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原还为着天下一统的事情高兴,见着女儿看过来的眼神不免也有些头疼——天下一统是好事,嫁女儿....也算是好事吧?
以往天子也常催宋晚玉的婚事,想着女儿年纪不小,是该想一想婚事了。可如今眼见着宋晚玉与霍璋两个明目张胆的打眉眼官司,他这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正因如此,天子方才在宴后留了宋晚玉下来。
不过,天子还是十分宠爱这个女儿的,见她这般,便招招手令人上前来,主动问道:“大好的日子,你摆这副模样做什么?”
宋晚玉凑上来,小声道:“阿耶你先前答应过我的。”
天子自然是知道宋晚玉说的是什么——
当初大军出行那日,父女两人便在宫里说过霍璋的事情。
那会儿,宋晚玉还拉着天子的袖子,又是央求又是撒娇,求了好几回求了好几次。
天子便只拿话堵了她一回“无家无业,何以堪配公主?”,想着霍璋无家无业,无论从何处论,都是配不得公主的。谁知宋晚玉不仅没有知难而退,反到是打蛇顺杆上,又追问了一句:“要是他此回能立大功呢?”
天子瞧她难得这样喜欢,到底还是心软,松了一回口:“等他立了功,你再来与我说这个吧。”
........
话说得容易,如今想来:这报应可算是来了。
天子心下微动,却仍旧是不应声。
宋晚玉伸手去拉天子的袖子,理直气壮的提醒他:“阿耶你说了的‘等他立了功,你再来与我说这个吧’——如今洛阳已是打下,霍璋亦有大功,总可以说了吧?”
天子虽知躲不过,还是忍不住说一句:“要说大功,此回论功,二郎居首,三郎次之,霍璋不过平平罢了。”
宋晚玉瞪他。
天子只当没看见。
宋晚玉忍不住为霍璋说话:“三弟那性子,要不是有霍璋在旁为辅,二兄去了虎牢关,三弟哪里守得住洛阳?阿耶也知道当时情况——那会儿,洛阳城边若有一丝错漏,叫城中那些贼党趁势逃了出去,还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了。霍璋此回的功劳或许及不上二兄,可比三弟总还是有多的吧?”
真要说起来,此回庆功宴上,论功行赏,齐王的功劳能居其次,齐王的皇子身份也占了小半的原因——哪怕天子也知道这儿子顽劣,心里总还是向着自己儿子的......
宋晚玉说着说着,忍不住狐疑的望向天子:“阿耶你该不会是想反悔了吧?”
第80章 巧上眼药
宋晚玉目光灼灼,天子久违的觉得头疼——当然,这也可能是他在庆功宴上喝了太多的酒水,酒劲上来了。
天子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避开了宋晚玉的目光,敷衍一般的应了一声糊的应了一句:“现在说这个也太早了些吧.......”
“哪里早了。”
宋晚玉立时打断了天子的话,隐隐约约间觉着这对方莫名的有些熟悉,顿了顿,方才想起来——对哦,以往霍璋不在时,天子就是这么催宋晚玉成婚的,那时候敷衍人嫌太早的是宋晚玉,谁知天道好轮回,父女两个现下倒是倒了个儿。
这般想着,宋晚玉不由也觉好笑,软下声调,小小声的撒娇道:“阿耶你可是天子,口含天宪,金口玉言。可别为着这事反悔了。”
天子瞥她一眼,忍不住的又想起自己当初的话——
“等他立了功,你再来与我说这个吧”。
怎么说呢,到了天子这份上,还真很少会为着自己说过的话觉得糟心。只是,到底是自己说过的话,宋晚玉又眼巴巴的在边上看着,天子到底还是稍稍软了些心肠,接口道:“我当时只是那么一说,原也没有立时答应的意思......”
说着,天子侧头去看女儿,语调缓了缓:“毕竟是你的婚事,总不好就这样仓促定了。便是他真立了大功,我也不能真把女儿赏给他,总也是要再看看他的品行。要不,我这做阿耶的必是不能放心的。”
宋晚玉还欲在天子跟前给霍璋说几句好话,一侧的天子却摆摆手,道:“行了,我让你留下也是想提醒你一句——你们身份有别,婚事未定下前也别亲近太过了。”
听着这话,宋晚玉越发不服气了,扭过脸去哼了两声。
天子也不理她,接着道:“霍璋身份毕竟有些特殊,如今又立了些功勋,重又冒出头来,自会惹人嫉妒。这种时候,你若是与他亲近太过,说不得就要惹人眼热,背后议论他是靠着裙角关系才攀上秦王,说不定还要因此怀疑他这功劳里还掺了水分。”
天子这话,宋晚玉还真听进去了些。她当然是不怕旁人议论的,要不也不至于至今未嫁,再说以她的身份也没几个人敢当面在她面前说什么不顺耳的话;可霍璋却是不一样的——那些人会顾忌宋晚玉的公主身份,绝不会顾忌霍璋这么个家破人亡的前朝旧人。
天子这话,可算是精准抓着了人的软肋,宋晚玉听入耳中,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天子说完了女儿,心下一宽,还安抚了她几句:“放心吧,倘霍璋真是个可靠之人。你们的事情,阿耶自会给你做主。”
宋晚玉还是有些恹恹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天子瞧着宋晚玉这模样,心里也免不了泛酸:怪道都说‘生女外向’呢,宋晚玉这连婚事都还没定下的,心倒是都已向着人家了......不过,天子也没揪着这一点不放,略点了点后便转开话题,又问了些宋晚玉在洛阳的事情。
这倒是正事,宋晚玉想着自己在洛阳见的见闻,不由得也提起精神,仔细的与天子说起自己在洛阳见过的人事,又道:“亏得二兄仔细,赶上了今年秋种,要不,等到明年春夏,洛阳那头没有收成,还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呢.......”
天子听了,不由也觉欣慰,微微颔首:“二郎此回确是做的不错。”
说着,他不觉又出了一会儿神。
宋晚玉瞧着天子面色,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阿耶,你又想什么呢?”
天子回过神来,瞥她一眼,倒也应了一声:“只是在想你二兄这事——此回他一举取得河南河北,实是开国第一功,我听到消息时是真的高兴,也是真的欣慰!最难得的是,那般的局势,他也能镇住洛阳,稳住河南民心.......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宋晚玉听着天子夸秦王,颇有些与有荣焉,跟着眨巴了下眼睛。
天子见她这模样,也觉好笑,很快又话锋一转:“只是,打完了天下,就要治天下。如今,你只瞧见一个洛阳城,还要与我感慨洛阳百姓艰难,你却不知道外头许多地方比洛阳城还不如——洛阳到底是前朝东都,底蕴深厚,其他地方都是比不得的........这天下几经战乱,终得一统,却也是遍地沟壑,生民倒悬,亟需治理。偃武修文乃是当务之重啊!”
虽说宋晚玉素日里也是极得盛宠,但这样的话她还是头一回听天子提起,蹙眉细思,一时没有应声。
其实,把话说到这里,天子也觉得自己说太多了。也是他太高兴了,今日的庆功宴上还亲自弹了一曲琵琶,跳了舞,酒水用得也多,一时儿酒劲上来,一开口便止不住,这才与宋晚玉多说了些。
不过,天子也没给宋晚玉多想的时间,抬手揉了揉额角,开口赶人:“行了,你也回去吧。”
见天子面有倦色,宋晚玉依言起身,行过礼后方才出宫回去了。
天子则独自一人在殿中坐了一会儿,喝了宫人端上来的醒酒汤,方才觉得自己的精神好些了,开口唤了人来,问:“蓬莱宫那里,可是歇下了?”
內侍连忙道:“德妃娘娘正配小皇子说话呢,还未歇下。”
天子微微颔首,这才让摆驾去了蓬莱宫。
等天子仪驾到了蓬莱宫时,蓬莱宫中果是灯光通明,萧清音听了通传,亲自出面迎驾,身后跟着抱着皇子的乳母。
天子从御辇上下来,伸手扶住了正欲行礼的萧清音,笑着道:“下回可别这样了——夜里风凉,你这样出来,着了寒可怎么好?”
萧清音朝着天子一笑:“不会的。”
说着,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偏过头,玉白的颊边微微有些泛红,仿佛有些羞赧的模样:“妾还以为圣人今日不会来了呢.......”
天子看着她这模样,心头不觉也是一动,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又说胡话!你才从洛阳回来,这一路上也受了许多罪。我自是要过来看你的。”
萧清音闻言却又斜晲了天子一眼,清雅的面上竟有几分罕见的娇媚。只听她小声道:“要说受罪,林妹妹才是真的受罪呢——就只这么一来一回,妾看林妹妹就清减了许多,瞧着怪可怜的,叫人不落忍。妾还以为圣人这会儿要过去安慰她呢。”
林昭仪的消瘦和憔悴,天子自也是瞧出来了,此时听萧清音提起,他便顿住步子,反问道:“所以,你这是赶我走,让我去瞧她?”
话罢,天子便端出抬步要走的模样。
萧清音连忙伸手拉住天子,小声道:“圣人!”
天子低头看了看萧清音抓着自己明黄绣龙袖角的细白指尖,再看看她面上那依依不舍的神情,不由也是一笑,这才抬手揽着人往里走:“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可得改一改才是。”
萧清音似羞似恼,嗔怪般的看了天子一眼。
天子不以为意,只揽着她的肩头往里走,一面走一面问起洛阳的事情:“先前你和林昭仪都写过信,看你信上说的,二郎这些日子在洛阳似是为难你们了?这回还真是辛苦你们两个了……”
萧清音连忙辩解道:“圣人多虑了,这点儿的事还真称不上辛苦。如今想来,妾与林妹妹初至洛阳时确实是任性了些,便是写信回长安,信里也有些个人情绪.......如今回了长安,再想想自己当时写的信,妾自己都觉难为情。”
天子抬步跨过门槛,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声:“哦?我记得昭仪信里,颇多委屈......想来也是秦王此回在洛阳行事太过,叫你们难堪了?”
萧清音顿了顿,斟酌着言辞道:“其实,倒也不是大事。只林妹妹那性子,圣人也是知道的,她原是兴冲冲的去洛阳,想着瞧一瞧洛阳宫里的珍宝。谁知秦王已是叫人封了库,便是林妹妹拿了圣人的手谕出来,秦王也不肯破例........”
说着,萧清音又抬眼去看天子神色,苦笑了一声:“林妹妹哪里受过这委屈?这才恼了,几日功夫,人就受了一圈。”
天子神色不动,只垂眸看了眼萧清音:“她这脾气确实是大......你呢?你就不委屈?不气?”
萧清音端出坦然模样:“要说气那肯定是气的。只是妾后来一想,也觉是妾和林妹妹太任性了。那会儿秦王正管着洛阳城里那些事,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哪里顾得上理会妾等微末小事?”
说着,萧清音不由感慨了一声:“也是秦王有心,待得我等回长安时,洛阳城中百姓闻得秦王之名皆是感激涕零,可见是民心所向。”
听着萧清音口里这一句“洛阳城中百姓闻得秦王之名皆是感激涕零,可见是民心所向”,天子的脸色便不觉淡了一些。
萧清音唇角微扬,心下冷然:民心所向?秦王还只是亲王呢,这就民心所向了,又把天子的脸放在哪里?
要是想得深些的人,指不定还要怀疑秦王在洛阳城里亲力亲为、忙得脚不沾地是为了收买人心呢.......
无论天子有没有听进去,无论天子心里多信任秦王,碰着这种事心里多少也要有些隔阂。
萧清音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倒是没再揪着秦王的事情说个不停,只是笑着转口:“没想到,方才些许不见,四郎瞧着便已大了许多,险些便要不认得我这阿娘了。”
天子素来不欲与后宫多说国事,此时不由也是一笑,顺着萧清音的话说起了幼子的事情:“我是再没有见过这样闹人的孩子——自你离宫后便整日里哭闹,就只在我身边时才能安稳会儿。”
这般说着,天子对这幼子倒是更添了几分怜惜之情——毕竟是亲骨肉,模样生得也漂亮,尤其依恋他这个阿耶.......
萧清音听了,自是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离宫前便私下里与乳母交代了些,让孩子习惯了天子身边的龙涎香,待得离了那香自会觉得不安稳,会哭闹。等到了天子身边,闻着那香自然也就安稳下来了.......
不过,萧清音却是只字不提这里头的事情,只笑着与天子道:“这也是父子天性。许是这孩子生来就亲爹娘吧.......”
天子听着这话,心里也是妥帖,不由哈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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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萧清音在天子跟前给秦王上眼药是润物细无声,那么太子妃在太子跟前说秦王那就直白了许多。
今日这太极宫中的庆功宴,最受瞩目的自是秦王,就连齐王都跟着风光了一回。
底下两个兄弟都这般出息,越发衬得太子这个长兄功绩平平了。
偏太子性子好,只一心为着天下一统高兴,都不必人劝酒,自己在宴上就喝了个痛快。只坐在太子身边的太子妃,她却是真正的有气出不得,只能强忍了这口气,一直等到回了东宫,这才亲自端了醒酒汤来,低声与太子道:“殿下,秦王这事,您也该仔细想想了。”
太子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句:“秦王什么事?”
太子妃一顿,委婉道:“秦王如今挟此大功而归,海内皆闻其名而不知殿下,圣人更是再三封赏,不仅赐其铜炉铸钱,更是令他位居三公之上,开府授官,自行任免之事........”
说着,太子妃心头一时大痛,眼眶红了红,咬牙道:“圣人如此,置殿下这太子又于何地?!”
太子沉默片刻,方才出声安慰她:“你想多了,二郎此回立下大功,阿耶如此封赏也是理所当然。说到底,如今居东宫的是我,不是他。我已是国之储君,他便是位居三公之上也是臣,君臣仍旧有别。”
说着,太子又握住了太子妃的手,轻声宽慰她:“你啊,就是想得太多......你要记住:你是太子妃,是未来皇后,也该拿出些心胸来,别总为着这些小事计较。”
若是换做往时,太子这般说,太子妃哪怕心里不赞同,面上必也是要闭嘴不提的。
可,秦王此回立下的功劳实在太大,天子的态度也实在优容,太子妃只一想起秦王便觉得心头仿佛沉甸甸的,再看太子这不以为意的神色,心头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热血涌上脸,令她一时失了往日的克制:“殿下心胸宽阔,宽以待人,自是如此想的。可秦王呢?他手握大权,功勋卓著,难道就真甘心对殿下您俯首称臣?!”
太子脸色微变,顿了顿,才道:“我们到底是嫡亲兄弟。”
太子妃闻言,微微垂眼,泪水簌簌的掉了下来。
太子连忙从袖中抽出帕子,抬手欲要替她拭泪。
太子妃却推开了他的手,含泪凝视着他:“殿下,若嫡亲兄弟真就如此可信,那么前朝末帝又是如何登位的?”
太子拿着帕子的手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