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绣对着老伯挤出一个笑来:“对,麻烦您啦!”
“不麻烦,不麻烦!”老人笑着转身,“若不是你来,我都不出摊子了,人老了,惫懒动弹咯!”
齐绣和他闲聊了几句,才转过脸对着萧远林质问道:“萧老夫人才去世没多久,你就急慌慌的往边关跑,如今边关安定,何须你这样的大将前去戍卫?我听闻皇上只是不允,留了你数次,是你自己硬要前去,可有此事?”
萧远林点了点头,道:“正是。虽然边关平定,但是异族不可不防。”
齐绣蹙眉,道:“你莫要嘴硬,你家里的事情谁人不知?如今闹得厉害,你敢说自己不是为了躲开才要去边关呆着?”
萧远林苦笑一下,道:“你说是便是罢。”
齐绣压抑着怒气,苦劝道:“远林,你好歹想想老夫人,想想家里。萧家如今顶门立户的就你一个,你再跑去边关,让吉宁她们靠谁去?即便是夫妻不和,如今成亲不过三年,你但凡用心点,同她慢慢相处,又何愁不能有相知的日子呢?”
萧远林放下了勺子,正视她道:“绣姐,你又怎么知道这三年我不曾用心,不曾努力过呢?吉宁不错,只是我同她性情实在不相投,这般下去也是互相折磨,相知?”他自嘲的一笑,“早就相知了!我知她,她亦知我,这辈子恐怕只能这样下去,谁也改变不了谁!”
齐绣沉默了一会儿,放低了声音道:“我听说你很是宠爱她带来的两个媵妾中的一个,据称那女子性情极为温婉和顺?”
萧远林没有回答,温婉和顺吗?似乎芸娘也不是那样,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每天下了朝,都愿意去她那里坐一会儿,即便她入府的第一天就同他说了,只是因为家贫不得以才做了媵妾,她对他并无半点情意,也不愿意牵扯进后宅是非,只求他当自己是个摆设,看都不看也好。
齐绣望着他出神的样子,忽然问了一句,道:“还是说,你心里忘不了的,是那个人?”
萧远林惊讶的看向她,他如今位高权重,皇上又极为看重,京城里是有不少人知道他当初和顾家议亲之事,但是却无人敢再提这一茬,在他面前更是不敢。
齐绣抿了抿唇,极为为难道:“这话我原不该说,可是你是平野的亲弟弟,看着你如今这样,我实难放心,你远去边关这事儿我阻止不了,但是这一桩我必须劝劝你,如今尘埃落定,你就算心里还有什么,也是无济于事。既如此,何不多为自己打算一二,你难道真想这辈子就这么糊涂浑噩下去?”
萧远林摇了摇头,道:“绣姐,不管你信不信,我如今并未对那人念念不忘,我也不是这样糊涂的人,我和皇上,君臣之间全无芥蒂,你知为何?”
齐绣疑惑的看着他,毫无芥蒂这话不假,几年前朝中对于皇帝重用萧远林还有些议论,他的政敌也曾拿这事儿挑唆过,只是皇上信重皇后,这事儿一点水花也没有翻起来,反而皇后娘娘因为被人翻出在江南游历之时,揭发征马偿付银贪腐一案,博得了忧国爱民的名声,地位更稳。
萧远林带着几分艰难,轻声说道:“南夷之战后,我回到京城,这才发现素来康健的祖母,总是神思恍惚,噩梦连连。我请了宫中太医为她诊治,这才知道她不是因为年岁大了,而是被人下毒……”
“下毒!?”齐绣听见这两个字,不由大怒,厉声问道,“谁这么大胆?”
萧远林苦笑,道:“太医说,这不是致命的毒药,只是容易让人神思恍惚,忧虑多梦,久了自然伤身,但是当时却并不算严重。我赶紧裁撤了祖母身边一应照顾伺候的人,将她们严加看管审问,可是审来审去,这些跟着萧家几十年的老人,全都没有问题。我这才注意到,家里新进的人,只有韦夫人和她的女儿韦四娘。”
“这不可能,韦将军在世时数次为了老国公出生入死,最后也是一心报国,在边关病逝,这并非是萧家对不起她们,她们为何要这样做?”
“我起初也不敢相信,派人去细细查探了一番,才知道父亲去世之后,我回京守孝的这些年里,边关的旧部们渐渐流散,有的被编入新军,有的换了主将,而韦将军跟随新主将之后,不得重用,加上身有旧伤才会一病不起,韦家为了给他治病,将积攒的银钱都用尽了,可也没能留下他的性命。韦家母女孤儿寡母受人欺侮,而韦夫人本就身有隐疾,她自知不久于世,为了能给韦四娘留下一些生活所依,才甘愿被平王府利用,借着旧日情谊入了我府……”
“所以,是平王府授意她下毒?”齐绣只觉得自己通体冰凉,她打断了萧远林,后宅有这些诡谲伎俩,她是知道的,可她靠自己真本事拼杀出来的地位,苏家后宅里哪个不怕她,加上夫婿又一意回护,她自然不必面对这些。
“正是。那时候我和清……顾家已经在议亲了,本来一切都顺理成章,可偏偏祖母突然转了性子,将婚后纳妾一事提出,我本还以为她不过是因为忧虑才突发奇想,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韦夫人日日对她念叨韦家绝后,她们母女的悲惨境遇,加上毒药的作用,祖母甚至和身边人说,梦见祖父质问她为何好端端的一个萧家,如今断子绝孙。”
“然后,萧老夫人就去顾家提出要给你纳妾,顾家……”
“我后来逼问出,她们原本的打算是想离隙我和她的关系,加上吉宁曾帮忙将文画师带到她跟前,她知道皇上的情谊,离隙之后,再把这件事在我面前抖开,我和家里态度都变了,这门婚事自然不成。”
齐绣讥讽道:“可惜人家为了学画,远离京城,不参与这阴狠布局。不过你既然都查明了,为何还要娶永宁郡主?”
“不止我查明了。她离京不久,祖母也恍然大悟,办了一件大错事,她后悔不已,这才渐渐觉出不对,可是万事明了之后,吉宁找上门来,哭诉求情,她将一应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只说年纪小又因为太过于爱我,才办下这样的错事。”
“我听说平王妃被圈禁在后宅,众人议论纷纷,都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想必是为了这个。可即便如此,老夫人这就原谅永宁郡主了?还让你娶她?这一家子办下这样的错事,怎么还能厚着脸皮把女儿嫁进来?”
萧远林的表情一直淡然无波,这些事情初明之时,他也曾愤怒不解,为何自己会深陷如此境遇,可是现在他已经平静下来,口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祖母其实一直是喜爱她的,她数次上门,祖母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喜她天真活泼。而这样的计策,也绝非是她能想出来的。南夷平定之后,京中的众王爷们仿佛惊弓之鸟,简王他任宗正多年,哪家和他没有关系来往?有的被他织入网中尚不自知,连太上皇的胞弟平王也有几件摘不清楚的事情。”
齐绣恍悟,心头不觉涌上几许悲凉,萧家的人没做错什么,可总是被牺牲,被利用,甚至明了一切,都难以挣脱。
“平王府将吉宁钟情于我的事情大肆宣扬,还宣布愿让她带媵妾嫁入国公府,这般孤注一掷,我若是拒绝,吉宁便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没有哪个男子会娶一个心中有别人的女子,平王府宁愿她孤苦一生,也要赌这一把。而有了我和我背后的萧家军,平王府上下才算放心。”
齐绣想起萧老夫人临终前,她去见最后一面,老人家干瘦的不像样子,却紧紧攥着她的手,嘱咐道:“阿绣,这世间之人大多是利用他,坑害他,我放心不下,如今只求你,好歹看着平野的面子,多看顾萧家一二,让远林莫要任性,也莫要参与那些争斗,我萧家一心守国,也只守国……”
外间忽然有人禀报,皇后娘娘听闻老夫人病重,特谴人前来探望,来人是她身边最得用的晓月,她和萧老夫人也算相熟,见了她,不知怎的萧老夫人似乎松了口气,微微笑道:“对了,还有她呢,我竟然忘了。”
她艰难的转头看了看萧远林:“远林,祖母对不起你。”说完,便溘然而逝。
两人面前的馄饨早凉了,面块结成一团,难以下咽,可是两个人还是默默不语的吃了下去。也不知是这些往事更难以释怀,还是这哽在眼前的未来。
萧远林去边关远离这些,是他唯一的选择。即便皇帝信重,还有个皇后娘娘在背后,可谁又知道这等阴狠计策不会再度上演,信任不会被破坏殆尽?
齐绣没有言语再去劝说,只能嘱咐他在边关照顾好自己,便在垂虹桥边上分开了。
萧远林走到桥中央,眼前的陵水如墨,把他身边的人一一带着远走不见。
吉宁也许不会明白,他离开,也有为了她的缘故。
她是被娇宠着养大的,没有受过委屈,心性爽直天真。这都是很好的,可是她没有自己的所思所想,也极易被人利用,被人左右。平王妃给她出谋划策的时候,难说平王是否知晓,若是知晓却不阻拦,可见这儿女在他来说,不过都是棋子罢了。
皇后三年无子,朝中已有议论之声,请皇帝纳妃的折子据称堆积了不少,甚至街头巷尾还议论是否是太上皇这一支子嗣不丰,未来可能会过继平王府这一脉。
他去边关,卸下了五军都督的职位,只做个守边将领,希望这些人的野心能到此为止。
……
玉良山的风常年带着冷意,将人的皮肤吹的皲裂,然后便像慢慢带上了面具,再也感觉不到冷意。而心里温柔的那些情绪,却被风吹到了绵延的雪山上,那些亘古不变的山峰,承载着他们这些守将们最深情的思念。
萧远林来此已经两年了,其实他从幼时起,就跟着祖父,父亲,哥哥在这里戍卫,就算回京他们都说是回家,他却觉得这里才是他的家乡。
眼前这片水草丰美的草原上,如今牛羊成群,像云朵飘在空中一样。这在几年前是看不到的。
边境还开了互市之地,让北狄人带着皮毛野物来交易,其实无论是哪方百姓,都不愿意看见战争,而这样平静祥和的日子才是大多数人心之所向。
他有时候会换上寻常人的衣袍,骑着马,沿着边关的市镇一直往雪山那头去,一路上伴着北狄人的歌声,没人知道他是那个曾令他们闻风丧胆,而今又在边关坐镇的名将。
夏夜的草原,处处蝉鸣,他和衣躺在地上看着天空,星子仿佛是打散了珠玉,入目皆是清辉。
不远处有几顶帐篷,看样子像是行旅的商人。
天还没黑时,那边有几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在争执绑帐篷的绳索如何系才不会被夜风吹开,他笑着听了一会儿,走过去教了他们,却见一个女子警惕的看着他。
也是,他未着官服,又孤身一人,如今虽无兵乱,却有马贼出没,警惕些是对的。
他对着那女子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恍惚觉得她十分的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喏,这个给你。”
他正想着,忽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紧接着一只羊腿横在眼前,挡住了大半的星空。
他转脸望去,却见那个女子蹲在身边,正望着自己。
“我见你似乎没吃东西,所以送一点给你。”
他一翻身坐了起来,看着她笑道:“这会儿不怕我了?”
那女子似乎是不屑地撇了撇嘴,道:“怕你?除非萧将军转行当马匪,否则我还真不怕!”
萧远林惊愕的看着他,自己如今这般有名了?
“你认得我?”
“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该问你一句,你难道不认得我?”
他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人,恐怕也有二十七八了,头发还是梳成未嫁女子的样子,可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认识这样一位姑娘。
她无奈又气恼,只得坦言相告:“我叫兰岑,曾经在宫里伺候过太妃娘娘和皇后娘娘,唉,我这样的婢女,萧将军不认得也情有可原。”
萧远林这才恍悟,的确有这样一个宫女,只是没想到她在这里出现,又穿了一身布衣,看着风尘仆仆的样子,实在没能把她和宫廷里锦衣华服的女子们联系起来。
兰岑是想问问他知不知道宫里的近况,她的消息总是不如他这样的官员来的灵便。告知了自己来意之后,萧远林微微一笑,道:“你莫担心,宫里一切都好,听说春日里添了一位小公主,皇上极为开心,太妃娘娘也赶回去照顾了。若实在挂心,我可以派人护送你回去看看。”
兰岑摇了摇头,指着不远处的帐篷道:“我现在可走不开,他们几个都靠着我,等两年他们能自己安身立命再说吧。”
萧远林一问,才知道除了那几个少年,还有几个年幼的孩子这次没跟在她身边,这些孩子都是曾经北狄一战中失去亲人的孤儿,兰岑遇到他们的时候,这些孩子不是靠偷抢为生,就是做了乞丐乞讨。
她自己也被这几个孩子坑了一把。
不过后来还是不忍,便把顾清芜给的银钱拿了出来,将这些孩子聚到了一处,带着他们行商讨生活,顺便教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
萧远林十分佩服,道:“下次回到玉良山,来将军府找我,我给你们多批几个商令,以后路上遇见官兵也方便些。”
兰岑也不客气,点头答应了。
两个人聊起了京城旧事,不由忘了时间,蝉鸣阵阵,帐子里忽然亮起了灯,几个孩子起身准备洗漱赶路。
兰岑同他告了别,和孩子们收拾好了,骑上马离开了。
这原本是一次偶遇,萧远林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此后几年,他发现这个女子竟然十分坚韧,她将这些少年们一一带大,让他们学会了读书识字,行商赚钱,她也喜欢和他们一起行商,去看看异域不曾见过的风景。
而自己渐渐知晓他们都是何时出发,又该何时归来。
那些画本子里,本来是红妆对镜,等待将军远行归来,到了他这里,却是将军立在城楼之上,等着红妆。
他自嘲这点心思,不敢对任何人点破。
京城里还有吉宁,他不能再把这样一个不羁洒脱的灵魂,扯进自己这泥潭里。
如果是承平十四年,他还是那个跳脱少年,他一定追上去跟着她远走,可现在他是个满面风霜的将军,在这里守身后平安,让她有归处,就足够了。
兰岑三十岁的生日后,她把发髻挽成了妇人的样式。萧远林看着一愣,兰岑笑道:“总有人问我为何不嫁人,可烦死了,这样刚好,我就说我夫君去世了,免得旁人再多问。”
他蹙起眉头,道:“你又不是永远不嫁人,何苦咒自己。”
这些年暗生的这些情愫,兰岑自然也心知肚明,她不理这话,只说自己过两日还要出门。
再次送她上路,萧远林一如既往的站在城楼上看着她远去,小小的马队渐渐不见,好在那几个臭小子都大了,她也不会再那般辛苦,能悠闲地看看风景,体验不同的风土人情。
“报!将军,有您的家书!”
萧远林接过亲卫呈送上来的书信,低头一看,是吉宁。他心里一沉,这些年他回京述职,或是她前来探望,两人不是没有努力过改善关系,可是性情实在不相投,这些努力反而让他们更是难以忍受彼此。
吉宁也好久不曾写信了,却不知这回又是为什么事情,为她母族求官,还是要求他回京当五军都督?
不想看了信,亲卫发现萧远林脸上的笑意渐渐扩大,竟是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他笑完了又摇摇头,这吉宁,做事永远顾头不顾尾,一意猛冲,不会拐弯。这信里,她直言自己看上了别人,要同他和离,好去重新追求自己幸福。
萧远林大步走回书房,先将和离书签了,又提笔写了封信,只絮絮叨叨的嘱咐她莫要任性妄为,以免弄巧成拙。
写完了,他将信和和离书一同封好,交给亲卫,让火速送到京城去。
赵吉宁今年有二十五了,这个年岁不大不小,一切都来得及,而他足足大了她十一岁,他再磨蹭下去,恐怕真的要被“去世”了。
他换上布衣,快步走出将军府,纵身一跃上了马。
城墙上,旌旗在风中烈烈作响,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兵只见一骑绝尘,看身形似乎竟然和他记忆里那个年少时的将军大人,那个总是急匆匆的少年重合起来,只见他笔直的朝着远处的雪山飞驰而去,他觉得自己是眼花了,昨天老婆也骂他,买点肉回家,人家少找了钱他都没看出来。
他憋了憋嘴,慢吞吞的从前面城墙缝隙里摸出两枚铜钱来,塞在腰带里。虽然眼花了,家里的老婆子也不嫌弃自己,只是这点私房钱,看来又保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早起看了大家留言,一脸姨母笑,我觉得好幸福啊,哈哈哈,小天使们,挨个蹭你们一身毛~~~
大肥章送上,祝周末愉快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