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叹道:“庾国舅的长子庾彬也死于苏峻之乱,英勇战死,庾家为国流过血,怎么能让庾国舅也去死呢。我也失去过长子,因而深知你的痛苦,但是逝者已逝,活人还是要面对现实的,死解决不了问题,活着才可以。”
王导这句话很有水平了,即表明了自己仁德的品格,还能暗戳戳的点明庾亮必须承担苏峻之乱的责任。
你想一死了之还赚的知错能改的好名声?
没门!
庾亮一听,恨不得撕了王导这张嘴!王导用最深情的方式撕毁了庾亮的借口。
庾亮没办法,只得退一步说道:“王公说的对,在罪臣的罪孽还没有赎清楚之前,罪臣不能死,罪臣做错事,就要接受惩罚,皇上宽恕了罪臣的死罪,但是活罪难逃,罪臣自请辞去所有官职,带着庾氏全家归隐山林,任凭微臣自生自灭,如此,方能让天下知道全善罚恶的道理。”
出于孝道,小皇帝当然要挽留舅舅了。这是他亲舅舅,如果真由庾亮自生自灭,他这个皇帝会落下不仁的名声,毕竟庾亮长子战死殉国,太后**殉国,庾氏算是“满门忠烈”。
庾亮为了表现自己赎罪的诚意,不顾小皇帝和群臣挽留,坚决请辞,当天就带着家人坐船走了。
陶侃听到此事,暗自腹诽:虚伪!
王导:矫情!太特么矫情了!
小皇帝很有眼色,知道陶侃和王导都看不惯庾国舅,连忙派了庾亮的好朋友温峤开着战船去长江上头拦截庾家的船只。
温峤说道:“我年轻时好赌,站在赌船上大呼‘卿可赎我”,每次你都用钱给我赎身。我一直记在心里,现在我也来赎你一次,给你面子。你装可以,差不多就行了,别太矫情,过犹不及。“
庾亮抓紧了温峤,却作势就要投江,“呜呜,我有罪,我错了,就让江水洗净我的罪孽吧。”
庾亮实在太能演了。
温峤的胳膊被庾亮死死拉住,庾亮要是真跳,温峤也要跟着下去喂鱼。
温峤火冒三丈:你就是仗着我见不得你死!
温峤是个恋旧情的人,只得配合出演,好说歹说,劝庾亮放下轻生的念头,并指挥将士抢夺船舵,把船开回建康。
庾亮琢磨着他几次作秀,应该能够平息民间朝堂的怒火,适可而止,上书小皇帝,说我没脸在建康城待了,自请去地方做官,为国效力,为我自己赎罪。
在如何处理国舅这件事情上,小皇帝不敢自专,他写了诏书问王导的意见,在书中还特意用“朕诚惶诚恐的敬问王公”这样谦卑的字眼。
须知皇帝是君,王导是臣,君无需敬臣。小皇帝这样有诚意,王导备有面子,看小皇帝左右为难不容易,就去了临时小朝廷见小皇帝,小皇帝居然在门口迎接王导。
王导看得心酸,连忙下拜,小皇帝不准他拜。
王导见小皇帝心诚,动了怜悯之心,说道:“国舅毕竟有错,就让国舅去豫州当都督,去接替桓彝的位置吧。”
桓彝被叛军砍头,儿子桓温刚刚杀了仇人韩晃和江播的三个儿子为父复仇。桓温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官职一直空缺,刚好庾亮去填补。
本来王导希望庾亮就此倒台,看在小皇帝的份上,还是递给一副梯子,让庾亮好下台。
小皇帝说道:“朕会一直记住王公的恩德。”小皇帝也难啊。
于是庾亮被“贬官”,去了豫州。
庾亮一走,朝中五名顾命大臣,只剩下四个了。其中陆晔请求回家扫墓,结果一去不返——陆晔回乡后病重,死了。
顾命大臣只剩下三人,温峤,郗鉴和王导。陶侃虽然是勤王盟主,立功最大,但他不是顾命大臣,所以暂且不能和这三人并肩。
大晋需要一个宰相,也只会在这三人之间产生。
远在豫州的庾亮当然希望好朋友温峤当宰相啊,写信要温峤争一争,他会摆脱亲信力挺温峤。
温峤只有四十二岁,还年轻,还有激情,也想尝尝当宰相的滋味,但是他也晓得自己资历不如王导,士族们也大多数支持王导,没有胜算,于是回信只有简短的四个字,“凭天由命。”
郗鉴有自知之明,他的家族高平郗氏不够资格和琅琊王氏争,何况是他是武将,当过流民帅,他驯服流民为军队,这次苏峻之乱,皆因流民过多失控而起,朝野上下对流民越发防备,时刻警惕,于是郗鉴自请去镇守京口,主动退出宰相之争,免得得不到还惹上一堆骂名。
王导本来都退休了,和曹淑相伴,斗斗嘴,含饴弄孙,小日子过的挺美。但是苏峻之乱,建康城毁于一旦,王导看着他一手复活的大晋遭遇重创,很是心痛,又见小皇帝小小年纪就要瞻前顾后治理国家,他便有心东山再起,第四次出任宰相。
王导决定为自己争取一下。这个时代的官场规则是如果要争,就要先退,绝对不能大肆宣称“我还想干第四届”这种话,会被人耻笑的。
那如何表现想当宰相的意愿呢?
答案就是请辞。
王导上诏书,说苏峻之乱已经平息,我要回家养老了。
小皇帝吓坏了,亲自来到乌衣巷,请王导务必留在朝廷,将丞相之印送给王导。
王导装模作样推辞了几下了,收下了。
王导东山再起,第四次当宰相,辅佐东晋第三代帝王,堪称传奇人物了。
这个结局并不意外。
温峤也只是很短暂的幻想过当宰相而已。
温峤觉得既然不能当宰相,留在京城也没意思,一山不容二虎,建康不能有两个顾命大臣,还有可能被王导忌惮,所以温峤干脆自请出京城,去镇守重地武昌。
王导装作模样挽留了几次,同意了,小皇帝想赐给温峤一些礼物,无奈国库空空,他的龙袍穿短都得继续穿,穷的很,王导看出小皇帝的窘迫,就拿出了私财入了皇帝的私库。
小皇帝觉得羞耻,但没有法子,接受了王导的“进贡”,转手赐给温峤。
温峤是个厚道人,晓得小皇帝的难处,就将绝大部分礼物赠给王导,要他拿去修化为废墟的台城,只拿了几个犀角。
看到自家的东西辗转送回来,王导等于把左口袋的东西掏到右口袋了,哭笑不得。不过他由此对温峤的态度大为改观,觉得温峤虽然是庾亮的死党好友,但是为人比庾亮好多了,算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
谁会料到年少轻狂时数次出入赌船把自己都典当出去,对庾亮大呼“卿可赎我”的赌徒居然如此光明磊落呢?
温峤两袖清风去镇守武昌,途经牛渚矶时,看到了“绝壁临巨川,连峰势相向。乱石流洑间,回波自成浪。但惊群木秀,莫测精灵状”的奇景,此时正值夜晚,一声声猿啼在夹岸大山两边回荡着,只有书画里才能见的梦幻之地。
温峤披衣欣赏诡异的美景,无意中水手们说江水下是另一个属于妖魔鬼怪的世界,所以这里风景和别处不一样。
温峤好奇,问道:“怎么能看到江水下的世界?”
水手说道:“用燃烧的犀角照着,就可以看到水下妖魔。”
温峤手上刚好留着几个小皇帝所赐的犀角,就命人拿出来点燃,自己登上小船,举着燃烧的犀角照着夜色下黑漆漆的江水。
山川猿声的诡异音调触发了心理暗示,但见犀照之下(声明:残害野生动物是违法的,本文作者反对使用任何犀角制品,小说内容并不代表作者认同犀角制品,请勿举报,请勿模仿,谢谢)江水之中灯火通明,犹如海市蜃楼,就像没有遭遇战火之前的建康城。
有亭台楼阁,有街市作坊,各种水形妖怪,红衣魔女等等穿梭期间,他们或飞翔,或者乘坐马车牛车,和人间差不多。
犀角烧完,一切都消失了。
温峤叹为观止,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写信给好友庾亮。晚上睡觉的时候,温峤梦见江水里出来妖人,对他说道:“我和你幽明有别,互不相扰,为什么要用犀角照我们呢?既然你看到了我们的世界,我们就要带你走了,免得你透露出去,将来有更多的人骚扰我们。”
说完,就来拖温峤,温峤当然不肯走啊!奋力挣扎,但是手脚不懂使唤,纹丝不动。
温峤惊醒了,大声喊人,却也发不出声响,第二天仆人端来洗脸水时,才发现温峤昨晚中风了,赶紧去找大夫。
温峤到了武昌,病情依然严峻,温峤用尽最后的力气,把那晚的怪梦口述给幕僚,要幕僚写信告诉庾亮,“……生死有命,我窥破天机,要付出代价,我一生无子,只有两个还未出嫁的女儿,我死之后,请你照顾我的妻女,为她们寻一户好人家嫁了。”
温峤暴亡,年仅四十二岁。
噩耗传到豫州芜湖庾亮那里,庾亮看着两封信,难以接受现实,对着武昌的方向跪下,设了祭坛,大声嚎哭不止。
悲伤之后,庾亮派人去武昌料理温峤丧事,把孤儿寡女接到芜湖,把温家两个女儿当做亲女儿一样看待,好生照顾。
庾亮翻看着温峤遗物,看到了剩下的两根犀角,顿时想起了温峤玄之又玄”犀照江水”的死因。
庾亮不信鬼神,可是温峤身体明明好好的,只有四十二岁,比自己还小,怎么可能就突然中风死了呢?
是不是犀角有问题?
庾亮命亲信去建康调查犀角的来历,兜兜转转,查到了犀角来自王导。
庾亮听了,顿时暴怒:“我就知道是王导捣的鬼!王导忌惮温峤,怕他将来积攒了资历,又有我的支持,会和他抢夺宰相之位!所以他算计温峤,在犀角里下毒!”
其实王导一直贯彻“以和为贵”的处事原则,根本不会这么做。但是庾亮本来和王导有仇怨,加上温峤死的离奇,就认定王导是杀害温峤的凶手,一心想弄死他。
王导害死温峤,庾亮要搞死王导报仇的事情立刻传遍了大晋。
王导觉得可笑,并不在意,清者自清,温峤从来就不是他的对手。
驻守京口的郗鉴听了,顿时头疼,这特么有完没完啊!
郗鉴真是觉得够了,从老皇帝,到王敦之乱,到苏峻之乱,一次次的内讧,无穷无尽,你方唱罢我登场,受害的永远都是老百姓,流血的都是他们这些当兵的,一次次被拖进去内战。
郗鉴不想王导出事,到时候江南又要大乱,可是自从王敦死了,王家失去军权,也没有任何一个有能力和庾亮抗衡的武将琅琊王氏族人,谁来保护王导,钳制庾亮的杀心呢?
郗鉴为国担忧,去庭院散步,看到西窗下正在练字的长女郗璿(念旋),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目前已经有不少士族试探他的口风,想要和郗家结亲。
看到长女郗璿,郗鉴立刻有了法子:我把女儿嫁到琅琊王氏,找个琅琊王氏的族人当女婿不就行了嘛!
郗家和琅琊王氏一旦联姻,庾亮就不敢对王导动手。
郗鉴拿定主意,要幕僚去建康城,和王导商议两家联姻的大事。
幕僚南下去了乌衣巷王家,把郗鉴的书信递上,王导狂喜万分:真是瞌睡遇到枕头了!我正在愁庾亮对我使绊子呢,郗鉴就来帮忙了。
王导说道:“感谢郗公的信任,来人,把家里未婚的儿郎召集起来,任凭挑选。”
王导要表现诚意,仆人立刻去寻人,家里除了王恬结婚生子,其余五个儿子,连同寄居在家里的侄儿王羲之都还没有结婚。
侍妾雷氏听说郗鉴要挑女婿,连忙把两个儿子召过来,好生打扮,把自己的妆奁给儿子们,涂脂抹粉,帅气无比。
其余三个庶子,大奴二奴三奴见两个哥哥如此慎重,当然不甘落后,也是收拾得如珠似玉。
五个未婚少年齐聚一堂,站立如松,风度翩翩,唯有王羲之昨晚跟着朋友们一起出去喝酒了,宿醉归来,衣冠不整,披头散发,他被仆人强行架着送过来“选秀”——因为王导吩咐过了,只要未婚就得来。
王羲之心想,我是个孤儿,没有任何势力仰仗,怎么可能被郗鉴选为女婿,反正没戏,干脆放飞自我好了,他脸也不洗,头也不梳,连鞋子都没穿,衣襟大敞,露出了肚皮,摇摇晃晃走到东窗的床边,躺下来了。
宿醉之后的人都觉得特别饿,刚好案几上盘子,放着胡饼招待客人,王羲之闻到饼香,就拿着饼吃起来,饼渣落在肚皮上也懒得管。
郗鉴的幕僚进来了,五个少年连忙上前行礼,只有王羲之继续躺在东床上吃胡饼。
幕僚回到京口,和郗鉴细说了王家选婿的事情,“……琅琊王氏的弟子素有琳琅满目之誉,自然个个都是好的,也都有求娶大小姐的诚意,见我过去,一个个争相表现才艺,唯有一个少年,一直坦腹高卧,若无其事的吃胡饼,一句话都没有说。”
郗鉴顿时对东床吃饼少年有了兴趣:很好,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第199章 东床快婿
郗鉴问:“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年是谁?”
幕僚颇有些遗憾,“是王公的侄儿,叫做王羲之,南渡的时候父母双亡,成为孤儿,王公仁厚,将他养在乌衣巷,当做亲儿子一样照看,相亲时也把他叫来,和亲儿子一样对待。”
郗鉴给王导写信,表示他看好王羲之。
王导不明白郗鉴为何看好王羲之——这个侄儿说话有些结巴,难道郗鉴不在乎?
其实郗鉴根本不知道王羲之有口吃的问题,因为那天幕僚在乌衣巷相亲择婿时,宿醉的王羲之袒胸露腹在胡床上吃饼,没有说过一句话啊!
身为长辈,王导怎么可能对郗鉴说侄儿的缺点呢?孤儿可怜,他既然有这个运气被郗鉴看中,许配长女,王导为王羲之高兴。
王导要次子王恬带着聘礼和王羲之去京口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