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怡目露疑惑,望向沈青云。
“人人只道与西域联姻能势力大增,出站匈奴能功成名就,却忘了其中艰险,莫忘了当年秦将军是怎样死的。”说到秦将军三字时,神色亦稍有动容。
婧怡心头也是一震……难道皇上想故计重施,借匈奴人之手除掉沈青云?
一时陷入沉思,直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口中“与西域联姻”,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和娜木珠的婚事。
神色十分坦荡。
婧怡别开了眼:“圣意难测,四爷心中有数就好,说给妾身也是听不懂的。”竟不肯再与沈青云多话。
沈青云一向觉得朝中之事错综复杂,婧怡身为后宅妇人并不能帮上什么忙,若她问起自会据实相告,若她不问,便也不必说了,毕竟他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
直至后来,发现她聪慧过人,于政治一事上甚至很有天赋,常能提出独到见解,加之感情愈笃,渐渐便有了与她商量探讨的习惯。
只是,有些事情不该说,也不能说。
这会子却也顾不得了,只要婧怡还愿意搭理他,能拿些话出来同她说,也就不错了。
偏好巧不巧,就脱口提到了西域和娜木珠。
沈青云暗自懊恼,这一路就再也没了话,等回到府里,就有沈穆派人叫他过去说话,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再回梧桐院时,正屋里却已熄下灯,沈青云脚步一顿,立在院中发了半天怔,转身去了书房。
绿袖就立在正房门口,看见他走了,才回到里屋,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夫人,四爷去了书房。”
“嗯。”婧怡翻了个身,不再说话。
绿袖在脚踏上跪下下来:“奴婢今夜陪着您罢。”
婧怡扑哧一笑,坐起身来,盯着绿袖关切的脸:“你想什么,以为四爷不在我屋里,我就睡不着了?”
“怎么会,明明是您拦着不让四爷来,奴婢看四爷的神气,很有些伤心呢,”
“这是他的屋子,来不来的,都是他自己说了算,有什么拦不拦的。”话里不知不觉就带上了三分赌气。
绿袖听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柔声劝道:“夫人说得是,四爷是梧桐院的主子,哪里去不得?不过是心里爱重您,见您不痛快,便处处让着您、依着您。”
婧怡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了立在春和宫门口的皇上来,一时没有接口。
绿袖便接着道:“奴婢们都看着得明白,四爷对您是真心实意的,偶尔有个什么不好,您发一发脾气,叫他晓得错处也就是了,千万不要逼得太紧,到时反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话中意思,叫婧怡略端一端,等沈青云前来赔过不是,就照着台阶下来,小夫妻两个言归于好,否则,男人家的心野,一直闹别扭,说不定就将丈夫赶到了别人床上。
意思虽然糙,但绿袖这一番却是肺腑之言,世间大部分的女子都是这样做的。
婧怡有些自嘲地想,如果自己真的一直不肯搭理沈青云,他会不会顺势娶了娜木珠?
“你说的很对,”她开口道,“但他还不知道自己的错处。”顿了顿,放松语气,笑道,“我没事,你回屋去罢。”
绿袖无法,只好慢慢出去了。
一夜再无话,至次日清晨,沈青云仍照常上早朝,然后留在宫中绘制匈奴地图。
仿佛并没有收到那封密信。
沈贵妃也派人来传婧怡入宫陪伴,等婧怡到了春和宫,却并不见她,只在用膳时分传她前去。
婧怡直到此时才明白了她的用意……沈青云也在春和宫用膳。
沈贵妃的气色瞧着倒比昨日好了不少,看见婧怡,笑着招手道:“四郎媳妇,来,坐这里。”示意婧怡坐到沈青云身边。
婧怡无法,只好依言过去。
“听四郎说你喜食甜点,本宫特地命人给你做的,”睨了沈青云一眼,“还不夹一块给你媳妇尝尝?”
沈青云果然夹了一块放在婧怡碗里。
沈贵妃又笑着道:“四郎小时候也爱吃甜,吃得直喊牙疼,太医说他牙里长了一个窟窿,吓得他几宿都没有睡着,从此才戒了这一口。”似乎回想起从前的趣事,她笑得十分开怀。
婧怡忍不住望了身边人一眼,见他只是低头扒饭,耳尖子上却有一点可疑的红色。
至饭毕,沈贵妃推说体乏,去了内殿,婧怡则送沈青云出春和宫。
二人一路沉默着,沈青云看了她一眼,忽然道:“我不知道你进了宫。”
如果知道,就不来了的意思?
婧怡没有说话,直走到春和宫外,才突然开口道:“过犹不及。”
沈青云似乎没听清,转头问道:“什么?”
她的表情淡淡地:“妾身是说,您太镇定了。”
沈青云表现得太平静了,从前不知道一切自然好说,如今明明是杀父仇人,却仍是一副誓死效忠的模样。
掩饰得太明显了。
沈青云神情严肃起来,深深望了妻子一眼,忽然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别生气了,有什么话我们回府再说。”
婧怡将手从他掌心挣脱出来,屈膝行礼:“四爷慢走。”
沈青云嘴角翕动,想说什么,眼下到底不是地方,终归还是闭上嘴,大步走了。
婧怡也不停留,重新回到春和宫,正好碰到崔姑姑端着个雕红漆托盘出来。
婧怡眼尖,一眼就看见托盘上摆的是沈贵妃方才穿在身上的衣服。
她心中一沉,不由低声道:“娘娘又……”
崔姑姑面色沉重,默默点了点头。
婧怡就皱眉道:“娘娘还是不肯看太医么?方才见她气色也还好,怎么又……”
崔姑姑叹气道:“太医已经看过了,直接去回的皇上,连娘娘自己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至于气色,春和宫有上等的西洋脂粉,娘娘知道您和四爷要来,特意擦了许多……”
不把病情告诉沈贵妃,想来多半是不大好了。
正想着,外头小太监进来传话:“姑姑,皇上来了。”
崔姑姑闻言,神色一苦,拉过婧怡低声道:“皇上每日来三回,娘娘就是不肯见,夫人,娘娘喜欢您,您去劝一劝,好歹见一见皇上。”
婧怡点头,转身去了内殿。
沈贵妃正靠在贵妃榻上假寐,听见动静睁开眼睛朝这里看了一眼,轻声道:“回来了?”
“嗯。”婧怡上前两步,将手心搓热,为她轻轻肉揉起太阳穴来,“皇上来看您了。”
沈贵妃重新闭上眼睛:“让崔姑姑去传话,本宫身体不适,怕过了病气给皇上,还是不要见了。”
婧怡静默一会,忽然弯下腰附在沈贵妃耳边,将声音压得极细:“妾身知道您心中的伤痛,可就算是为了四爷,您也得见一见皇上,母亲。”
这声母亲一出口,沈贵妃浓密如羽翼的睫毛便开始剧烈颤抖,半晌方低低开口,语声哽咽:“我正是为了四郎,才不能见皇上,”睁开眼睛,坚定地望着婧怡。“我是个没用的母亲,不能给他任何帮助和保护,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残破的病体换取皇上的愧疚,让他能对四郎手下留情。因此我不能让他有赎罪的机会,他让太医给我诊脉,可以,但送来的药我不会吃,更不要他的讨好与陪伴。我要日日呕血,春和宫有他的人,我的情况他全知道。”
婧怡震惊地瞪大眼睛。
沈贵妃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现在是不是很丑,色衰而爱驰,我不能让他看见如今的病容,所以更不能见他……此生不见、至死方休。”顿了顿,语气渐渐坚定,“只要换得他一丝愧疚,给四郎一年半载的时间,我相信以四郎之能,定能为自己寻一条出路。”
婧怡忽然流下泪来:“您其实不必如此,我看皇上对您用情至深,必定不会做让您伤心的事。”
“那是我还活着的时候,若我死了,他将再无顾忌,”沈贵妃长叹一口气,美丽的眼中露出哀色,“你不了解男子,在他们心中,女子永远不是第一位。”望向婧怡,目光恳切,“好孩子,我看得出来,四郎对你有情,你对他亦非无意,不说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便是看在这一份难得的感情上,也请你在必要时拉他一把。”
婧怡望着沈贵妃,目露疑惑:“臣妾不懂您的意思。”
沈贵妃眼含深意:“权利和欲望乃无底深渊,人一旦登上高位,就会变成冷酷无情的另一个人,”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婧怡,“倘若、倘若你无法阻止,真到了那一天,请他放过他的两个兄弟,有什么怨恨,就朝我这无用的母亲来罢。”
婧怡已经大约明白了沈贵妃的打算……用自己的一条命换皇上放过沈青云,却又担心沈青云会谋朝篡位,加害晋王、鲁王,因此殚精竭虑,生死不得安宁。
婧怡原先还不相信这番说辞,但沈青云对沈贵妃的冷淡、对密信的无动于衷却令她不寒而栗。
他是不是已经猜到了贵妃的打算,故作不知是因为他想让她这样做?
不是不痕皇上,只是卧薪尝胆,以图后计?
第115章 猜测
娜木珠的兄长多查王子携王妃来朝的消息终于传了开来。
婧怡知道,匈奴地形图画完了。
松鹤堂,沈家的儿媳妇们正在给蒋氏请安。
“听说是特地来恭贺晋王大婚,带来了不少奇珍异宝,”袁氏笑吟吟地说着这件事,“说到底,他们是要和咱们大齐结盟,旁的都只是个由头。”
“可不是?”方氏目光流转,有意无意地自婧怡面上划过,“我可是听到风声,他们有意与咱们大齐联姻,此番前来就是为亲妹子送嫁呢,”掩着嘴,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说到这位云英郡主,也真是一根筋,怎么就不管不顾地看上了咱们四弟,十头驴都拉不回来呢。哎呦,这两家联姻成了两国和亲,又要叫咱们四弟妹如何自处!”
此言一出,众人皆屏气凝神,再无人多说一句。
蒋氏端坐上首,淡淡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停在婧怡面上,语气很柔和,带着隐隐的探究:“我们沈家是讲规矩的人家,既然三媒六礼迎了你进门,就断没有休妻另娶的道理。老四若敢有这样的心,别人不说,你父亲就先要打折他的腿。”顿了顿,目光渐深,“不过,圣意难违,一旦皇上颁下赐婚的旨意,我们做臣子的也不能抗旨。”
“好在皇上还没有赐婚。”袁氏立刻接过口,“我看四弟对四弟妹也十分上心,并没有喜新厌旧的意思。关键还是云英郡主一家子在闹腾,偏他们身份特殊,便是皇上,对也要他们礼让三分。”
蒋氏点头:“不错,不过我们武英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凭她是个什么,也不能随便在沈家登堂入室。说到底,我们只是没有抓住他家的把柄,否则区区一个西域番邦,还想将武英王府玩弄于股掌之间不成?”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袁氏则谈过半个身子,望着婧怡,一脸认真地道:“我听说,云英郡主的兄嫂来京可有一段日子了,却是秘而不宣,不知是在密谋什么,想来总不会是好事……四弟妹你近日经常进宫,也该听到些她家的风声才是,不若细细梳理一番,或可从中寻到破绽,就此推掉这门婚事也未可知。”
婧怡看这婆媳两个一唱一和,终是将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
想来,武英王府虽是天子近臣,真正能直达天听的也只有沈穆和沈青云而已。
至于蒋氏,与其说她是武英王妃,还不如说是成国公长姐更为合适罢?
婧怡抬起眼睛,目光也自众人面上扫过,蒋氏淡然自若、袁氏温和亲切、方氏事不关己、宁氏……
宁氏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几不可见地冲她皱了皱眉。
她心中一跳,瞬间已打定主意,再望向蒋氏时,已变得神色闪烁:“媳妇是有所耳闻,但却从未见过他们,更不知他们有何目的。”
蒋氏蹙眉:“你这些时日来出入内宫,就不曾听到半丝风声?”
婧怡摇了摇头。
蒋氏如今已知婧怡为人极擅作伪,问有不由细细打量她的神色,口中道:“可老四这些时日来时常宿在宫中,听说就是奉了皇上旨意,陪伴多查王子夫妇……难道你丝毫不知?”
婧怡表情一僵,半晌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点头道:“仿佛是听四爷说过一嘴,只是媳妇当时没留意,不记得那重要客人的名姓了。”
话音刚落,便听有人扑哧一声,婧怡转头望去,却是方氏正掩着嘴冲她笑:
“哎呦四弟妹,这可是满朝上下绝口不提的秘辛,四弟会告诉你?”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嘴上却假意安慰道,“你也不用伤心,多半还是皇上下旨不让说的,这不,咱们大家谁都不知道呢。”
把婧怡说得十分窘迫,几乎连笑意都挂不住,竟十分失礼地没有开口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