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帜渐近,上面写着一个“郗“字。
正是郗鉴,郗鉴是江东流民中最出名的一个流民帅。
所谓流民帅,就是流民的统领,类似江湖组织,流民帅把流民们组织起来,成为雇佣兵,谁给的钱多就保护谁,为谁卖命。
郗鉴毕竟是中原士族出身,比一般的流民帅会经营,他利用军事优势做起来盐场的买卖,贩卖南北货物,给商人们当雇佣兵,提供保护,如今郗鉴手下已经有了十万多流民雇佣兵,财力养活十万多张嘴都绰绰有余,已经不再是当年洛阳皇宫里一个小小的、守护未央宫的中领军小军官了。
郗鉴是来保护大晋使团的,江北是大晋和汉国都管不着的地方,这些流民才不会把使团放在眼里,照抢不误。
当然,王悦是给了钱的。
王悦把一车黄金给了郗鉴,当做使团的保护费。
郗鉴推脱,“我们都是老朋友了,我还算是看你长大的长辈,怎么好意思收世子的钱。世子太客气了。”
王悦笑道:“如果是我自己通过江北,肯定不会和你客气。但这次我代表大晋使团,这钱并非我的私产,是我父亲从国库里拿出来的金子,你收下了,我才放心。”
郗鉴也笑了,两年不见,世子变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贵公子,他如今精通庶务,晓得人情世故。
郗鉴收了金子,说道:“我要罩的人,即使没有旗下雇佣兵们跟着护送,其他流民也不敢碰你们。不过你们的马匹和箱子都太耀眼了,我担心流民会豁出去一切打劫你们,这一次我就亲自护送你穿越江北。”
有了郗鉴,使团万无一失。
王悦把郗鉴引荐给了太子司马绍,一路聊下来,太子对郗鉴很是叹服,明明是士族出身,居然降服了猛兽般的流民,江北流民帅几乎都出身平民甚至草莽土匪,唯有郗鉴如此不同。
夜里扎营休息,太子不能寐,问王悦,“那些流民也是大晋的子民,他们一个个偷渡江南是贼,是劫匪,但是他们经过郗鉴调/教之后,就是一群能够作战的雇佣兵,既然如此,丞相为何不干脆给郗鉴封官,要他把十万雇佣兵带到江南,当大晋的兵呢?”
王悦翻身,说道:“很简单,大晋现在养不起这十万张饭量巨大,还需要每月贴补军饷的嘴。他们跟着郗鉴在江北吃香喝辣,到了江南当兵,伙食稍微差一点,就敢聚众哗/变,太子信不信?”
王悦叹道:“归根到底,流民没有家人牵挂,只顾自己爽快,脑子一热就敢杀人,太不稳定了,父亲一直求稳妥,因而不敢接收他们。”
王悦有清河,太子想为母亲荀氏正名分,让母亲活在阳光下,他们都是有牵挂的人,软肋使得一个
人可以被信任。
这次出行,太子方知自己在建康城一直坐井观天,方知天下偌大。
太子喃喃道:“我一定要想办法收服流民,驯服他们,郗鉴可以,我也可以……”
王悦说道:“首先,太子要有钱。”
兜头一盆冷水浇过去,太子心灰意冷,“喂,你能不能骗骗我,非要往我心里捅刀子吗?”
王悦:“好吧,太子是个有钱人。”
就这样,郗鉴带着流民雇佣兵一路护送,途中遇到好几股跃跃欲试的流民武装,都在看到郗鉴的旗帜后散去。
三天后,大晋使团终于通过江北地区。
郗鉴命雇佣兵原地扎营,对王悦说道:“前方就是汉国地界,我只能送到这里了,你们要在十天之内与我们会和——因为我们的粮食有限,又是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不能一直在原地等你们。”
郗鉴自嘲道:“我愿意一直等世子,但是我的手下是什么禀性我再清楚不过了,一旦饿了肚子,恐怕连我都敢杀啊。”
郗鉴是靠品德和门第赢得流民尊重的吗?不,归根到底,还是金钱和食物。丛林法则就是如此残酷现实。
王悦应下,带着使团匆匆赶往平阳。
刚到汉国边境,王悦就发现一个很神奇的现象——边境没有汉国守军,军营都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等使团到了平阳,发现城头挂着一张崭新的旗帜——“赵”。
怎么汉国挂着赵国的旗帜?挂羊头卖狗肉。
两国断交,消息滞后,王悦看到城门贴的告示,才晓得刘曜已经杀了大晋打算与之建交的靳淮,自己称帝,改了国号为赵了。
难怪沿路军营都空了,原来中原又又换了主人!
赵国皇帝刘曜很客气,对王悦说道:“来都来了,棺材也是现成的,你们就把怀愍二帝的棺材带回去吧,总不好意思让你们空手而归。”
第150章 凭智慧得来的皇位
刘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了祸国国丈靳准。
这个有着杀神之称的一代枭雄,居然不是靠武力称帝的,而是靠智慧。
且说靳准为了巩固政权,主动和重生在江南的大晋交好,以同抗刘曜,期间不停的有朝廷大臣们跑到长安投靠刘曜,其中就有当年和刘曜一起攻进洛阳城的大将呼延晏——就是为了争抢洛阳的财富,被大将王弥掰断两根手指头的那个人。
当时呼延晏被掰断手指后,立刻怂恿刘曜和王弥内讧,自己撤到城外观望,坐山观虎斗,是个狡猾的人物。刘曜为了保护羊献容,和王弥打起来了,互相都死上千人——他们攻打洛阳都没死这么多人。
呼延晏是皇帝刘粲的亲表叔,刘氏皇室被靳准屠杀殆尽,他瞧着情况不对,赶紧撤,刘曜晓得呼延晏滑不溜丢的性格,就问他:“靳准杀了整个刘氏皇族,连姐姐、女儿还有亲外孙都杀了,靳家其他人都无异议?”
呼延晏说道:“靳准的堂弟靳亮为靳太后和靳皇后,以及太子求情,说他们都是靳家血脉,建议靳准立太子为皇帝,他是太子的外公,挟天子以令天下即可,如此,就不用树敌太多,闹得人人自危。但是靳准不同意,坚决要斩草除根。”
刘曜听靳家内部的矛盾,说道:“你去暗中和靳亮联络,就说我只诛杀首恶靳准,以报他毁我义父皇陵,侮辱义父遗体的仇,其他人就不追究了。”
呼延晏在中间传话,果然说动了靳亮,靳亮设了宴会,招待靳准,席间掷杯为号,夹壁埋伏的刀斧手齐出,砍了靳准的头。
靳亮带着靳准的头投降刘曜,刘曜开大宴,举办盛大的招降仪式,酒至正酣时,刘曜举杯大哭,说汉国覆灭,刘氏宗族被屠杀殆尽,义父刘渊的遗体都被挖出来砍头鞭尸,身为义子,即使顶着杀降臣的千古骂名,也必须要为义父和刘家人复仇。
刘曜将酒杯一扔,蹲在屋顶的弓箭手弯弓射箭,在场所有靳家人,包括带着靳准的人头来投降的靳亮,统统被乱箭射死。
就这样,刘曜打了半辈子的仗,把他推到皇位的这一战,居然靠的是智慧谋略。
王悦,太子,还有周抚三人听得瞠目结舌,他们千里迢迢赶到平阳,和新君靳准建交,可是人到了,要建交的国没了。
不过,传说中凶神恶煞的刘曜居然中原使团很客气,没有为难或者扣留,还把靳准准备好的怀帝和愍帝的梓宫无条件的交给他们带走。
毕竟,来都来了,对吧。
太子赶紧把大晋建交的国书往火盆里一扔,“多谢陛下。”
刘曜已经称帝了,国号为赵,所以太子称之为陛下,至于为何要烧建交国书——国书里写到,大晋和靳准联合抗刘曜,所以必须立刻销毁,万一刘曜看了暴怒,把大晋使团强行扣留怎么办?听说这位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啊!
王悦和周抚暗自为太子的机智鼓掌。他们两千使团在刘曜大军面前,连塞牙缝都不够啊!
刘曜说道:“你们赶紧带着怀愍二帝的梓宫赶紧离开平阳,平阳饱受战火摧残,已经不成样子了,朕已经决定迁都长安,马上就会撤出平阳,这里并不安全。”
刘曜对太子司马绍说道:“朕是匈奴人,太子是汉人,我们出生便是如此,不可能改变血统,我们
天生就是对立的。”
“矛盾一直都有,将来也是。不过朕既然称帝,那么中原的人都是朕的子民,无论匈奴人还是汉人,都一视同仁。朕在长安这几年,一直推行儒学,学汉礼,建立学校,以前中原的士族名士被朕请到学校里教授功课,胡汉融合,从文化开始。此外,朕还会效仿你们晋国推行租赋制度,废除奴隶,从游牧转为农耕,千百年后,我们会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大赵有意与大晋建交,还望太子将朕的话转告给晋国皇帝。”
刘曜答应过羊献容,此生不踏入江南半步,他能做到,但是大晋若跨过长江,打到中原,他绝对会领兵把大晋揍到江南去的,到时候两国开仗,他无所谓,羊献容会难过。
所以,为今之计,两国建交,换来暂时的和平,是最好的办法。
太子是储君,他还在建康城的时候,曾经幻想过打到中原来,收复河山,但是渡江之后,看到江北声势浩大的流民,他才晓得自己是多么天真,大晋那点军队别说收复中原了,估计到了江北,就能被饿狼般的流民抢光军粮和马匹,连裤子都会被抢走。
太子认清现实,放弃幻想,说道:“我会将陛下的意思告诉父皇。”
周抚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杀神刘曜,据说他天生一对白眉毛,瞳孔发红,一箭能够射穿铁板,本以为他凶神恶煞,见到真人之后,尤其是听刘曜对赵国未来的规划,根本就不是传闻中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啊。
周抚实诚,直言问道:“陛下为何要推行儒学?”在大晋,儒学是旁门左道,主流学术思想始终都是玄学。
周抚搞不懂玄学,每次参加岳父荀崧的雅集,只有听别人清谈,高谈阔论,而他只有竖着耳朵听的份——而且听都听不懂。
刘曜更直接,笑道:“因为儒学最简单,典籍最多,靠着死记硬背就能懂得一些皮毛——比如朕现在就听得懂夫子讲什么了。玄学太难,玄之又玄,不知所云,主要靠学生的悟性和名师的指点,我们长安没有那么多名士,还是推行儒学比较现实。”
短短几年不见,刘曜居然有如此大的转变,从一介武夫成为一个有明确治国策略的帝王,王悦很吃
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刘曜现在的见识,不亚于他的父亲王导。
王悦说道:“陛下真知灼见,外臣实在佩服。”
刘曜笑道:“朕行伍出生,那里懂得这些。都受了皇后的影响,朕的皇后是汉人,皇后刚刚为朕生了儿子,朕已经立他为太子。朕的太子一半是匈奴人一半是汉人,朕为他打下来的江山,当然想着要用经济和文化融为一体,而不是让太子将来去继承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
什么?
太子,王悦,周抚三面相觑:羊献容再度封后?
尤其是王悦,生母成为两个国家的皇后,真是闻所未闻,历史上绝无仅有。
太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刚刚到平阳,对贵国几乎一无所知,敢问陛下,赵国皇后是谁?”
刘曜自豪的说道:“朕的皇后出身名门世家泰山羊氏,祖上有名臣羊祜、皇后的父亲是兴晋县公羊玄之。”
羊玄之只有一个女儿,羊献容。晋惠帝的继后,所以叫她惠皇后。
周抚脑子都快炸了,“赵国皇后就是我们大晋的惠皇后?”
刘曜点头,说道:“正是。惠帝早就薨了,她是个寡妇,朕娶她为妻,朕当了皇帝,妻凭夫贵,她自然就是皇后。”
周抚心道:天啊,我们把惠皇后再次封后的消息传回去,朝廷岂不是要炸锅了?
太子深受震撼:同样是皇帝,为什么刘曜就能光明正大的把再嫁的寡妇娶到宫里,还封了皇后。而父皇却嫌弃母亲再嫁的名声,纵使明知二次婚姻只是幌子而已,他依然不认母亲,不让母亲踏入台城,连个嫔妃的名分都不肯给她?
王悦则在夜里偷偷去见二次封后的羊献容。
潘美人迎接王悦,对他爱不释手,“世子长高了,真成了大人。清河公主可好?曹姐姐可好?”
王悦自是都说好,潘美人越看越喜欢,“皇后一直等着世子,快跟我走。”
羊献容已经出了月子,脸颊饱满,气色不错,不似以前那般瘦弱了,三十多岁的她宛若少女,看到王悦,她激动的迎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
她的亲生儿子啊,已经长到她需要仰望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她本能的伸手去摸王悦的脸,但突然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了,王悦名义上是曹淑的儿子,她不能碰他,遂缩了回去。
王悦却蓦地一把抓住她悬在空中的手,轻轻的搁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一瞬间,羊献容明白了,“你……曹姐姐已经告诉了你的身世?”
在刘曜的保护下,羊献容至今还不知道清河失散、失踪、失忆的遭遇。
王悦看着一无所知的生母,从她的脸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其实长的像母亲。
羊献容命运多舛,遇到刘曜,为她撑起了一片天地,把她保护得密不透风,不受一丝伤害,弥补过去各种屈辱的伤痛。
而被调换的清河,也完全复制了羊献容的半生艰辛的人生,吃尽苦头,甚至一度被拐卖为奴。
这两个女人遭遇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能够活下来。
王悦艰难的说道:“我今晚过来,是为了告诉皇后,那些本该由我承受的困难,都给了清河。如果给我自己选择命运的机会,我宁可自我毁灭,也不想要清河替我承担痛苦,她真的太难了。”
“以前的事情,已经无法更改。在我心里,母亲永远都是曹淑,我不可能叫皇后为母亲。清河还不知道身世,不过以她的性格,即使知道了,在她心里,皇后永远都是她的母亲,她永远牵挂的人。为了不给她徒增烦劳,我和母亲都打算永远保住这个秘密。既然换了,就换到底。”
王悦对着羊献容一拜,“恭喜皇后再度封后,除了清河,皇后并不亏欠谁,也不亏欠大晋。从此以后,皇后是赵国皇后,皇后再度封后的消息一旦传到江南,恐怕为皇后高兴的人只有她一个。流言蜚语伤不了她,请皇后保重自己,只有皇后过得好,才不辜负清河的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