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怜赶紧起身相迎。
“八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萧誉端着一壶酒,显然开心极了,“快来,尝尝!据说这是东煌才有的如梦令,紫殊尊分给父皇和母后娘娘的,我刚才去给母后请安,她随手赐了我一壶,说是要与最交好之人共饮,我也没有旁的朋友,就想起了你。”
萧怜眼光一闪,“母后给你的?”
“是啊,我闻过了,是咱们朔方的酒没法比的醇香,若不是惦记着你,我来的路上都偷喝光了,快来,你这次大获全胜,出尽风头,赏个脸,陪八哥喝上一杯。”
萧怜端过萧誉的酒杯,“母后可说过,这酒是怎么来的?”
“我也好奇,按说东西两陆已断绝一切,哪里会有东煌的酒呢,所以就随口问了。”
“那么母后怎么说?”
“母后说,紫殊尊前几日擒了个东煌的奸细,搜索住处的时候抄出了两坛这酒,刚好他那日与父皇相谈甚欢,就送了父皇一坛,也聊表当年未能帮父皇和母后求得兰陵泉的歉意。”
“哦。”
萧怜将那酒杯放下,“八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今日实在已经喝了太多,真的不能再喝了。”
萧誉酒杯已经送到了唇边,见她拒绝,有些悻悻,“唉,好吧,亏我来时,母后还千叮万嘱,让我务必与最知交之人同饮。”
“她还真是关心你啊。”萧怜不咸不淡地应了,猜不透沈玉燕拐着弯让她与萧誉同饮这一壶酒是什么意思。
她即便真的已知她是女子,也没必要用萧誉这个闲人来试她。
如梦令,如梦令,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与他之外的旁人共饮。
萧誉见酒喝不成又觉得来一趟就这么走了,没意思,想了一下,道:“对了,我刚刚去给母后请安之前,在窗下还听见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好像是关于哪个皇妹的事。”萧誉神秘兮兮看了看门窗,压低嗓子道:“听说啊,皇后娘娘已经有了确凿的人证物证,保不齐是哪个皇妹前些年亲手杀了自己的母妃。”
萧怜的手便是一抖,“她原话怎么说?”
萧誉歪着头想了想,“好像就是说那丫头受不了虐待,亲手将她娘给勒死了!哎哟,真是惨啊!也不知道是哪个妹妹。”
萧怜蹭的站起来,“八哥,我头疼地厉害,想睡了,你还是请回吧,改日找你同饮三百杯。”
萧誉觉得这一趟跑得甚是没趣,也只好起身,“好吧,那我先走了,这壶酒就存你这儿,等你馋虫上来了,咱们哥儿俩喝一杯。”
“嗯!好!”
萧怜草草将萧誉送出门外,砰地关了门,一颗心狂跳!
她们知道了!
这件事,她几乎已经快要忘了,竟然还是被她们给翻出来了!
这身子的原主,从小备受慕皇后虐待,满身伤痕,又淋上无妄兽血,日以继夜,痛苦不堪。
她恨她是个女子,恨她害得她犯了欺君大罪,日夜担惊受怕,她恨她让她的皇后之位岌岌可危!
一个亲生母亲,将所有的恨,都用极细的刀刃,一刀一刀刻在女儿的身上,将她捆起来,堵上她的嘴,不准她动,不准她哭喊,看着她泪流满面,无声地求她。
有些阴暗的东西,一旦滋生,就会越来越壮大,这种虐待,从一开始的泄愤,变成了一剂毒药,一剂令人欲罢不能的毒药,一日不服用,便心神不宁。
于是,十二年,那个与白莲圣女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女孩,本该是上天垂怜之人,却忍受了十二年非人的虐待和痛苦。
再懦弱的人,也有生的欲望!
就算是兔子,若是疯了,也会咬人。
于是,那个所有人眼中小兔子般懦弱的九皇子,终于在一个夜晚受尽鲜血淋漓的酷刑后疯了,亲手用腰带勒死了她的母后!
之后,她淡定地做出慕皇后自缢上吊的假象,又哀恸地哭了七天七夜,几乎昏死过去。
没有任何人怀疑到她身上。
本以为这一页从此翻过,没有了母亲的虐待,她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头顶上失去了皇后的庇佑,就暴露在敌人的爪牙之下。
她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弄死慕皇后,她死了,沈玉燕扶正,她就成了一头任人欺凌的羔羊,几个皇兄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连父皇也再没看过她一眼,她是个女孩儿,她只想和其他名不见经传的公主一样过上描画绣花,胭脂水粉的日子,而那样的日子,哪怕只是一瞬间,她也从来没有过。
于是,原本已经疯了的内心,犹如沼泽中酥烂的兽骨,只要再稍稍踏上一脚,就彻底变成烂泥。
十四岁那年,她被几个蒙面的黑衣人灌下整整一瓶南月春,扔进宁妃休息的小院中。
绝望、惊恐、羞耻,一切的一切,让她终于撞了桌角,了却了一切。
她的确是一走了之了,却将一个烂到不能再烂的摊子,留给了魂兮归来的萧白莲。
这些在后来三年中慢慢想起的事情,一旦提及,便犹如芒刺在背,令萧怜坐立不安。
该来的,迟早要来。
她用了她的身子重活一世,就要替她还清所有的罪孽。
子午宫的另一头,沈玉燕正在梳晚妆。
萧萼已经摘了面纱,屏退左右,亲手替她摘珠花,“母后啊,那如梦令中真的加了料啊?”
沈玉燕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个有些缺心眼儿的女儿,“是啊,加了无色无味,引人狂躁的好东西,而且手抖了一下,有点放多了。”
“可是母后,萧怜虽然是个贱人,但八哥人还是挺好的,对我也不赖,你这样整他,将来八哥就没法做人了。”
啪!
沈玉燕将手中的镯子往妆台上狠狠一摔,“妇人之仁!蠢货!如此榆木脑子,要你何用!”
萧萼吓得一哆嗦,“嗯嗯,我是说,他们两个是亲兄妹,他们俩若是喝了那酒,这么一滚,这事儿一旦传出去,父皇还不被气死?”
沈玉燕的眼睛顿时凉了下来,“不这样怎么拆穿她萧怜是个女的?不这样,怎么把她从太子的位置上拉下来?气死?你说,若太子不是太子,皇帝又龙体欠安,这朝中,谁说了算?”
萧萼想了想,“啊!我知道了!国师!”
啪!脑袋挨了一下。
沈玉燕一阵头疼,“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草包!”
——
萧怜定定坐在桌边,盯着萧誉送来的那一壶酒。
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的反复敲啊敲。
此番回朔方,只怕要历经一番周折了。
她想得出神,不知不觉间,门开了,一袭黑衣之人,面色极为憔悴,却含着笑,正倚在她的门口,两眼弯弯看着她。
“胜楚衣?你来了!你怎么样了?”她连忙起身迎了过去。
“无妨,”胜楚衣浅浅笑意,与平日一样,甚至比平日更美,“白日间在猎场上忽然发作,迫不得已离场,你与棠棠……”
“她没事,我也没事,我出去应酬了一番,她早早跟着秦月明睡了。”萧怜看他脸色苍白,当下心疼,“你可好?今晚确定要走吗?”
胜楚衣在桌边缓缓坐下,“天亮之前,必须走了,如今体内的毒素越积越多,仅靠新鲜的幽昙已无法维系,必须回东煌另寻他法。”
萧怜就有些急了,“原来你还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解毒?你……,你被折磨成这个样子,又这样淡定,我以为你一切早在掌握之中!”
胜楚衣就笑得更迷人,甚至有些妖艳,“怜怜这是心疼我了?放心,你的楚郎死不了,只是欠下的债,早晚要还清。”
他不能告诉她,他到底欠了什么债,更不能让她知道,他为了能让她魂兮归来,到底向魔鬼献出了什么!
萧怜想到慕皇后的事,喃喃道:“欠下的债,早晚要还清。”
她的手被胜楚衣的手轻轻一拉,便顺势坐在了他怀中,他的手,他的身体,前所未有的寒凉,如同一座冰之深渊。
萧怜不禁一个激灵,不知为什么,她最近越来越怕冷。
“怜怜,不如现在就跟我一起走吧,带着棠棠。去了东煌,海阔天空,你们两个,可以自由自在,没有任何桎梏,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萧怜就有些心动了,是啊,如果跟他走了,什么女扮男装,什么弑杀皇后,什么夺储谋国,所有的罪名都由他去了。
而且,他既然还不知如何解除身上的血幽昙之毒,那必然要承受许多痛苦,也该是希望她陪在身边才是。
于是,她就捧了他的脸,还了他一个笑颜。
胜楚衣立时眼中绽满了光,“怜怜不说话,这是答应了?”
萧怜笑而不语,用额头使劲儿地顶了顶他的额头。
胜楚衣仰头去追着她的唇啄了一下,“那我们现在就走,你准备一下,我去抱棠棠。”
萧怜揽着他脖颈的手就是一松,“这么快?”
只这三个字,胜楚衣眼中刚刚的光彩就瞬间全部暗淡下来。
“怜怜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她的身上,还有隐隐约约的淡淡冷香,让他心情烦躁。
“我还要准备一下,不能马上走,不如你先走,我很快去找你?”
她还要将此时还在璇玑城的死士、散布在整个西陆的三千花郎全部带上。即便不能马上亲临,也要花点时间发出命令,安排人去将他们集结召回。
那些人是她的枝叶,是她的手脚,是她的耳目,也是她这三年来的心血。
还有在山上梨棠小筑里藏着的那一笔财富,足够他们三个人无忧无虑地活上几辈子,也是她这三年来为萧兰庸卖命的辛苦钱,必须一个子儿不留的全部带走,不能留给别人!
一个强悍惯了的人,不会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她必须有自己的势力,自己的财富,哪怕这些带去东煌,可能不值一提,但毕竟是她的陪嫁。
没了这些羽翼,她就这样跟他走,就如没了毛的凤鸟,和一只鸡没什么两样。
“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呢?马车现在就在外面,你只需带上棠棠便是。去了东煌,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给你,只有你想不出,没有我做不到。”他眼色渐凉,却还想再试一次,那如冰的指尖从她脸颊轻轻掠过。
“一日,给我一日的时间,再等我一日。”萧怜几乎是在恳求他。
胜楚衣轻轻将她推开,站了起来,“我不能再等了,怜怜。”他真的不能再等了,再拖延下去,不知会干出什么事。
“那你先走,我很快去追你,况且,棠棠那么小,去东煌一路山高水长,我总要给她准备许多随身用的小被子、小衣裳、小……”
“够了!”胜楚衣心头一股没法遏制的狂怒席卷而过。
他这一声吼,将萧怜吓得一愣。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怕的模样,如此与她讲话。
胜楚衣发现了自己失态,强行克制下来,平息起伏不定的心口,“好,就依你,我先走,路上等你。”
他转身认真地看她,想把她看透一般,一字一句,“你,一定要来!”
萧怜干涩地吞了下口水,向后退了一步,“好。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