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王晓得自己的斤两,根本没有指挥作战的才能,只能靠围城,以人海战术包围洛阳城,如果长沙王肯投降最好,但是——
成都王拿出厚厚一沓信件,“这是我最近和长沙王的信件来往,他劝我退兵,我劝他投降,来来回回有十几封信了,还是各执其词。没有用的,他这个人骄傲任性,又连胜了几场战役,根本不肯投降。”
七里涧之战,长沙王指挥得当,以少胜多,已经成为经典战役了。
王悦说道:“长沙王看似一直打胜仗,但是他撑不了几天了,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春天,粮食瓜果都没有熟。洛阳城人口众多,百姓加上军队至少有六十万,被围困了一个月,城中的存粮应该耗尽了,再围下去,洛阳就要发生人吃人的惨剧,饥饿的军队会起哗变,百姓也会怨恨长沙王,与其被自己人杀死,不如开门投降,还能保住全家人性命,洛阳城的人也不会挨饿,我想长沙王会考虑我的建议的。”
成都王想了想,问:“你确定能够说服长沙王?”
王悦道:“我不确定,其实说实话,我毛遂自荐进城当说客,并非为了王爷您。我是出自私心,想要进城看望家慈、保护家慈,怕家慈在洛阳城挨饿。家慈只有我一个嫡子,我的三个弟弟都是家中雷姨娘所生。家慈高傲倔强,与父亲不和,但是为人子,应该孝顺家慈。除了王爷写给长沙王的
信,我还想带十车粮食进洛阳城,以表示王爷劝降的诚意。”
王悦长得好看,眼神坚定,一看就很真诚,而且还直言说出自己的私心,让成都王很难怀疑他。
为了母亲的私心比为了成都王的霸业更加可信。
成都王很担心一旦放了王悦进城,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但是,万一……岂不是事半功倍?
成都王踌躇不定,问:“你确定洛阳城粮食即将耗尽?”
王悦反问:“王爷难道没有注意到洛阳城方向的炊烟一天天的减少吗?这说明城中已经有人开始挨饿了。”
这小子心眼真多。
成都王有自知之明,他晓得单凭自己并不存在的作战指挥才能,是无法攻进洛阳城的。如果一直靠着包围在这里干耗着,他的军粮也不够用——何况,他还要养那些带着兵看热闹、光吃不干的藩王军队。
思忖再三,权衡利弊,成都王还是同意了王悦的请求,要他当做使节,带着自己的劝降书还有二十车粮食进洛阳城——为表示自己招降的诚意,成都王咬咬牙,把粮车翻倍。
就这样,王悦带着粮食,向着落日的余晖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洛阳城,皇宫。
夕阳西下,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宫人端上七奠柈茶果。
一共七个碗,其中有五碗饭菜,一碗茶,一碗果品,这是上层贵族最简朴的一种“套餐”,少了就是寒碜,拿不出手。
茶是曹淑从江南带回来的清茶、果子是当季的红樱桃,五碗饭菜分别是一碗水引饼、一叠腌制的干肉、一碗不知道是什么菜叶的汤,寡淡的像是菜叶子在里头洗澡,另外两碗都是咸菜,都只装着浅浅的一碗,勉强盖住碗底而已,两口就吃掉了。
清河将咸菜倒进水引饼里,简单的吃了晚饭,其他五碗都没有碰,说道:“我吃饱了,你们把这些拿下去分食。”
面色枯黄的宫人咽了咽唾沫,“是。”
清河将水引饼的汤汁都喝干净了,吃了个水饱。
以前总是讨厌吃油腻的东西,现在她渴望油脂,这种清汤寡水的食物不顶饿,晚上经常会饿醒,只是清河从来不说而已,还尽量把食物分给宫人们。
有白/面做的水引饼吃就很不错了,长沙王这种带兵打仗的男人,早就开始吃掺着各种杂豆的麦饭,这种东西吃不饱,还经常忍不住放屁。
吃了晚饭,天黑了,清河没有点灯——灯油都用来做菜了。
清河借着月光,去了母亲的正殿,这时候只有母亲那里点着几根蜡烛。
老远就听见母亲追着父皇喂饭,“陛下,再吃一口吧。”
皇帝:“不吃不吃!太难吃了!”
羊献容:“不吃晚上又要饿醒的。”
皇帝:“我不吃这个,我要吃胡炮肉。”
胡炮肉是将肥瘦相间的羊肉片裹上盐巴,胡椒等等十几种调料,放进羊肚里,然后埋在木炭里烤熟,入口鲜香。
洛阳城早就没有羊了,不仅如此,就连金钩马场的马都牵出去杀了吃,去那里给皇帝弄胡炮肉啊。
羊献容只得骗他,“今晚厨子累了,已经回去休息。明天一定给陛下做胡炮肉。”
皇帝这才不闹了,胡乱吃了几口,被宫人带走洗漱睡觉。
清河借着月光,看着羊献容吃父亲吃剩下的饭菜,很是揪心,又怕母亲尴尬,心里会更难过,就悄悄退了回去。
刚好荀灌来了,提着一个篮子,从里头拿出一窝鸡蛋,还有一只烧鸡。
皇宫养着几千宫人,不事生产,却都要吃饭,如今穷得快要揭不开锅了。
不过洛阳城士族们祖先历经战乱,家族习惯存着至少能吃半年的粮食,像颍川荀家,家里还能吃得上新鲜的鸡。
荀灌隔三差五从家里偷食物送给清河——荀灌也想天天来送,但是家族管的严格,她每次都要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偷着东西、偷跑出来送到宫里。
清河嘴馋,没有客气推脱,借着月光撕开一只鸡腿就啃,一口就咬掉了大半。
荀灌吓得赶紧给她倒水,“慢点吃,别噎着,一整只鸡呢,还有十几个蛋。”
这些蛋都是荀灌从自己嘴里偷偷节省出来的。
清河嘴里有鸡腿肉,含含糊糊说道:“我吃一只鸡腿就够了,剩下的都分给父皇母后还有潘美人他们。”
荀灌问:“纪丘子夫人呢?”
清河道:“被尚书令王戎接回去了,永康里琅琊王氏如今十室九空,先前储备的粮食还够吃,王戎说纪丘子夫人毕竟是王家妇,他们琅琊王氏养一个媳妇还是养得起的,用不着吃别人家的饭。”
羊献容舍不得曹淑,但是她总不能让曹淑在宫里跟着自己挨饿、吃剩饭啊,所以要曹淑先回家。
曹淑是个能屈能伸的性格,就回到族里蹭饭去了。
荀灌很是意外,“抠门戎居然如此大方?现在粮食可贵了。”
清河道:“族里的储粮,又不是王戎的私产。借花献佛而已。”
原来如此。荀灌看着清河都开始嗦鸡骨头了,递上手帕,“你们为何不向各大士族求援?”
士族家里目前都还有余粮。
清河咬开鸡骨头吸着骨髓,“我们司马家就是饿死,也不能向士族伸手要饭。”
这是尊严的问题,皇室连这点面子都没有,怕是要被士族轻视到泥土里,那来的威仪呢?
士族等着皇室低头。
皇室等着士族主动进贡粮食。
皇室就是干耗着,反正士族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室饿死,看谁先绷不住。
这是一场博弈。
连鸡骨头都嚼碎咽下去了,清河意犹未尽的舔手指。
荀灌实在看不下去了,拿出一个鸡蛋放在桌上滚了滚,拨开蛋壳,“你看,我都扒皮了,你就吃了吧。”
清河没能忍住诱惑,嗷呜一口,嘴里有食,心里却有种罪恶感。
清河赶紧把潘美人叫来,把篮子递给她,“美人拿去吃,我刚才已经吃过一只鸡腿,一个鸡蛋了。”
赶紧把罪恶之源送走,免得她被引诱。
清河这五天第一次吃饱,立刻有了力气,说话都有中气了,“外头可有退兵迹象?”
荀灌摇头,“成都王每天派人挖沟,害怕长沙王的刺猬军,我看那些挖沟的都吃饱着撑着,他们不缺粮食,自然一直围着。”
成都王不退兵,外头也没有勤王的军队来救驾,洛阳城成一座孤岛。
清河听了,很是焦心,“我去城楼看看。”
荀灌不肯带她出宫,“外头很危险,粮食疯涨一百倍,还经常买不到,普通百姓已经开始断炊了,
像我们这些大家族开始在外面施一些麦粥,一碗粥的米麦屈指可数,勉强饿不死人罢了。”
有权有势的人家施粥也是无奈之举,因为饥饿让人疯狂,铤而走险,如何这些百姓为了活命,豁出命去抢粮食的话,士族用来保护族人的几千部曲私兵也会被十几万饥饿的百姓撕碎的。
只要有口粥喝,就饿不死,就有希望,只要不绝望,这些人就不会闹事。
清河听了,心里越发难过,道:“灌娘,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不煽动长沙王灭齐王,成都王是不是就不会围城?洛阳城也不会像今天这样遭遇饥荒。”
荀灌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别瞎想。成都王摆明了早有企图,他本想讨伐齐王的,结果长沙王提前把齐王给灭了,他没有办法,只得改口说要灭长沙王和你外祖父羊玄之,狼要吃羊,还怕找不到借口?不是你的错,是成都王的野心——其实没有成都王,也会有其他什么王,不想当皇太弟的藩王不存在的。”
两人说着体己话,郗鉴来报,“公主,王悦进城了,带着二十车粮食,正在城里分发给饥民。”
第63章 他来了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二十车粮食进城了!
此时清河心里欢呼雀跃,其期盼急切并不亚于后世的你我看着外卖APP里骑手距离你的位置只有十米时的心情。
“灌娘,我们找他去。”清河再也坐不住了,刚刚吃了顿肉和蛋,她有了力气。
守城的士兵每天从三餐减少到两餐,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吃到晚饭——只要晚上站岗的士兵才有这个待遇,其余休息的士兵只能靠睡觉来代替晚饭。
王悦带着车队靠近建春门时,正在交替晚班的士兵以为自己饿出幻觉了,车上的东西居然是吃的?
王悦通过城门时,被岗哨直接扣了一半充当军粮。
看门的士兵告诉他,“你这十车根本到不了地方——会被路上饥饿的游民抢走的,不如送我们十车粮食作为报酬,我们一路护送你回去,这样你至少还能带回家一半去。”
王悦一惊:“城中断粮居然到了这个地步了?我在邙山往下看的时候,明明还有一半的炊烟。”
士兵苦笑,“豪门士族自是不缺粮食,有钱人花一百倍的价格买吃的,普通人就只能断炊了。”
洛阳城的困境已经超过了王悦的预估。王悦道:“你们不用护送我了,帮我弄几口锅,升起炉灶。”
王悦在铜骆街烧了十几口大锅,往烧开的热水投入粮食,不管是什么都往里头扔,免费施舍给饥民。
士兵往锅里使劲兑热水,轮着大勺子搅合开。另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沿街维护次序,防止插队。
王悦道:“太稀了吧?”
士兵指着排队排到一眼望不到边的饥民队伍,“多一碗水,就多喂一张嘴,今晚肚子里有食,这个人至少还能活三天。”
王悦从小养尊处优长大,那里见过这种场面?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再过十天,恐怕要易子而食了。
他原本只是借口游说长沙王投降而进城,现在这个借口已经成为一个决定。
长沙王必须开门投降,否则,洛阳城就要上演人吃人的惨剧了。
正思忖着,阵阵马蹄声传来,正是清河和荀灌。
三人组重聚,荀灌还好,清河明显瘦弱了,眼眶凹陷,一张小脸巴掌大的一点,更显楚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