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帝见太子孤注一掷,急忙冲过去一一剑砍断了太子手中驾车的缰绳,“回去!你不可以这样!”
太兴帝对太子的疑虑全消。
太子走下战车,跪在太兴帝面前,哭道:“父皇!儿臣无能!被郗鉴所骗,赔了官职还丢了金银,儿臣唯有拼死一战。”
太兴帝把太子拉到了紫光殿,关上大门,“你是储君,刘隗可以拼死一战,你不能,朕死之后,你将来还要继承皇位,当皇帝。王敦打进来,朕唯有死路一条,你是太子,你还要继承皇位,将来……”
太兴帝一顿,“将来,你不要学朕。朕有今天,每一步都走错了。你要好好听太子友王悦的话,王导最宠他这个嫡长子,有他的支持,王导王敦都不会伤你性命。朕以前觉得你拜王悦为太子友,是因为朕不肯承认荀氏之事,故意和朕做对。现在看来,是朕太狭隘了。你深谋远虑,为自己找到了王悦这个大靠山。”
太子本来是做戏,演给父亲看的,心想:您其实没错,我就是为了母亲位份的事情,我那里有这个先见之明去拉拢王悦啊!
太子继续哭,心想王悦已经答应过我,保住你的性命,你不用搞出即将生离死别的样子。
太兴帝那里知道太子的安排?继续交代“遗言”,“你记住,好好的活着,莫要冲动,先当一个听话傀儡,你还年轻,只有二十四岁,以后日子长的很,你要冷静,要等,等着琅琊王氏出现败家子,露出破绽,或者等王家出现第二个王导,想要夺家族控制权,让他们自杀自起来。”
“你还要慢慢争取其他士族的同情和支持,郗鉴那边,你不要被他骗了一次就放弃。毕竟他手上十万军队,是唯一可以王敦抗衡的人,你就当他是被人所逼,不得已违背承诺,不肯出兵,以后见面,你继续怀柔他,朕总有一种预感,预感他将来会成为王导那样的大臣……”
太兴帝絮絮叨叨交代后事,太子愧疚的要命,是他出卖了父亲,却还要继续演下去。
最后,太兴帝嘱咐道:“荀氏……不可以接她进宫,更不可以公然与她相认。你要记住,你只有一个嫡母,那就是出身高贵的皇后。荀氏是鲜卑贱奴,她肚皮争气,生了你,这已经是她的荣幸了,她不配再得到更多。”
“何况,所有人都知道她改嫁过,女人失节失贞,这是莫大的耻辱,你不能有这种不清白的母亲,如果你认下她,别人会暗地里取笑你。身为大晋的帝王,不能在出身有任何污点。”
本来太子是愧疚的,听到父亲交代的最后一项遗言,所有愧疚都烟消云散了,低着头说道:“儿臣知道了。”
太兴帝不舍的摸着太子的脸庞,“你想通了,朕就放心了。朕就要死了,朕为你准备了最后一份礼物——朕已经派心腹前方芳林苑,以王敦叛军的名义杀了荀氏,除掉你最后的软肋。”
“什么?”太子猛地抬头,“父皇你——”
“太子殿下!”太监小跑进来说道:“王悦去了东宫,要见太子殿下!”
“你快去!王悦是来保护东宫的!”太兴帝将太子一推,深深的看了儿子最后一眼,“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住,好好利用王悦这座靠山,把龙椅坐稳了再图其他,你不要——”
太兴帝艰难吐出最后两个字,“学朕。”
太兴帝对儿子依依不舍,而太子对父亲已经丧失了最后的尊敬,震惊母亲之死的他疯狂的朝着殿外跑去,他要去芳林苑为可怜的母亲收尸。
刚刚到了宫殿外,就见王悦已经站在此处等候了,浅蓝的袍子和衣襟都有明显的血迹。
太子失魂落魄,“王悦啊,我的母亲她——”
“已经被我救下了。”王悦冲过去耳语道,“我已经将荀氏悄悄送到东宫,由太子妃照顾着。”
什么?
这一天,太子的心忽上忽上,就像过山车一样,朝着东宫拔足狂奔。
荀氏打扮成普通军士的模样,被王悦带进东宫,太子妃恭迎婆婆,将自己的衣裙首饰拿出来给荀氏换上。
太子跪在荀氏跟前,“母亲!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荀氏对着王悦点头,“一群人打着琅琊王氏的旗帜芳林苑喊打喊杀的,是太子友救了我。”
原来王悦身上的血是刺客的。
荀氏领着太子和太子妃对着王悦一拜,“多谢太子友救命之恩。”
太子对感激涕零,“太子友是如何得知皇上会我母亲起了杀心?连我安插在皇上身边的耳目都没有觉察。”
王悦淡淡道:“我只是见惯了皇权下的人伦惨剧,做出最坏的推论罢了。”
兵乱马乱之下,有几人会关心芳林苑荀氏的安危呢?王悦关注荀氏,是因为他生母羊献容也是二嫁之身的缘故,对荀氏起了恻隐之心。
东宫母子重逢,骨肉团圆,感天动地。台城外头的朱雀桥边,却是另外一番景象,王敦大军已经到达这里,正在强渡朱雀桥,刘隗率领两万羽林军,守在朱雀桥这道台城最后的屏障。
朱雀桥是秦淮河上最大的一座浮桥,台城就在秦淮河以北。
刘隗隔桥剑指王敦,“给我冲过去斩杀此逆贼!”
王敦也拔剑,“琅琊王氏和其余各士族的部曲们,你们被这佞臣强征入伍,可还甘心?今日,若有人诛杀刘隗,赏十万贯。”
这两万羽林军都是从各个士族薅来的,本就是一盘散沙,毫无忠心可言,一看旧主来了,琅琊王氏的部曲首先倒戈,而后其他士族也纷纷调转枪头,冲向刘隗。
刘隗见了,立刻拍马就跑,羽林军还没开战就全线溃退。
见江北一片混乱,王敦立刻命令军队渡过朱雀桥,往台城方向而去。
第161章 君心难测
刘隗兵败如山,跑到台城,跪下向太兴帝请罪,“微臣无能,没能阻止王敦。王敦的军队已经跨过朱雀桥。”
太兴帝已经对太子交代完遗言,心无挂碍,他拍了拍手,侍卫们把刘隗的家人全部带出来——只是没有二儿媳妇临江公主。
太兴帝说道:“你这些年来,一直为朕冲锋陷阵,朝廷官员几乎得罪了个遍。朕知道他们不会放过你和你的家人,朕把你的家人接过来,让最后几个侍卫护送你们渡江,去赵国重新开始,这是朕为你写的证明清白的信,你拿着它,将来回来,这封信会证明你是被迫害而渡江去了赵国。”
太兴帝将亲笔信塞给刘隗,“你是一个有理想有作为的大臣,最后一刻也不曾放弃。你痛恨士族腐朽专权,敢挑战士族的统治,削弱士族,维护皇权,朕很感动,只是朕太无能,不能保护你实现政治理想。希望你逃到他国,能够遇到赏识你的君主。”
刘隗不肯接太兴帝的信,“微臣永为晋臣!岂能叛国,当赵国的官!”
太兴帝摇头,“投靠赵国,是因你被王导王敦迫害,不是背叛大晋,朕有亲笔信为证。你先去赵国找一个栖身之所,将来琅琊王氏倒台或者式微时,你再找机会回到大晋。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琅琊王氏只手遮天,你除了逃到赵国求庇护,还能怎么办?”
刘隗一听,只得接受信件,带着全家人含泪告别太兴帝。
滔滔长江东逝水。
刘隗渡江,对着江水发誓:我刘隗即使这辈子不能归,斗不过琅琊王氏。但是愚公尚能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将来我的子孙,必定会回到大晋,我们刘家永为晋臣。
刘隗带着全家投靠赵国皇帝石勒,石勒对刘隗礼遇有加,要他当丞相左长史,视为心腹。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太兴帝一系列作死操作和迷惑行为之后,送走了心腹大臣刘隗,安排好了太子的未来——他自以为是,静静的坐在空无一人的紫光殿龙椅上,等待王敦大军的到来。
众叛亲离,台城宫门打开,王敦长驱直入。
在台城门口,王敦有些犹豫,他对着大门长叹:“我这一进去,今后也就别想在青史上留下什么好名声了。”
站在王敦身边的一个青年小将军说道:“父亲,时间能够改变很多事情,且青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父亲莫要悲观。”
王敦和襄城公主夫妻感情淡薄,没有子嗣,那里来的儿子?
当然是过继来的。
这个青年叫做王应,本是王敦同父同母的亲哥哥王含的小儿子,王含和王敦都是羊氏所生——这个羊氏也出身名门泰山羊氏,是羊献容的族姐。
由于襄城公主一直没有生育,且不准王敦纳妾,王敦就一直没有子嗣。后来襄城公主在南渡的途中遭遇兵乱,车驾掉进河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应该是死了,王敦把襄城公主的财物分给身边的两百宫女当做嫁妆,配给手下军士,举行集体婚礼。
唯有一个叫做宋玮的乐伎拒绝嫁给军士,表示只仰慕王敦。这个乐伎来头可不小,是洛阳金谷园曾经的主人石崇的爱妾绿珠的小侍女,擅长吹笛,绿珠被逼跳楼后,宋玮因音律,尤其是吹笛而被襄城公主买进了公主府,成为公主府里头的乐伎。
这几年宋玮成为王敦的侍妾,但也一直没有生育。王敦膝下犹空,一母同胞的弟弟王含有两个儿子,王敦就把小侄字王应过继在自己名下,悉心培养他,希望将来他能继承自己的亲手打下来的权势。
王应本就是看着长大的亲侄子,过继之后,和王敦关系越发融洽,让半生都没有子嗣的王敦感觉到些许温暖,他对着儿子点点头,“你说得对,史书怎么写,是改变历史的胜利者说了算,我何必那些骂名?走,我们入台城。”
王敦胜利了,要找太兴帝算账,好好出一口恶气。
太兴帝听说王敦先进城了,忙问太监:“王导呢?”
太监摇摇头,“没有看见他。但是王导的儿子王悦在东宫,要不要把他叫来?”
“不行。”太兴帝摇头,“东宫是火种,必须置身事外,王悦要留在东宫保护太子的安全。”
太兴帝对太监说道:“你走吧,伺候朕这些年,你应该攒下不少银子了,朕命令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把银子都花完才能去死。”
太监跪地,哭道:“皇上啊!”
太兴帝一摆手,“这是朕的旨意,你快走。”
太监走后,太兴帝闻得马蹄声渐近,他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紫光殿,从衣袖里掏出一个葫芦瓶,“朕这辈子,当够了傀儡。”
“儿子啊,朕最后再送你一份大礼。”太兴帝对着东宫的方向说道,然后,将葫芦瓶里的药一饮而尽。
王敦和王应父子走进紫光殿,看到龙椅上端坐的太兴帝。
太兴帝说道:“见君不跪,乱臣贼子。”
王敦笑道:“都这个时候了,皇上还没有放弃幻想,面对现实。皇上说过,王与马,共天下。甚至皇上登基的时候,还邀请我的堂哥王导一起坐在龙椅上。这一切,皇上都忘记了?”
“你既然敢说,为何不敢认?我堂哥王导为了大晋鞠躬尽瘁,一日不敢懈怠,你又是削奴,又是削他的职,还要他带兵来打我,逼我们兄弟相残,兵戎相见,皇上,今日一切,都是皇上自找的。”
太兴帝沉默片刻,说道:“朕是皇帝,当了皇帝,就想要真正的皇权。朕没有错,任何一个人,包括你,一旦坐在这个位置,就会情不自禁的想要大权独揽,君临天下,没有人能够例外。”
“不信,你来试一试?”太兴帝扶着龙椅的把手,缓缓站起来,让出龙椅,对着王敦比划一个邀请的姿势。
面对龙椅的诱惑,王敦寸步不移,倒是儿子王应毕竟还年轻,经不住诱惑,跃跃欲试,目光渐渐沉迷。
太兴帝轻蔑一笑,“你不敢。因为你害怕王导。”
王应呸了一声,“胡说八道!我父亲怕过谁!”
王敦把儿子推到一旁,“我尊重堂哥,从小便时如此。我们兄弟情深,不是皇上能够挑拨的。堂哥交代过,要留皇上性命,以后当太上皇,永享荣华富贵,国家大事就不用皇上操心了。”
太兴帝哈哈大笑,“你把王导当兄弟,王导只把你当棋子。他一直是个老好人,永远存善心,做好事,人缘天下第一,士族没有不佩服他的,纵使有些怕老婆、宠儿子的坏名声,却一直无伤大雅,他始终都是个完人。但是王敦你呢——”
“坏事你来做,坏人你来当。你起兵勤王,攻城略地,王悦草席铺地,认罪求饶,这期间多少士族为他求情?他的名声比以前更大了。而你呢?从你带兵踏入台城这一刻开始,你此生都逃不过一个‘逆’字!”
太兴帝说到激动处,居然扶着龙椅扶手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摇摇欲坠,似乎要滚下玉阶!
“皇上!”王敦王应父子连忙拾阶而上,一左一右扶着太兴帝,要他坐在龙椅上。
太兴帝的屁股刚刚挨到龙椅,就乘着王敦不备,拔出他的佩剑,大声吼道:“逆臣去死!”
王应见状,连忙拔出佩剑捅向太兴帝,以救父亲。
“不要!”王敦大叫,推开王应,然而已经晚了,王应当胸一剑,剑尖已经插入腹中。
这时候王悦和父亲王导进来了,正好看到这一幕。
“住手!”父子两个大声喝道,齐齐跑到龙椅处,王应举着满是鲜血的手喊冤:“不是我,我没有,是皇上先动的手,他要杀了我的父亲!”
王敦对着王导点头,“王应所说属实。”
王悦急的额头都是汗,他答应过太子,要保住太兴帝性命,要他当太上皇的,现在可怎么办?
王悦赶紧检查太兴帝腹部伤口,幸好,剑入的不深,应该还可以抢救一下。
王悦撕开衣襟堵住伤口流血的小腹,吼道:“外面的人,把御医叫来!”
王导也急得不得了,以他老好人的性格,当然是希望太兴帝活着,他只想重拳出击,把太兴帝打醒,老老实实的当个皇帝多好,非要和他争权!
王导也撕了衣服学着儿子的样子堵住伤口。
太兴帝气若游丝,缓缓摇头,“朕……不成了。”
王导说道:“伤的不重,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