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陈庭峰才点着头,连声道:“好、好、好,”站起身来,昂首挺胸道:“将军贵人事忙,不记得老夫这等微末之人的琐碎小事,也是常理,”拱手作揖,“沈将军,下官这就告辞了。”
沈青云竟不客气,安之若素地受了泰山大人的礼,方拱手回道:“岳父好走,”提高声音,“凌波,送亲家老爷出去。”
沈青云的贴身小厮凌波进来,对陈庭峰恭敬道:“亲家老爷,请。”
陈庭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兵行险招、佯装发怒,料定沈青云再嚣张跋扈,也不敢罔顾礼仪仁孝、无视翁婿之情,定会出言挽留自己。
拿话挤兑女儿,更是变相的威胁……是武英王府的面子压不过一个王旭,还是妻子与他人有私,沈青云自己选一个罢。
至于如此作为是否会彻底得罪王府,黔驴技穷的陈庭峰已无暇顾及,他只知道,若不能摆脱王旭那条疯狗,自己只怕再无安宁日子过。
他唯一认定的是,只要婧怡一日是沈青云的媳妇,自己就一日是王府的座上宾。
而女儿将落于何种境地,从来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可惜,婧怡不是唯唯诺诺的王氏,沈青云更不是唯命是从的陈彦华,哪里会吃他这一套?
沈青云既然敢在老岳父面前拍桌,还会怕他三两句冷言不成?
望着父亲拂袖而去的身影,婧怡有点摸不着头脑,望着沈青云:“这……”
沈青云摊手,一脸无辜。
看来他所谓的事忙以致忘了岳父之事,都是故意为之。
如此作弄陈庭峰,不会是为了替她出气罢。
“也不怕御史台弹劾你不孝无德。”婧怡皱眉道。
沈青云摇头,忽然朝她神秘一笑。
……
却说陈庭峰,怒气冲天地走在出府的路上,越走气越平,越走底越虚。
如此一走了之,王旭那头要怎么办?
耳边传来一阵细细的说话声,是前面引路的凌波与另一个小厮说话,声音压得低低地,却能叫陈庭峰刚好听见。
“四爷真是不近人情,这位可是亲家老爷,夫人的亲生父亲呀。”
“咱们家爷是个什么脾性,行军打仗时指点千军万马,那些多年征战的老将全在他的麾下,一个个俯首贴耳的,哪个敢有二话?哼,我们家爷最看不得的就是倚老卖老。”
陈庭峰知道这些都是说给自己听的,气得老脸阵青阵白,双手不住哆嗦。
却听那二人还在说话:
“不过,四爷如此下他的脸,夫人面上也无光,只怕府中众人要看夫人的笑话。”
“真是没见识……夫人出身低微阖府皆知,你看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对她不敬?说白了,只要有爷的敬重和爱护,不论什么出身,夫人就是说一不二的将军夫人!”
“说的也对……听说这位亲家老爷在官场上得罪了许多人,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呢。从前别人看在咱们家的面上,对他多有忍让,过了今日……”
陈庭峰猛地顿住了脚步。
……
沈青云和婧怡刚欲走出花厅,迎头便见凌波匆匆折返:
“亲家老爷说有一句话忘了告诉夫人,又回来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沈青云开口道:“请进来罢。”
陈庭峰再次走进这间布置清雅的小花厅,满腔的怒火、嚣张、戾气全消,剩下的只有沉重、颓丧与软弱。
他朝沈青云点了点头,径直走到婧怡面前,低声开口道:“之前和你说的铺子,为父想过了,我如今年纪老迈,精神不济又常病痛缠身,怕是无暇经营,此事便就此揭过,永不再提。至于你母亲,我与她结发二十多年,情分非他人可比,自不会叫她受了委屈。”顿了顿,语声更加艰涩,“往常种种,都是为父对不住你,你是个好孩子,就不要同我计较了罢。王旭之事,还请四夫人高抬贵手,解救你老父一二。”
婧怡忽然觉得很丢脸。
儿不嫌母丑,可她却以有如此之父而万分羞惭。
事后她曾问及沈青云,知晓父亲不过因为小厮们的三两句“闲谈”便丢盔弃甲,将颜面尊严扔得干干净净,竟当场回转告饶赔罪,更是无地自容。
而眼下,她转开眼,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开口道:“父亲言重了,四爷前两日去西山大营练兵,这才将您的事情给忘了。方才已派人请王驸马过府小叙,定会妥善处理此事。”
陈庭峰闻言,眼中露出狂喜之色,面上却极力压抑着表情:“既如此,便多谢……”看了沈青云一眼,“天色不晚,为父先走了。”
沈青云看了一眼妻子,接过话头,道:“凌波,送亲家老爷出去,”顿了顿,又道,“回春堂有位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医术十分高明,岳父府中人受伤,可请他前往救治。”
陈庭峰点头,再不言语,转身走了。
花厅里一时只剩下夫妻二人相对,尴尬的寂静。
沈青云看了看神色平静的妻子,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婧怡先打破沉默:“妾身有些乏,先回去了。”
沈青云手指动了动,终是未有动作,只微微点头,轻嗯一声算做了回答。
……有这样一个父亲,她从前的生活可想而知。
为求自保,有些心计也属平常。
再说,他沈青云行走于刀尖之上,相伴左右的本也不会是温室里娇贵的花朵。
……
自陈庭峰一议后,婧怡的心情阴了好几日,精神不振、诸事懒怠。沈青云知晓她的心结,也不去打扰,由得她自己排解疏散,他则暗暗忙着另一件事。
而婧怡把自己关在屋中几日,最后做了一个决定,陈庭峰奸滑,所昨承诺如何可信?王氏之事绝不能再拖延。
她想了很久……母亲的人生不可能寄托于变心的父亲,也无法依赖外嫁女儿的处处看顾,能保王氏平安顺遂的只有王氏自己。
她所能做的,只有点醒迷途的母亲……为此,她已想到一个不错的法子。
偏于此时发生了一件事,正给打瞌睡的她送来了枕头。
“……大姑奶奶身边的侍画小产了,大姑爷闹着要休妻,大姑奶奶派了人来,请您前去评个理儿。”碧玉的脸色不大好看,语声也压得低低的。
碧瑶在旁听见,皱眉道:“平日里也不见大姑奶奶和您有什么走动,这会子倒想起娘家姐妹来了,”冷笑一声,“您哪有功夫管这乱七八糟的事儿,她要人替她撑腰,怎不找大太太去?”
碧玉横了她一眼:“说什么胡话,大太太如今病得床也起不得了,你何苦拿话说她?”
碧瑶气哼哼地:“我还不是气不过大姑奶奶!”
碧玉便对婧怡道:“您和大姑奶奶是嫡亲的堂姐妹,论理儿是要帮一帮的,但大姑奶奶从前那样……您就前去应个景儿,堵住旁人的嘴也就完了。”
婧怡半靠在临窗大炕上听她们说话,闻言点点头,开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侍画好端端地,怎么就小产了?”
碧玉应道:“奴婢已派人去江府打探过了,这件事闹得大,江府上下都知道了,正纷纷议论呢。”
原来,侍画作为婧绮的陪嫁丫鬟一道嫁入江府,容貌才情虽不及婧绮,却为人温和柔顺,听说与江临平先头去了的发妻金氏有几分神似,因此格外得江临平的眼,虽没有抬房,一应吃穿用度却已和姨娘一个份例。
下人们都在传,等侍画生下孩子,一个姨娘位分是妥妥的,只怕还会将爷们的心牢牢抓在手里。
婧绮从此对侍画就有些刻薄起来,江临平不在跟前时,就叫她挺着大肚子端茶倒水,动辄言语辱骂;江临平在时却对侍画和风细雨、关怀备至。
侍画的身孕养到四个月上,已坐稳胎显了怀,人却瘦了一大圈,成日精神恍惚,如惊弓之鸟。
后来,江家的三少奶奶、也就是蒋雪雁嫁了进来,这也是个会收买人心的,不过多久便得了宽容大度,温和可亲的好名声。
侍画与蒋雪雁身边一个丫鬟格外要好,孕期本易心绪烦躁,她又时常遭受婧绮的辱骂苛待,心情抑郁时就去找那丫鬟聊天解闷。
一来二去的,便叫蒋雪雁知道了,特意叫了侍画过去说话。
侍画本以为她会问婧绮的事情,吓了个半死,谁知新进门的三奶奶只是温和地问了两句她的身子,便赏了她二两燕窝,放她回去了。
侍画却不敢私留那燕窝,拿去给婧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回。
万万没想到,婧绮竟勃然大怒,当众将茶盏摔在了她头上,大骂她吃里扒外。
侍画忙跪下来求饶,婧绮却冷哼一声,自回屋歇午觉去了。
“……侍画在外屋跪了一个多时辰,当时就见了红,等太医去时,孩子已落了下来,囫囫囵囵一个小子。”
第86章 雪雁
婧怡听完碧玉的话,当下便更衣梳妆,去了江府。
新进门的江三奶奶蒋雪雁亲自来迎她:“四夫人安好。”说着,伸手扶住婧怡的胳膊,柔声道,“小心脚下。”
她两个从前虽认识,却并无什么深交,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如今蒋雪雁的态度,倒像二人是多少年的手帕交似的。
“二嫂这几日病着,四夫人是来瞧她罢?”一面挽着婧怡往前走,一面就拉起家常来。
婧怡也笑得满面春风:“听说她身上不大爽利,特意送几丸宫中秘制的丸药来。”
“那敢情好,我前两日得了几两血燕,刚预备给二嫂送去。如此,正好和夫人一道走一趟。”吩咐身边的丫鬟,“将那血燕取来,”吩咐另一个,“去二奶奶屋里传一声,沈四夫人瞧她来了。”
又望着婧怡,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早就想找四夫人说话,只是我刚刚进门,不好成日下地往外跑,屋中琐事也多,这才一时耽搁下了。今日好歹叫我逮住了您,再不肯放过的……夫人一会定要去我那坐坐,”狡黠一笑,“不然,我就拉着您的袖子,不让您走了!”
言语活泼,眉眼含笑,半句没有提及婧绮之事,神色之间更无一丝异常。
可婧怡听到的消息,侍画正是因为得了她二两燕窝的赏赐,才惹怒婧绮,招致如此祸端。
蒋雪雁原是成国公府庶出的姑娘,说来正是蒋氏的侄女儿,下嫁江临宁,更成了婧怡正经的表嫂。
二人有着这样的亲戚关系,她却只字不提,只夫人长夫人短的一味奉承,一看便知其惯会讨人欢心,不过,高门大户出来的庶女,擅察言观色、曲意逢迎也是正理儿。
从何,她和婧绮两个人好成了一个人,后在观澜台反目成仇,如今又成了妯娌,想必更是两看两相厌。
侍画小产,有没有这一位的手笔呢?
婧怡将目光落在身边女子巧笑嫣然的面上,似不经意地开口:“我今日来,主要是听说大姐身边的侍画小产……我大姐抱恙,是不是伤心过度所致?”
蒋雪雁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面上笑意半分未减,仿佛婧怡所说不过寻常小事,点头道:“是啊,二哥屋里已有庶子庶女,二嫂本就艰难,若侍画能诞下麟儿,记到二嫂名下,也能打开些局面,”说着,收了笑容,叹息道,“也是可怜见的,侍画那丫头老实敦厚,我看着就喜欢,没了孩子,听说往后也不能生了,哭得死去活来,如今倒像疯魔了似的。二嫂也伤心,她却是个要强的性子,只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人也不说话,”拉着婧怡的手,诚恳道,“夫人和二嫂是亲姐妹,您说的话她一定听得进去,请夫人好生开解劝道,叫她再不要想那些伤心事。”
言下之意,什么小产、休妻的话,统统不要提,免得又惹婧绮难过。
婧怡转开目光,并不接话,由得蒋雪雁一路说笑着,她只偶尔答应一两声。
少时,至婧绮处。
婧怡见满屋子的丫鬟除未留头的,其余个个姿色上乘,且做妇人打扮,便知已叫江临平一个不落的收用过,不禁暗暗惊叹此人之好色。
而主事的大丫鬟叫墨画,是婧绮出嫁前自外头买来的,相貌清丽、身形干练,看着便是个利落人,看见她们便上前行礼:“二姑奶奶、三奶奶。”
一面将人往里让,一面已朝里禀报:“奶奶,二姑奶奶和三奶奶来了。”
婧绮正坐在临窗大炕上发呆,精神气还好,只人瘦得厉害,两颊微微凹陷,嘴唇干裂,瞧着就有些凄凄惨惨。
只见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冷冷开口道:“你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