家门呢,就要造反了,要是真进了门,岂不是要骑在我脖子上拉屎?!”
“我家夫人素来柔弱,忍气吞声,被骂了也不敢还口,”丫鬟道:“哭了一下午了,我们都劝不住……世子爷你来园子也不是夫人叫的,是我们看不下去,给你送的信,夫人还劝我们不要声张,息事宁人呢!”
刘符生更是怒不可遏:“是我的错,一时不防备,叫人打杀到了门上!”
“世子爷,她是惠宁伯府的姑娘,还是你三媒六聘定下的未婚妻,挟怒而来,我们自当要退避三舍,”这丫鬟道:“只不过我们夫人也是一品侯夫人,总不能由着她欺负,失了颜面吧!”
“她算哪门子的未婚妻?!”刘符生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我这就回去退了这门亲事!”
看着刘符生急急忙忙离开,楚嫣才哈哈大笑,又唤丫鬟小红上来:“往常倒不见你这么伶俐,口舌如刀似的!张开口来我看看,嘴巴里是不是有刀?”
小红笑嘻嘻地躲避,却被楚嫣捏住了下巴,任由端详。
楚嫣凑上去打量,只看得小红连呼吸都不会了,才一抹她唇边的胭脂:“只有一张樱桃小口,还真没见着刀子!”
说着从头上拔下来一支宝钿,给她斜斜地插在头上,笑道:“这支夷光八宝攒珠钿就给你罢,以后近身服侍,合该是我身边的得意人儿了!”
且说刘符生快马加鞭回到府中,一把推开准备服侍他更衣擦汗的丫鬟,径直大踏步去了内院。
“娘,娘!”刘符生走进屋子里,见王氏斜倚在榻上,面色不佳,急忙问安道:“娘,你生病了?”
“还不是被你气病的,”王氏怒道:“你干的好事儿,叫人家找到了我头上,都能当着面说了,背后还不知道怎么议论呢!”
“我做了什么好事儿?”刘符生立刻上去揉腿捏背,“娘,你不要听外头人胡言乱语,儿子我最近可没有惹祸。”
“没有惹祸?”王氏瞪他一眼:“我问你,你最近是不是老去翁山,去干什么去了?”
“能干什么去,”刘符生面不改色道:“几个朋友打算在那里建园子,让我过去参详参详呗。”
“你就骗我吧,”王氏道:“人家亲眼看到你天天往联璧阁跑,风言风语都说成什么样了,你在秦楼楚馆胡闹还不够,还要招惹寡妇不成?!”
不提这事儿也就罢了,一提刘符生更加愤怒:“娘,是不是王家那女的告诉你的?她还没有跟我成亲呢,就敢窥伺我的行踪,把我盯得紧紧地,要是成了婚,是不是我吃一口饭,喝一口汤也要管,那我还有什么自在?还不如当个和尚去!”
王氏气得在他背上拍了几下:“你要气死我不成,你自己往联璧阁跑,跟人家小姑娘有什么关系?”
“娘,平常你治理内外,井井有条,眼光手段,那是女中英雄,”刘符生道:“不过这一次,你可看走了眼了。”
刘符生把王秀兰带人去大闹的事情说了:“您看看,十七岁还未出阁的小丫头,敢带着人去闹,身边的婆子骂得比私窠子里的老鸨子还难听,她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吗?哦我倒忘了,她爹本就是个马夫出身,家世底蕴一个没有,跟咱们侯府攀亲接贵,不知道京都勋贵都怎么笑话咱们家呢,你儿子我虽然斗鸡走狗是个纨绔,但也是成安侯世子,祖上累世军功,娶了她,岂不要叫同侪我笑话死我?!”
“我瞧那丫头挺温驯的,怎么真带人去闹了?”王氏犹豫起来,道:“惠宁伯是新贵,杜相爷挺看重他的,将来未必不能升做侯爷……”
“那也等他升做了侯爷再说,”刘符生道:“我看这样忘恩负义的小人,就算一时显赫,也风光不了多久……”
“你给我闭嘴,”王氏瞪他道:“什么忘恩负义的小人,这话你也敢大剌剌地说出来?”
“有什么不敢说的,他能做,还怕人说?”刘符生道:“他不就是踩着南安侯府的人命,上来的吗?呸,他敢背叛自己的旧主,他女儿跟他一个德行,还想要对楚家的女儿落井下石,这样的人品,我是瞧不起的,娘你要是放心,就给我娶回来,反正我一眼都不见她。”
王氏恨铁不成钢道:“要不是你天天流连花丛不回头,我能这么操心你的婚事吗?我精挑细选这么久,好不容易挑一个出来,还打了眼,你祖母那里,我怎么交代?”
“祖母最疼我了,一定不会瞧着我娶一个不喜欢的人,”刘符生道:“娘,你就跟祖母好好说说,我还小呢,干嘛非要给我圈个紧箍咒?”
刘符生一溜烟跑得没影了,只留下王夫人气得捶床:“给我换衣服,再去问问老夫人醒了没有。”
侯府佛堂之中,永穆大长公主放下佛香,被身边的嬷嬷搀扶了起来。
“公主,”嬷嬷道:“侯夫人刚才遣人来问,奴婢就说您还未斋醮完。”
“她来找我什么事儿?”永穆问道。
“说是为了世子爷的婚事,好像又有了什么波折,想要退婚。”嬷嬷道。
永穆公主一顿:“我记得她给符生定下的是惠宁伯王家的女儿吧?”
“是,”嬷嬷道:“但世子爷很不满意,不肯娶亲,侯夫人拗不过他,只好跟您商量退亲。”
“退就退吧,吃亏的也不是咱家,”永穆捏着手中的串珠,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王家的女儿,确实并非良配。”
“听说,这位王姑娘,还跑到联璧阁那里闹了一场,很不像样……”这嬷嬷服侍公主几十年,知道她的心思:“公主,老奴瞧着她确实没个教养,不枉世子爷瞧不上她。咱们世子爷看着跳脱浪荡,其实心里有数着呢。”
“跟老侯爷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永穆怀念似的笑了一下,很快这笑容就消失不见了,只有手中的念珠被捏地更紧了:“老侯爷,我对不起老侯爷,九泉之下怎么见他,怎么见故人……”
这嬷嬷不意勾起了她的心事,想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下去吧,我自己坐会儿。”永穆道。
嬷嬷应声退下,独留永穆公主一个人在佛堂之中。
“南安侯对我有恩,我是想结个姻亲的,只不过他家的女娃娃喜欢云阳侯的儿子,”老侯爷金刀大马似的坐在椅子上,拍着退哈哈笑道:“没这个缘分喽,强扭的瓜不甜嘛……”
老侯爷音容笑貌仿佛近在眼前,当初老侯爷和南安侯一同打仗,遭遇埋伏,差一点就全军覆没,最后关头是南安侯赶到,解救了围困。
老侯爷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的恩情。
然而老侯爷的恩情不仅没有报上,成安侯府甚至还见死不救,说得好就是明哲保身,说不好就是无情无义。
“四年来,有愧于心,有愧于心……”永穆公主喃喃自语,一滴老泪顺着腮边流了下来:“侯爷,我是为了咱们侯府,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联璧阁,白鸽穿过一片花海竹林,径自落在了阁楼之上,随后被一双纤纤玉手捉住,取下了绑在腿上的信笺。
只见这信笺上写着简短几个字:“南越国使臣如期而至。”
落款上没有人名,只有“甚念卿卿”四个字。
而这信纸也与其他信纸不同,乃是深红色的小笺,楚嫣当然记得这纸笺,因为这就是她亲手做出来的,满怀少女的心思,写上羞怯的情话,送给当时她最爱的人。
第五章
在德安府百花溪旁,看到到处都是明艳的木芙蓉,楚嫣生出了制作纸笺的想法,用鸡冠花和木芙蓉花瓣捣成泥再加清水,得到染料,并加进一些胶质调匀,涂在纸上,一遍一遍地使颜色均匀涂抹。再以书夹湿纸,用吸水麻纸附贴色纸,一张张叠压成摞,压平阴干,制成了红色的彩笺。
她悄悄和云阳侯世子祁江鱼传尺素,诗词唱和,就用这样独特而又满怀心意的纸笺,祁江称赞她的巧思,说“人间巧艺、兰质蕙心”,无过于此。
还是熟悉的纸笺,还是熟悉的字迹,甚至还有熟悉的“卿卿”,可再也激不起楚嫣一点点波澜,只有无尽的冷漠,和来自心底的讽笑。
青梅竹马如何,两心相知如何?抵不过大难来时的凉薄!
当初南安侯府羁押在狱神庙,楚嫣连夜去云阳侯府请求相救,云阳侯虚与委蛇也就罢了,连早早定下的婚约也模棱两可起来,甚至连最后的容身之处,都不肯留给楚嫣!
楚嫣至今仍然记得被扶出门外,举目无依的悲凉。
若不是长平侯伸出援手,不顾自己花甲之年再娶的名声,将楚嫣接进府中,那楚嫣几乎就自尽以随父兄而去了。
而长平侯付出了什么代价,他的孙子至今仍然没有袭爵,朝廷收走了长平侯的金册宝印,以世孙年幼为名,拖着不肯给他!
楚嫣至今感念长平侯的恩德,粉身碎骨都愿意报答。
“夫人,夫人,”白芨看她神色不对,道:“信上说了什么?”
“南越使臣不日就抵达京师了。”楚嫣说得轻描淡写。
而白芨和白芷同时一震,她们都知道南越使臣抵达会发生什么,呼吸都不由得急促起来:“咱们费心筹谋了这么久的事情,总算成功了……”
“只是开始,”楚嫣道:“只是前奏。”
白芷嗫嚅道:“夫人,云阳王世子为了此事东奔西走,费尽心力,确实没有藏私……他、他也许是真心的,您是不是可以原谅他……”
白芷对祁江不如对其他人那般仇恨,因为当初事变的时候,祁江不在京中,得知南安侯府遭遇也是一个月之后尘埃落定的事儿了。
白芷觉得云阳侯府和祁江应该分开看,可楚嫣知道他们分不开,云阳侯府的态度也许不代表祁江的态度,可最后祁江对这种态度屈服了。
如果仅仅是见死不救、明哲保身,楚嫣倒也不怨他,毕竟夫妻都是大难来时各自飞。然而之后种种,让楚嫣不得不怀疑起云阳王府的真正居心起来。
对,云阳王。云阳侯在南安侯出事之后,不到两个月就升为王爷,是国朝第二个异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