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看到她已经学会过来请安了,礼道周全,无可挑剔,但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七岁的孩子已经学会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了,不知道太后和他身边的宫人是怎么教导的,但教导一个太子去隐藏自己的喜怒,仿佛这就是成为帝王的第一课,这叫楚嫣嗤之以鼻。
不一会儿就有太监过来传话:“太子、二皇子,陛下唤你们去侍宴。”
景华门上挂上灯笼,开始试灯,十分好看,楚嫣看得目眩神迷,要知道,长安富贵人家每年搭鳌灯的费用已逾千金,穷极奢侈,意图攀比,也不足为奇。
“公主呢,”楚嫣左顾右盼等不到临川公主:“还没有来?”
“每年景华门观灯,”宫人道:“公主一般都是不来的。”
楚嫣讶道:“为什么?”
“景华门以前是驸马值守的地方,”这宫人道:“驸马兼着兵马指挥,在景华门站岗。”
可以想象驸马在的时候,上元节一定是两人一个甜蜜的日子,到现在临川公主都避免触景伤情。
“砰——”一朵大烟花爆上了天空,彩楼香车开始游街,车上拉上人,一路慢悠悠地唱着戏文故事,前头开道的是飞叉,叉头亮地惊人,白花花像初雪一样,上面还箍着圆环的铁片,一舞起来锃光瓦亮。
楚嫣只看得见一片闪光,看不太清楚举着飞叉的人是怎么舞动的,心痒难耐:“走,下去看看!”
白芷几个哪儿能让她下楼:“您的肚子都这么大了,哪儿敢去人堆里头,挤了碰了可如何是好?”
楚嫣见他们把自己当做个纸片人似的,好像风吹一吹都能跑了,不由得哈哈大笑,不肯听他们的,裹了大氅就下楼去了。
街市上果然是身其间才能感到热闹,楚嫣这下看清楚了,这种飞叉是不用手舞弄的,用的是背、腿、肩膀,或者抛在半空中用脚尖接住了。
还有划旱船的,耍花坛的,一面跑,一面唱些欢快的小调,边歌边舞。楚嫣自知分寸,也不敢再往人潮里挤了,因为后面的中幡到了,大家都要争着看。
见楚嫣总算从人群中出来了,白芨白芷几个总算松了口气,她们干脆寻了食摊,虽然看不到游街的把戏了,但里里外外数不过来的摊商小贩,大大小小的玩意儿也足够欣赏。
“有凉粉、扒糕、红果酪、杏仁豆腐、炸蚕蛹,蟹脚、虾茸、河鳗、肠粉,糕稞、卤煮,”随便坐个摊子,那店家都能一口气报一大串吃食,道:“您可想吃?”
“要一碗红果酪。”楚嫣胃口大开。
“好嘞!”这店家应了一声,一转头却又和对面匆匆走来的人撞在了一起,两人都哎呦了一声。
“徐五爷,”这店家道:“好些日子没见了,生意兴隆啊!”
“兴隆个屁,”徐五爷郁闷道:“来一碗卤煮。”
楚嫣要的酪子还要调制,卤煮倒是现成的,这店家端了一碗上去:“怎么了,都开了酒馆了,怎么说也比我这摆摊铺的强吧?”
“你这摊子才挣钱呢,”徐五道:“景华门下,皇城边上,给皇上看家的人,也顺带给你们看护了,没有敢明目张胆欺行霸市的吧,多好啊!”
谁知这店家啧了一声,牙缝里飞出字来:“你打量着这是好事儿?都是一帮吃饭不给钱的王八羔子!不给钱,你要问了还威胁你……”
“能威胁你什么?”徐五不信。
“你哪里知道,以前就在这里,我这铺子对面,”这店家伸手一指:“有个醉汉不知道吃了多少酒,当街胡吣,说皇帝不是太后亲生的,一通胡言乱语,我们都嘻嘻哈哈当做笑话听,谁知不到两个时辰,龙鱼卫就找上门来……”
“当天下午乱起来,我还凑热闹往他那里去看呢,就见龙鱼卫虎狼似的,一窝蜂冲到店里搬东西,伙计阻拦,被打成重伤,店铺也被砸了个稀巴烂……”这店家叹了口气:“老板被抓走了,老板娘卖了酒楼,回扬州老家去,说扬州比长安这地方好千倍万倍,嘿……”
“砰!”又是一朵巨大的烟花飞上天,却吓得说话的两人脖子一缩。
白芷倒吸一口气,抓着楚嫣的袖子:“夫人……”
“嘘!”楚嫣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就听徐五压低声音道:“不过是一句醉话,龙鱼卫为啥这么大动作,还当真呢?”
“当真,谁知道咋想的,”店家道:“刚开始抓着人一个个问,问谁听到了,这怎么算,那么多人都听到了,看模样还都想抓起来……后来驸马爷出面了,把人都放了,这恩德,谁不感激!可惜不到一个月,嘿,驸马爷也叫龙鱼卫抓走了!”
“别胡说,驸马爷不是通敌罪吗?”徐五道。
“通敌罪,通敌罪,”店家摇头道:“谁知道呢?”
“难道你们都没打听那醉汉的来历?”忽然一个声音想起。
这店家随口道:“不认识,不是熟客,喝醉了横冲直撞,说要闯进宫里去,给皇上的亲娘鸣冤去呢,我们笑话他皇上的亲娘不是太后吗,他就跳到桌子上说皇上的亲娘不是太后……”
这店家反应过来:“看我说这有用没用的,都是老黄历了,您也就当个故事听吧,皇城根下,故事多嘛!”
见店家不再多说,白芷急着问:“那醉汉后来怎么样了?”
“你没听到吗,龙鱼卫把这醉话当了真,连酒店的老板都抓走了,那醉汉肯定也在劫难逃。”楚嫣道:“龙鱼卫这么闲吗?每日刺探百官还不够,连闹市上的琐碎醉话也要当真,简直不可思议。除非这醉话……”
忽然听到通天彻地的欢呼声,原来是崇庆帝走上了景华门。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姓们望尘拜舞,山呼海啸,欢乐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楚嫣也抬头望着那个明黄色的身影,那身影是如此有威仪,君临天下,享受万民朝拜。
楚嫣忽然仰着脸,对着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谁想到帝王仿佛心有灵犀,居然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楚嫣吓了一跳,心虚地嘟囔道:“这都能看得见?”
见崇庆帝转头,对着王庚指了指她所在的方向,楚嫣哀叹道:“玩不了一时半刻,就得回去啦。”
白芨总算是松了口气:“夫人什么时候去玩不行,这大半个月便要临盆了,还想着贪玩……”
“还早着呢。”楚嫣刚跨了一步,却忽然神色一变。
“夫人,怎么了?”白芨急忙扶住她。
“肚子疼,我怎么觉得像是要发动了呢?”楚嫣嘶了一声,小腹开始沉沉下坠:“不行,还真是、要生了!”
王庚带着人拨开人群走过来,一看这情形,急忙抓了游街队伍里的花花轿子,让楚嫣坐了进去,四角一抬,疾驰入宫。
早已预备妥当的稳婆急忙走进了,作为产房的含章宫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
楚嫣被扶进内殿,两个稳婆把她的裤子卸下了一看,惊呼道:“已经开了三指了,这么快——”
楚嫣颇是耐痛,此时并不呼喊乱叫,只死死咬住嘴里的木塞,听稳婆指挥。
胡嬷嬷端着一碗鸡汤过来,里面是撕成片的鸡肉和人参,楚嫣等痛劲儿稍微一过去,就大口啖了,冒着热烟的鸡汤是烫嗓子的,但这东西一下肚子,却给楚嫣的身体注入了一股活力。
“娘娘,奴婢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那稳婆鼓劲道:“胎发又浓又密,黑漆漆的——娘娘再使一把劲,这孩子就出来了!”
这么快——楚嫣原以为要折腾好几个时辰呢,她娘南安侯夫人生她的时候,从早上折腾到晚上,疼了六个多时辰才生下来。
她趁着最剧烈的一波疼痛来袭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在稳婆惊喜的声音中坠下了这肉团。
“好了,生下来了,生了个——”稳婆把孩子掬在手上,看到那小小的雀儿,顿时高兴道:“生了个小皇子啊!”
“哇——”这孩子的哭声也特别洪亮。
她喜洋洋地来报喜,却见楚嫣抻起脖子,面露惊讶:“是个男孩?”
*
崇庆帝等在含章宫外,全部心神都被产房里的人声摄去。
王怀恩请他去偏殿休息,他不去;搬过来椅子,也不坐。
“陛下,妇人生产,最少也二三个时辰,”王怀恩劝道:“陛下不能一直站着,您就是等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啊。”
崇庆帝打发人进去问,回来说快了快了,可他和王怀恩都不相信。这时候王怀恩还想起来几个催产的法子,也五花八门,说是摔个盆子,或是对着门外射一只弓箭,就是示以“飞快”、“速到”之意。
崇庆帝也是病急乱投医,还真叫人去取黄杨木的弓箭来,谁知弓箭还没取来,就听到含章宫里一片欢腾,一个宫人出来禀报道:“恭喜陛下,夫人刚才诞了个小皇子!”
“这么快——”崇庆帝惊喜地直点头,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你说小皇子,不是小公主?”
“是,奴婢就在旁边伺候,确确实实是个可爱的小皇子呢,”那宫人道:“胡嬷嬷刚才称量了,足有七斤四两重,再壮实不过了!”
崇庆帝笑起来,“弄璋也行……”
上元佳节又添喜讯,景华门外,本就是灯火通明,灯市上形形色、色的花灯,什么龙灯、宫灯、纱灯、花蓝灯、龙凤灯、棱角灯、树地灯等等,本就光明洞彻,散发的红蔼蔼的雾气又映射在了透明一片的雾凇上,和红绸一起,照得如同天上的白玉京一样。
“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崇庆帝的容色也映照的煌煌起来:“……当为君子而寿,兴子孙之万年——”
他重新登临景华门,公布了得子的喜讯,宫墙上随即放起了烟火,当真是光明照地、灿如云霞,一时间城下人大声欢呼起来,声震天地。
便有宫人抛洒金钱通宝,百姓为小皇子祝福的声音,甚至超过了烟花爆竹之声。甚至宫禁之内的任意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杜仲拖拽着太子,指着群臣蜂拥赶去称贺的情景,告诉他:“……看到了吗?生了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人人都去恭贺,唯恐落后,而你这金册宝印的太子,却无人理睬,知道为什么吗?”
太子紧紧攥着拳头,面露嫉恨:“因为他娘是宠妃……我没娘了。”
“等这孩子长大了,你父皇的心就更偏了,”杜仲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这个被逼着册立的太子,是能抵得过宠妃幼子的痴缠,还是能抵得过你父皇的偏心?”
太子狠狠喘了口气,七岁的孩子,一张本该稚嫩的脸上,却显出不符年纪的阴云。
“我该怎么办?”他向杜仲求教:“太子之位是我娘死前给我挣来的,我不要被他们夺走!”
“当此之时,人人都去捧那娘儿俩的臭脚了,也只有老臣对太子是矢志不渝,”杜仲看着灯火通明的远方,一张脸却越来越暗沉:“太子只要相信老臣,老臣一定会永远护持太子,为太子主持公道。”
楚嫣从昏睡中醒来,她这一次生产并没有花费太大气力,所以面色虽然疲累,到底也还不是一脸蜡黄完全没有血色的样子,只是眼睛睁不开,喉咙沙哑。
只见崇庆帝坐在一旁,在嬷嬷的指导下抱着手中的襁褓,看模样有些局促,所幸襁褓里的孩子没有计较,只是张开了嘴巴,不一会儿喷出个泡泡来。
“我看看。”楚嫣侧了侧身子,崇庆帝就把孩子放在她旁边。
“真不是个丫头?”这孩子五官面相秀秀气气,被人盯着看,还小巧地打了个哈欠,看得楚嫣越来越怀疑了,不由得伸手去揭开襁褓。
见到小雀雀,楚嫣才大惑不解道:“早了大半个月发动,生下来却是个秀秀气气的小子?”
“朕属虎,你也属虎,生下来一个小老虎,就是猛虎下山,”崇庆帝笑了:“看来朕之前起的名字要作废了。”
“对啊,”楚嫣道:“男孩叫什么名儿呢?”
崇庆帝想一个“李象卿”都要好几个月,没想到想儿子的名字却张口就来:“……叫李象治,治理天下,太平有象。”
楚嫣念了几遍,觉得还算顺口:“行吧……小阿治,快快长大吧。”
孩子生下来,真的是一天一个样,足月就圆满白胖了,不过还是显得小——脸盘、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就是脸颊上的肉多,就是平躺在奶嬷嬷的手臂中,这肉也压到了下巴上,楞把一张小小的嘴巴挤得下凹了进去。
楚嫣最喜欢的就是戳戳他的腮帮,然后看着这腮帮里喷出两包口水来。
临川公主看着她不亦乐乎地戳着,不由得嗔怪道:“你把孩子当玩具呢?”
只见这孩子也奶憨地很,被亲娘戳来戳去,眉头也不皱一下,还呵呵笑了几声,然后又喷出一包口水来。
临川公主把孩子接过来,爱不释手地盯着看,看着看着,忽然大吃一惊:“孩子怎么没有、没有眉毛!”
她只发现这孩子脸上本该是眉毛的地方,光秃秃的,只有两道浅浅的痕迹,却是一根毛也没有的。
却见众人哈哈大笑,而奶嬷嬷也抿着嘴笑起来,给她解释道:“公主没见过小孩子,不知道这孩子刚生下来都是没有眉毛的,要等到以后才慢慢长出来。咱们小皇子的毛发已经长得很不错了,看胎发就知道——不出两个月这眉毛就长起了。”
临川公主“哎呦”一声也哈哈大笑起来:“我果然是孤陋寡闻,这还真不知道。”
两人稀罕地逗弄着孩子,临川公主埋怨起来:“从怀上开始,你们一直告诉我是个女孩,我准备东西,也准备的都是女孩用的,这下用不了了可好?我就说你们怎么这么笃定是女孩,原来也都是瞎猜的。”
楚嫣哈哈笑道:“没事,就给他用女孩的东西,他不知道的。”
说着捉住一只小手仔细看了,只见一片片指甲粉贝晶亮,赞同道:“他要是个女孩多好,光从这点看,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只听说过把女孩当男孩养大的,没听说过把男孩当女孩养的,”临川公主道:“不行,他长大了要气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