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她才渐渐进入梦乡。
蜡烛燃尽了,烛台上红红的烛泪堆得一层又一层,寂静的夜,只有远处“咚咚——当”的打更声响着。
李诫睁开眼,盯着赵瑀的如山峦般起伏的侧影,手抬起,悬在她腰间上空许久,几起几落,还是没有放上去。
他支起胳膊,往床内侧挪去。
背后的伤口崩开了,血渗透包扎的细布,一点一点晕染开。
他一手撑着床塌,一手按在墙上,在赵瑀脸颊轻轻一吻。
今夜,他就当个登徒子吧!
一夜无梦,赵瑀睡得很沉,直到晨阳的光辉洒了满室才醒来。
一睁眼,就是李诫的笑脸。
似乎每次见他,他都在笑。
如是想着,赵瑀也笑了,然想想两人的姿势,赶紧一咕噜爬起来,红着脸说:“我去唤蔓儿伺候热水。”
蔓儿早就起来了,正在门外候着,见赵瑀开门,忙将热水、棉巾子、香胰子端上来,“老爷太太先梳洗,奴婢去催催早饭。”
李诫叫住她,“你去打听打听最近的水路,我养伤要花个三四天功夫,任期本来就紧,不能再耽误了。咱们坐船,顺水走,这样快!”
蔓儿乐得嘴都合不拢,“太好了,奴婢还没坐过船呢,现在就去打听。”
赵瑀也没坐过船,闻言很是兴奋,又有些担忧,“如果我晕船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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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比起陆路,水路又是另一番风景。
阳光下水面粼粼的,熏风从河面上拂过,泛着水腥味,又带着沁凉,吹散了盛夏的暑气。
赵瑀站在船头,裙角纽带随风飘得老高。
李诫坐在船舱内喊她,“当心中暑,进来坐。”
“这船又平稳又快,还凉爽,我一点儿也不晕。”赵瑀在他身边坐下,“你的伤好些了吗?”
“说快还是骑马最快,不过舒服还是要说坐船。”李诫解开上衣,“这几日我总觉得痒得很,想抓又够不着,你帮我看看。”
“痒就是在长肉,那是伤口快好了,千万不能抓挠。”赵瑀看了看,她没有替李诫穿衣的意思。
李诫暗自惋惜,可恨银子不多,租不了大船。就两个狭小的船舱,男女分住,这十来天和她见面说话的机会还不如之前多。
蔓儿在舱外高声笑道:“老爷、太太,船家说前面有水上集市,咱们可以买些新鲜吃食。”
赵瑀一下来了兴趣,“什么叫水上集市?”
李诫解释道:“就是河岸附近的百姓划着小船卖货,只要看到客船商船经过,他们就会贴上来,倒也有点儿意思。”=初~雪~独~家~整~理=
说话间,就有小舟靠近,一个晒得黑乎乎的,十来岁的女孩子隔窗叫卖:“虾干虾酱腌鱼的卖——,新鲜桃子梨子瓜果的卖啦——,太太您来点吧,都是自家做的,又好吃又干净。”
说着还怕赵瑀不信似的,提着篮子说,“您看看,这虾干多好,当零嘴做菜炖汤都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您来多少?还有这瓜果,多水灵,您不来点儿?”
差不多的年纪,自家妹妹还在母亲怀里撒娇,这丫头已是出来讨生活。赵瑀不由心生怜悯,每种都买了不少,末了连找的铜板都没要。
李诫见状笑道:“你果真是个心软的。”
“穷苦人家的孩子不易,能帮一点就帮一点。”赵瑀眉尖微蹙,不无感慨说,“若还在赵家,无论如何我也想象不到女子抛头露面做营生。”
“若是按赵家那一套规矩过活,天下的女子恐怕十之八九都要投河自尽!”李诫忍不住笑着说,“都是吃饱了撑的瞎琢磨人的玩意儿,我看就是就是闲得他们。——还有个事儿,你父亲改任太仆寺主簿。”
父亲刚任职国子监司业,椅子还没坐热就降成了太仆寺主簿?从七品,比李诫的官职还低一阶。
赵瑀料想李诫有特定的消息渠道,他说是,那便是了,“是牌坊流血闹出来的?”
“算是个由头,有告老太太逼死人的,有告赵老爷贿赂的,还有人告夺佃的,一窝蜂地闹腾,虽没有实据,赵老爷的名声却臭了。上头也烦,干脆直接让赵老爷养马去,国子监也图个清净。”
也不知老太太得知会作何感想,她引以为傲的贞节牌坊,她极力维护的体面规矩,竟成赵老爷仕途的障碍,名声反被名声误!
真是讽刺!
赵瑀不会同情老太太和父亲,她唯独担心母亲几个,掂掇着问李诫:“如果咱们在濠州安家,能不能把我母亲接来同住?”
李诫自然满口答应。
接下来的路途很顺当,待到任地濠州,已是八月下旬,秋雁南飞,碧水清凉,沿岸已是绿肥红瘦,一行人在渡口下了船,直奔县衙。
濠州县城不大不小,也算得上繁华,县衙位于北大街,最是热闹的地方。
秋老虎还在作恶,又是正午,街上行人很少,沿街两行合抱粗的大柳树,浓翠欲滴,偶一两声蝉鸣,颇有宁静致远的意境。
衙门口竖着肃静回避牌,挂着堂鼓,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李诫还没说话,刘铭已颔首道:“闹中取静,此处地方不错。”
“能让铁拐刘满意可不容易,我得烧柱高香。”李诫调侃道,眉眼间都是戏谑,“赶明儿你过海成仙,可别忘了我还供奉过你香火。”
刘铭腿伤未好,一直拄着拐,是以李诫给他取了个“铁拐刘”的诨号。
“怪力乱神,岂是读书人能言的?”刘铭正要长篇大论,衙役已听见动静出来,一声大喝:“门前不得喧哗,小心板子伺候!”
生生把刘铭的话憋了回去。
李诫不禁笑了,紧接着面容一肃,方才的散漫一扫而空,昂然道:“赶快叫起三班衙役并县丞主簿等人,你家县老爷来了!”
衙役马上堆起满脸谄笑,低头哈腰请他们进门,“小人叫王五,是这里的捕头,濠州地面上的都熟,老爷您有事只管吩咐。”
他边引路边介绍县衙各处。
县衙坐北朝南,进了大门,两侧是赋役房、书吏们的屋子,穿过大堂是一座宅门,是二堂并主簿县丞的屋舍,再往后便是一面影壁。
绕过影壁,西边是县官会客的花厅,再往西是个套间,叫签押房,是办理公务的地方。
县衙最北面的院子,也是最好的一处,就是上房,也是赵瑀生活的后宅。
到了垂花门,王五哈腰笑道:“老爷您先歇歇脚,小的去唤人。”
应是有人经常洒扫,后宅很干净,几乎没有浮土。
赵瑀的行礼不多,李诫的更少,不过一个时辰就收拾利索。
李诫去见下属,赵瑀侧靠在塌上捧着茶盏,长长吁了口气,“可算安顿下来了。”
蔓儿给她捶着腿,笑嘻嘻说:“太太能多歇息就多歇息,过不了两日准有您忙的。”
“老爷有公务可忙,我有什么忙的?”
“新官上任,男人们不好打探上司,妇人们可没这个顾忌。您瞅着,不出三日,濠州县城的官太太、秀才娘子,有点脸面身份的肯定要踏破咱家的大门!”
赵瑀因笑道:“你提醒我了,等老爷下衙,我要问问能见不能见,莫要给他添乱。”
“说到添乱,榴花才是!一眼瞅不见,人又不知道去哪里了。”蔓儿气鼓鼓地告状,“奴婢见她和王五打听什么,鬼鬼祟祟的,肯定没干好事。”
“等她回来我敲打敲打她,老爷刚刚上任,务必不能出岔子。你和她住一个屋子,若看她有什么不对劲,也记得告诉我。”
月余的路途着实让人疲惫,赵瑀浑身乏力,吩咐蔓儿去准备晚饭,不多时她便沉沉入睡。
醒来时外面已是一团漆黑。
李诫坐在窗边守着她,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赵瑀忙起身,“我竟睡过了头,你用过晚饭没?”
“用了,见你睡得甜就没让她们喊你。”
睡多了没有胃口,赵瑀只喝了一小碗粥便放下碗筷,“可是有什么为难事?”
李诫苦笑道:“吃了不识字的亏,那几个官吏拿来的文书邸报,我竟拿倒了,可算惹了个大笑话!奶奶的,本想给他们个下马威,结果弄得我好没面子。”
赵瑀怔楞片刻,反问道:“你真不识字?”
“是啊,我早说过我大字不识几个,肚子里没什么墨水。”
“不识字怎么能进王爷的书房伺候?我只当是你自谦,原来你真的不识字?”
李诫解释说:“正因为我不识字,才能进王爷的小书房贴身伺候。——你想,往来都是机密书信,如果泄露出去就麻烦了,只有不识字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那你怎么给王爷传递消息?总不能次次当面说吧?”
李诫嘿嘿一笑,弯腰从靴筒里掏出一张纸。
赵瑀接过来一看,彻底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张纸,圈圈勾勾,画着几个带帽的小人,中间连着几条线,还画个瓜,夹杂歪歪扭扭、缺笔少画的白字,乱七八糟的,简直就是张“鬼画符”。
赵瑀呆滞半晌,迟疑问道:“王爷能看懂吗?”
“能!”李诫十分肯定,笑了笑,眉宇间露出得意之色,“我一贯这样给他传信,王爷还夸我聪明呢。”
赵瑀觉得晋王爷真是太不容易了!
“当官哪有不识字的,就算王爷能看懂,其他人能看懂吗?你上书的奏折,批阅的文书,难道都请旁人代笔?”赵瑀看着他的脸色,斟酌着劝道,“有空还是多识字的好,咱不为考取功名,只为办好王爷的差事。离京的时候,王爷不也交代你要读书的吗?”
李诫两道眉毛拧成一团,哀声叹道:“我也想啊,可没人教我,刘铭那混小子捂着嘴笑话我一个后晌,这是他腿瘸了,不然非蹦起来乐,啧,我要找他当先生,他尾巴不得翘天上去!至于其他人,摸不准底细之前,我谁也不敢用。”
“这有什么?”他肯听劝,赵瑀大为欣慰,笑吟吟说,“我虽然才疏学浅,等闲几个字还是认得的,我来教你。”
李诫立即道,“好好,现在就学起来。”
烛光下,李诫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手握毛笔,写出了如同虫爬的大字。
赵瑀忍不住道:“你握笔的姿势不对,你这是握刀呢?唉,不对……要这样。”
她掰开李诫的手,捏着他的手指,一根根摆在正确的位置,“写吧。”
仍旧是虫爬字。
赵瑀无奈,“横平竖直,你手不要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