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周抚根本没听见,只顾着拍马带兵接应荀灌去了,那里管深谙人情世故的亲爹絮絮叨叨。
有了荀灌的加入,周家父子如虎添翼,势如破竹。
王悦去江北——他救了卖身为奴的东海王妃裴氏,裴氏感激王悦救命之恩,将她从王衍尸体上解下来的琅琊王氏祖传宝刀的事情说了,她在江北被人转卖为奴隶的时候,为了保护王家宝刀,将宝刀埋在江北某处。
此物乃是琅琊王氏族长信物,王悦的父亲王导目前是家族实质上的族长,但没有信物,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自从来到江南,王悦的粮仓计划和开遍江南的王记胡饼店都深受父亲王导的支持。
自从晓得王导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养父,王悦一直找机会偿还父亲的养育之恩,所以得知琅琊王氏传家宝刀所在,就带着斐氏渡江北上,找到已经江北流民帅的首领郗鉴帮忙,寻找埋刀所在,以将宝刀献给父亲。
没了荀灌和王悦,王导又找个机会把妻子曹淑支出去应酬,如此一来,清河就成了孤家寡人,王导乘虚而入。
中原平阳的樱桃刚熟,江南的荷花已经露出了尖尖角,闻到了夏的气息,清河在竹亭里雕刻人面瓦当,这是她治疗时期的消遣,建了个窑洞,把王悦的表情刻在一枚枚圆形瓦当里,烧制成型。
今日刻的是个笑脸,只刻了一半,侍女说王导求见。
荀灌王悦都外出各做各的事情,曹淑出门应酬去了,清河治疗期间一直闭门谢客,清清静静的养病,谁都不见,但是王导不一样,他是曹淑的丈夫,王悦的亲爹——总要看在曹淑和王悦的面子上,见上一见。
曹淑王悦:duck不必。
湖心的竹亭里,清河用一块湿布盖住半成的泥胚,洗了手,传王导觐见。
她穿着和王悦一模一样的粗布单衣,大晋顶级流量王悦的带货能力惊人,他穿着粗布单衣招摇过市,在江南各大城市里乘坐敞篷牛车溜达一圈后,粗布价格猛涨,甚至超过了绸缎的价格,最高的时候,一匹粗布需要二两黄金才能买得到。
王导乘机把国库压箱底的粗布高价卖出,解决江南财政危机,有了钱,才能打仗,周访周抚父子大战第五猗和杜曾,就是靠王悦卖粗布赚来的军费开战。
不过,清河穿粗布单衣,并非为了追求风尚,而是出于现实考虑,她这一年在瓦当小作坊做工,十个手指头全是伤不说,手掌还有茧子,如农妇般粗糙的手抚摸过滑腻的丝缎衣服,就像沙纸似的能够把丝给抽出来,穿一件,毁一件,清河干脆只穿建邺城最贵的粗布单衣,不至于毁了衣服。
曹淑细心,衣服穿的简单,那么就在头饰上下功夫,清河的发髻插戴着一枚通体透明的水晶龙形簪——江南只有她敢戴龙图腾的饰品。
有了水晶龙簪装门面,清河穿着粗布单衣也能显示出高贵纯正的皇家嫡公主的气质,令人不敢小觑。
王导担心外出应酬的老婆曹淑闻讯杀回来,闹得不好看,行礼后,连寒暄都顾不上了,直接把亲手操刀的、以清河的口吻劝司马睿称帝的文书拿出,要清河签名。
王导施了一礼,“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望公主深明大义。”
经过一个月的治疗还有王悦三人的讲述,清河对过去有了懵懂的认知,不再是白纸一张,她晓得目前在建邺城,她身份最为贵重。
一旦司马睿登基,成为大晋皇帝,她就要屈居新的皇帝皇后之下,俯首为臣。
正因如此,王导才会早不来,晚不来,挑了王悦荀灌曹淑都不在的时间来拜访清河。
王导一直紧锣密鼓的推动江南盟主当皇帝,除了故意在民间宣扬“五马渡江,一马化为龙”的箴言,他还在末代皇帝司马邺被汉国的新皇帝刘粲杀害的消息传到建业城时,以司马邺的名义,炮制了一个假的继位诏书,交给从汉国逃出来弘农郡太守宋哲,要宋哲献给江南盟主司马睿。
司马邺的“遗诏”上面写着:“朕无德无能,导致江山倾覆,皇室破碎,被匈奴人侮辱,朕命不久矣,现将皇位传给琅琊王司马睿,光复大晋社稷,收复中原的重任交给琅琊王。”
其实司马邺一直在刘聪、刘粲父子严密监视之下,根本不可能写什么传位遗诏,一切都是王导自导自演的大戏,难怪他叫做王“导”,他就是司马睿称帝的总导演。
司马睿当然想当皇帝了!身为皇室旁支,他本以为会在封地琅琊郡当一辈子藩王,没想到六年前拜琅琊同乡的王导为参谋之后,他的人生从此被王导改变了。
王导和他在江南深耕六年,同舟共济,居然要把他推到了皇帝的位置。
司马睿心中狂喜,恨不得立刻继位,当时该演的戏要做足,司马睿捧着“遗诏”,面对司马邺被杀的北方嚎啕大哭,第一次推辞,“皇上啊,微臣有罪!未能带兵北上救驾,导致皇上被汉贼杀死,微臣没能救皇上,没脸当皇帝。”
王导等人齐齐上奏,求司马睿听从“遗诏”的安排,第二次请求他继承皇位,登基为帝。
当皇帝的基本程序是要三请三辞,该走的程序必须要走完。
司马睿是个好演员,坚决不从,开始第二次推辞,“我不当!来人,备好马车,我要回琅琊去!”
回琅琊是不可能的,琅琊已经是汉国的地盘了,去了是送死。
王导等人再次跪地求司马睿登基,王导说道:“殿下万万不可,琅琊郡群狼环视,君子岂能立危墙之下?陛下既然执意不肯继位当皇帝,那就请陛下称晋王吧。”
琅琊王是郡王,晋王是亲王,爵位高一等,而且晋王是晋朝皇室最初的封国,司马氏是河内大族,河内在古代是晋国之地,所以当司马昭被曹魏封为晋王,后来司马家篡位,灭魏国,建立大晋称帝。
若要称帝,必先封晋王。
称晋王之后,下一步就是称帝,第三次请求登基,需要血统最纯正的清河公主亲自上奏,请晋王司马睿早日登基为帝。
这一次司马睿也会拒绝——三请三辞要演完才行。
虚伪吗?必须的。所有的皇帝都要走这个过场,否则,就是皇位来路不正。
然后到了第四次,所有大臣、皇室、包括清河公主、江南本地名士族一起请求司马睿登基,才算走完整个过场,可以登基了。
不过,就像盖楼房,要盖第四层,就必须先盖第三层,这第三层的关键,就是清河公主亲笔上奏。
王导完全可以伪造清河的签名,走完第三次劝登基的过场,但是这样无疑会激怒清河公主,到时候清河公主拒绝和群臣,江南士族等人一起第四次劝谏晋王司马睿登基,这出戏就演砸了。
所以,王导必须要亲自说服清河同意出演这场登基大戏。
清河仔细看完了王导亲自操刀的劝晋王司马睿登基诏书,看着签名地方的留白,说道:“晋王司马睿众望所归,如今唯有他能够与汉国隔江抗衡,庇护中原百万移民。不过,在我上奏之前,有个条件。纪丘子答应了,我立刻签名。”
王导忙道:“公主有任何请求,微臣立刻转告给晋王。”
清河一笑,“不用了,只需纪丘子答应即可。”
连清河都晓得,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其实是王导,王导的承诺比晋王管用。
王导说道:“公主请讲。”
清河目光悠远的看着北方长安的方向,“我的母亲曾经是大晋皇后,现在她改嫁,是汉国中山王刘曜的王妃。晋王称帝之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编写史书,以示正统。我母亲作为惠帝的继后,肯定会被写进去。我的要求很简单,关于我母亲的记载,不容许有任何负面的评价,什么失贞、失节之类的话语,一个字都不准写进去。”
“大晋灭国,洛阳城破,她被掳走,被迫改嫁,都不是她的错,是这个国家没有保护好自己的皇后。她的遭遇已经够悲惨了,你们不能在史书中诋毁她的名誉。”
王导很是为难,“这个——”
清河说的话句句都对,但是羊皇后失贞失节,在先帝惠帝的孝期就改嫁给刘曜这是事实啊。
王导犹豫的时候,清河提笔,刷刷几下,用王导的口吻立下誓言,将纸张翻转,递给王导,“你签我就签,你答应我就答应。”
王导和清河并不知道,他们其实是亲父女。果然是亲生的,连行事风格都一样。
史书要永久流传,尤其是官方修的史书,表示正统,盖棺定论,不是闹着玩的,王导要违背封建士大夫的原则去删除对羊献容失贞失节的负/面评/价。
王导正天人/交战时,湖畔响起幕僚的示警之声,“夫人!夫人您回来了!夫人一路辛苦了!”
原来曹淑在宴会上听到心腹赶来报告王导偷偷摸摸拜访清河的消息,立刻提前结束应酬,赶到别院。
清河说道:“纪丘子再不决定,就要错过这次机会了。”
以曹淑的脾气,非撕了这劝登基文书不可。
王导没得选了,提笔刷刷签名,立下誓言。清河紧随其后,签了名字司马漪华。
两人飞快交换文书,卷起来,笼进宽大的衣袖里,曹淑的脚步声在通往湖心亭的竹桥上响起来。
曹淑气急败坏,大声叫道:“赤龙你这个老头子要点脸好吗?把我支出去乘虚而入,来要挟一个病人!”
赤龙是王导的小名,因小时候长得好看,风姿飘逸如龙,所以叫做赤龙。
第127章 回忆大爆/炸
王导一听夫人的声音,拢起袖子,拔腿就跑,朝着湖心亭南边奔去。
曹淑赶到竹亭,顺手拿起案几上清河刻了一半的泥胚,当做暗器往丈夫身上扔去。
曹淑的手法很准,砸中了王导的后脑勺。
王导哎哟一声捂着后颈,曹淑乘机追上去,一把扯住王导的耳朵,“你来做什么好事?”
王导改为捂着耳朵,“我来拜访公主。”
曹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来能有什么好事!”
清河连忙上去解围,“纪丘子真是来看我的,问我的伤势如何,住不住的习惯。”
曹淑这才放手,“公主不要相信这老狐狸的鬼话,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回来,天知道他要干什么,被我及时拦住而已。我与他成亲十八年,他从来不做无用之事。”
王导揉着耳朵,“你不信我,你还不信公主。我忙于案牍,好容易抽空来瞧公主,你还误会我。”
多年夫妻,曹淑深知丈夫无利不起早的本性,“你若光明正大,刚才听说我来了,跑什么跑?分明做贼心虚。”
王导狡辩,“你总是喊打喊杀的,根本不听我解释。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先走为敬,不想和你吵架。”
曹淑竖起柳眉,“都是我的错对吧?无论什么事情,你都能从我身上找理由,把责任推给我。”
王导着急把清河的劝登基奏文献给晋王司马睿,希望快速结束和妻子的战斗,“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行了吧!”
曹淑气得耳朵都要冒烟了,王导乘着老婆气急,慌忙逃窜,这时幕僚早就驾轻就熟牵来马匹接应王导,王导拍马而去,曹淑追也追不到。
“夫人消消气。”清河把曹淑扶到竹亭坐下。
曹淑叹道:“让公主看笑话了,拙夫就像个滑不溜丢的泥鳅,若不是王悦,我早就跟他过不下了。”
清河心想,纪丘子一点都不“拙”啊,一手推进晋王称帝,简直是江南的无冕之王。
清河不好评价长辈的婚姻,倒是今天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王导,他和曹淑一对怨偶,居然生出王悦这种神仙人物,真是歹竹出好笋。
不过纸包不住火,次日,清河公主上奏本,劝谏晋王登基为帝的消息传出来了。
曹淑立刻明白昨天是怎么回事,来不及去衙门骂丈夫,风风火火赶到清河这里,“公主被王导给骗了,晋王登基,公主从此要比帝后矮一截,要听命于帝后。”
清河说道:“我知,只是如今的局面,晋王称帝,方能名正言顺治理江南,江南局势稳定,繁荣昌盛之后,才有实力收复中原,于我大晋是有利的,我俯首称臣不算什么,何况——”
清河把王导签名的承诺书拿出来,“纪丘子会洗去我母亲的污名,这是我这个当女儿的唯一能够为母亲做的事情了,希望她将来少受一些骂名。”
曹淑看到承诺书,顿时泪如泉涌,拿出一双鞋子“你虽失去记忆,却一点没变,你一直顾忌着皇后,尽全力保护皇后,和以前一模一样。皇后何尝不是如此?她一直惦记着你。”
曹淑指着绣着红樱桃的鞋子,“这是皇后亲手画的花样子,由绣娘赶制出来的,她跟着刘曜去了长安,条件是刘曜此生不准踏入江南一步,不要打扰你的清净。”
清河和羊献容相隔千里,却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各自退让一步,保护对方。
清河抱着鞋子,都舍不得穿。脑子闪现她和母亲在宫里的几个片段,热泪盈眶,“我记起来了,她和父皇去了金墉城,她给我半个狼头银佩,要我跟着拿着另外半块银佩的人离开洛阳,不要回来了,那个人……白眉毛,他就是刘曜!我捅了他一刀!”
抽刀捅刘曜的那个场面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封存已久的记忆大门。
清河回想起当时王悦也在,以为刘曜是绑匪,朝着刘曜射箭……
回忆如潮水般涌进来,清河不堪重负,痛苦的抱着头,曹淑大叫大夫,又是一阵吃药施针。
接下来的几天,清河甚至分不清回忆和幻觉,回忆和想象。
那么多刻骨铭心的记忆在脑子就像造反似的,各自站立山头为王,片段杂乱无章,以前是记不起来,现在是记忆太多了,脑子里处理不过来,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回忆少女不宜!
那些少女不宜的记忆都和王悦有关。
比如,她给澡盆里的王悦搓背,还偷了搓澡巾。这不可能啊,我堂堂公主,怎么会给一个臣子搓背?还不要脸的偷了人家的搓澡巾!
比如,梅花林里,她居然毫不矜持的说,我最想要的生日礼物是一个驸马。王悦问她,想要什么样的驸马,她说,你这样的。
这怎么可能是我说出来的话?而且,后面的记忆就更荒唐了,王悦听了不气不恼,居然把她压在桃树上,一个突如其来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