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瑀听完也不禁叹了一声,“倒是个命运多舛之人,怪不得你一说信他,他反应就那般激烈。不过曹先生先前诸多不顺,好容易得了个机会给曹家争口气,等到了兖州,他必会卯足劲儿当差。”
“没错,这样的人当差一个顶两个。”李诫一阵大笑,“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看来我在兖州的运道要比在濠州强百倍!”
翌日雨霁天晴,顶着如火的炎阳,他们一行人意气风发地离开了小镇。
小镇离兖州府两百多里地,本可转天就赶到,可晌午路过一个小村庄时,又发生一件让赵瑀始料未及的事情。
那村子很小,统共三十多户人家,但位置不错,紧挨着官道。村民除了忙地里的农活儿,平时还向过往行人兜售些吃食酒水,家家户户倒也过得不错。
赵瑀等人路过此地的时候,自然又有人招呼她们买东西。
井水湃过的西瓜、葡萄、桃子等时令瓜果,大热天的,的确能让人食指大动。
村东头儿挨着官道的地方,有一株合抱老槐树,树下半亩地大小的树荫,是个歇脚乘凉的好地方。
卖瓜果的姑娘约有十五六岁,细条身材,容貌只可称得上是清秀。但她并没有一般村姑那样的黝黑或焦黄的肤色,皮肤白净,嘴角两个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一笑起来,反倒添了几分妩媚温柔。
她麻利地摆出一张小矮桌,搬出五个小凳请赵瑀等人坐下,含笑道:“客官坐下歇歇,眼见晌午了,不知您几位用过饭没有?我家不止卖瓜果,还有酒水和饭菜。”
曹无离便问:“都有什么菜?”
那姑娘从小推车上拎来个大竹篮,掀开上面盖着的细白布,一样一样指给曹无离看:“客官您瞧,有葱花饼,有白面馍馍,这是一罐绿豆汤,这是酱肉、糟鸭掌、烤鸡,还有拌豆芽、青红萝卜丝,还有酱菜,都是自家做的。”
她嘴角一直含笑,和气又温柔。
曹无离忽然就感动不已,他受的白眼多了,很少有姑娘这么客气地和他说话。
他看向李诫。
李诫正给赵瑀剥葡萄皮,见状失笑道:“想吃就说话,老爷我这点银子还是有的。”
那姑娘抬头看了看他。
蔓儿凑过去扒头看看,兴奋地说:“哎呦,这糟鸭掌看着不错,烤鸡的味道也香得很。”
那是刘铭爱吃的。
赵瑀推推李诫,笑着说:“老爷快掏银子吧,看看这几个人,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李诫佯装无奈地一摊手,叹道:“我平时也不缺你们吃穿,怎么一个个都跟饿了多久似的?来来来,小姑娘,把你家的饭菜都摆上来吧,我尝尝到底是什么山珍海味把他们馋成这样。”
那姑娘脆生生应了,将竹篮中的吃食都摆了上来。
不得不说,她家的饭菜的确做得香。
就连一贯惜身少摄的赵瑀都忍不住多吃了两筷子。
李诫夸了一声,“不错,别看是乡间野味,不比京城那些大酒楼味道差。”
那姑娘笑道:“我这也是家传的手艺,我家祖上也是开馆子的,您别嫌我说大话,就是到了济南府,您也不见得能吃到比我做的还好吃的饭菜。”
蔓儿奇道:“既然有这份手艺,何必待在这个小村子?”
那姑娘笑了下没有说话,但满脸的苦涩,分明透露出她有难言之隐。
曹无离就问她有什么难处。
那姑娘轻笑道:“客官多虑了,并没有什么难处。”
曹无离不免有些尴尬,李诫便道:“酒足饭饱,诸位,赶紧启程,天黑前赶不到驿站,你我只能露宿野外啦!”
众人一听纷纷起身,赵瑀示意蔓儿给银子。
那姑娘看着手中的二两碎银子,为难道:“太太,太多了,我没那么多铜钱找您。”
赵瑀说不必找了。
那姑娘忙不住道谢,另抱了两个大西瓜过来,一定要他们收下。
一个说送,一个说不要,正乱着,村口跑过来一个小丫头,十来岁的年纪,短袖衫子过膝裤子,赤脚穿着一双草鞋。
隔着老远她就大喊:“姐——钱家的人找上门来了,娘叫你赶紧跑!”
咚咚两声,西瓜落在地上,红的白的青的混在一处,摔了个全碎。
那姑娘脸色煞白,几乎站不住脚,颤着声儿问:“小花,爹爹呢?”
小花哇一声哭出来,“爹爹跑啦,不管我们了。”
“天啊!”那姑娘顿时泪如雨下,不说逃,反而跌跌撞撞往村子里跑。
小花急道:“姐,娘叫你跑,你不能回去啊!”
那姑娘站定,回头凄然一笑,“傻妹子,我跑了,你和娘怎么办?总归要一个人抵债……”
话没说完,她掉头就跑。
“姐——姐——”小花边哭边追,“你等等我呀。”
转眼间,槐树下只剩赵瑀等人。
刘铭皱眉问道:“东翁,管不管?”
李诫挠挠头,“说起来这也是兖州所辖之地,且跟过去瞧瞧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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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赵瑀一行人远远缀在那姐妹俩后面,走了半里地,绕过一堵土墙,有许多村民围着的便是那姐妹家。
和别家的青砖瓦房不同,这家是土坯房,茅草结顶,也没有围墙。
隔着人群就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姓木的你个没良心的窝囊废,你这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啊——!钱老爷,冤有头债有主,木愣子欠你们的钱,你们找他要,让他给你们当牛做马还去!”
赵瑀几人悄悄在一株老槐下站定,但见院子正中站着一个瘦子,身后还有三四个混混儿模样的人。
一个妇人披头散发地跪在他面前,泣声哀求着,小花跪在旁边,抱着她呜呜地哭。
刚才那姑娘却立在一旁,低着头,看不到脸上是什么表情。
“放屁!既然敢赌,就要有本事担当。”钱老爷冷笑道:“输我五百两银子,说是回家取钱,他拍拍屁股连夜就从济南府跑了,让我这一通找。好容易找到你们,我可不会再上当。没钱,就拿人来抵!”
他走到那姑娘跟前,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向上一托,狞笑道:“这女的还不错,细皮嫩肉的,嗯,身上该鼓的鼓,该细的细,花楼里五百两卖不了,三四百两还是有的。得,瞧你家这破败样,我也不落忍的,剩下的银子我不要了!”
妇人一听这话,顿时面无人色,捣蒜般不住磕头,“钱老爷,您行行好,那地方不是女孩子去的啊,我们做工给您还行不行?”
钱老爷看也不看她,向后挥挥手,“来呀,绑人。”
那几个混混儿立刻拿着绳子过来。
妇人回身护住女儿,极力与钱老爷几人厮打,小花也哭着喊着扑在姐姐身上,死活抱着不撒手。
村民们只是指指点点的看着,没有人上去帮忙。
赵瑀的一颗心像是从悬崖猛然摔下来,眼前的景象不由让她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当初赵老太太灌她毒酒时,赵家所有人都袖手旁观,只有母亲,也是这样护着自己。
她看向李诫,“帮帮她吧。”
李诫也看着她,眼中带着了然的神色,微一点头,正要出声喝止,却听那姑娘厉声喝道:“放开我娘,我跟你们走便是!”
这一声,惊呆了围观的众人,李诫也硬生生把“住手”的话咽了回去,只等看这姑娘到底什么打算。
那姑娘奋力挣脱钱老爷的手,后退几步,刚才一番厮打,她已是鬓发散乱,衣襟扣子也扯掉了一个。
她一手捂住衣领口,一手抿了抿头发,面上异常平静,“钱老爷,不用绑,我跟你走。请等我换身衣服。”
钱老爷道:“好,我等你,若你敢跑,我就把你妹子抓走抵债。”
那姑娘冷冷一笑,转身进屋,不到一刻钟出来,已换了一身补丁摞补丁的蓝粗布旧衣。
衣服洗得发白,却很干净。
她温柔地摸摸妹妹的头,“小花,那身袄裙留给你穿。”
她又给妇人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娘,女儿去了,您多保重,和小花好好过日子……若是爹回来,你告诉他,赌债女儿替他还了,让他别再扔下你们跑了。”
“我苦命的女儿……”那妇人满面泪光,身形摇摇欲坠。
钱老爷冷哼道:“罗里吧嗦的,快些,还要赶路!”
那姑娘依言起身,却径直走到赵瑀跟前。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自然也跟着她看过来。
赵瑀和李诫本就姿容出众,且一看穿戴就知道是富足的人家,霎时便引得村人纷纷交头接耳,猜测他们是什么来路。
李诫微微皱起眉头。
那姑娘盈盈下拜,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福礼,“太太,我叫木梨,我人穷,却从不欠债,这是七十文,刚才的找钱。”
她掌心托着一个荷包。
赵瑀愣住了,这姑娘的举动太出乎意料,她有点看不明白。
木梨看她不收,就将荷包轻轻放在地上。
钱老爷也暗自打量着李诫等人。
这几人衣着虽不甚华贵,在他看来也就是中等人家,但气度不俗,特别是那个年轻的男子,看似随随便便的,然一旦和他目光对上,就不自觉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压力。
钱老爷直觉这是个有来头的人,心中不安,便催促道:“都交代清楚了吧?快走快走!”
木梨低着头跟在他身后,默默向外走去。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向李诫求救,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的孩子!老天爷,你睁眼看看吧——”那妇人的呼声凄厉无比,神经质似的揪自己头发,转眼间头上就血淋淋的一片。
小花去拦,她却一把将小女儿挥开,猛地起身,疯子一般冲赵瑀这边跑过来。
李诫反应快,在那妇人冲过来时,已下意识把赵瑀抱在怀里,向旁边躲了躲。
那妇人却是一头撞在老槐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