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叹口气。其实我和公子一样,并不认为黄遨可以靠假死免背这黑锅,但还是存着万一的念想,如今看来,还是多想了。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我问。
“不如何。”公子深吸口气,反攥着我的手,往四下里望了望,颇为感慨,“我这三年来总觉精力被朝中之事占尽,连看闲书的功夫也不剩,如今倒是可解脱些了。”
我看着他眉间的沉郁之色,知道他虽故作轻松,但心中仍为皇帝的去世而难受着。
“是啊。”我笑了笑。
因得一番折腾,夜里,公子躺下之后,很快就睡着了。
跟上次一样,他与我同榻而卧,隔着薄被,将手环在我的腰间。
我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心猿意马,一如既往。
方才青玄离开公子房中的时候,看着我,一脸意味深长。
我觉得在他那擅长瞎猜的心中,我大约是个女桓瓖。
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我和公子之前除了拉拉手亲亲嘴唇,什么也不曾做,他会不会很意外。
当然,我并不打算告诉他真相。最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公子的清白已经被我夺走,让那些对他图谋不轨的什么闺秀什么名媛银牙咬碎愤而与君绝,让我和公子从此岁月静好花开富贵……
想着这些,我不由欷歔。
虽然背对着他,且黑灯瞎火,但我不用看也知道,那面容就算入了梦也不会变得无忧无虑。
自从皇帝去世,公子的脸上便难得见到开朗。而我虽时常与他说话,猜测猜测背后之事,借机给他开导,但除了这些之外,也做不了什么。
其实,我有时感觉不太好。
从前,我总觉得事情再恶劣,也总有解决的方法,故而在做事之外,所有的劳神费心都是不值得的。所以,我当年还未对公子动心的时候,虽然时常明里暗里帮着他,但从不会觉得有什么负担,反正能从公子这里捞到各种便宜就好。
但当我心里装上了公子,则全然不一样。
他不高兴的时候,我就算知道这与我关系不大,我也会跟着不高兴。这两日,就算我和他时常挨在一起,除了互相摸摸手,也无心做更多的事。
就像现在……
我望着幔帐漆黑的影子,叹口气。
“你叹甚气?”冷不丁的,公子忽而开口,声音低而惺忪。
我哂然,即刻否认:“我不曾叹气。”
公子没反驳,摸摸我的头发。
“睡吧。”他重新将手搂过来,轻声道。
背靠着的胸膛甚是温暖,我眨了眨眼,将杂乱思绪抛开,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早晨,十分难得的,我醒来之后,发现公子还躺在旁边。
他似乎已经醒了许久,睁着眼躺在榻上,不知在想什么。见我醒来,他的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凑过来,在我的额头上吻了吻。
真乃人间极乐。
我看着他,只觉周身如沐春风,不由地拉住他的袖子,小声道:“你再亲一次。”
公子一愣,有些啼笑皆非,凑过来,又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片刻,又吻了吻我的嘴唇。
我笑起来,心里仿佛含着糖,也凑过去,吻了吻他的额头,又吻了吻他的嘴唇。
公子眉间的神色舒展开来,晨曦透过窗上的绢纱落在房中,他的双眸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柔和而溺人。
他半卧起来,头枕在手臂上,看着我。
过了一会,我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看着我做甚?”
“觉得新鲜。”公子意味深长,“我许久不曾见到你真正的模样了。”
我:“……”
公子笑了笑,目光忽而变得认真。
“霓生,”他说,“有件事,我昨夜想了许久。”
“何事?”我问。
公子正要说话,这时,门上传来敲门上。
“公子。”是青玄的声音,似乎有些着急,“主公和大长公主来了!”
我和公子都愣了愣,公子随即坐了起来。
“莫教他们过来。”他说,“留他们在堂上用茶,我随后就来。”
青玄应一声,匆匆而去。
“霓生,”公子看向我,皱皱眉,“只怕你须得……”
“我知道。”我说,“你去吧。”
公子抚抚我的头发:“莫担心,他们不能将我如何,我去去就来。”
我应了声,目光落在他微微敞开的衣领上,不禁有些扫兴。
这夫妇两人果然与我八字相冲,连我想好好跟公子调个情也不许……
桓肃和大长公主为什么来,昨夜公子已经猜到了。
公子虽与他们不合,还搬了出来,但在面上,仍维持着和睦之态。我听青玄说过,曾有人到圣前弹劾公子,说他不孝父母,乃大逆不道德不配位。桓肃闻言,当面斥之为谣言,说那人诬陷忠良,人人得而诛之。
这不难理解。桓肃自然对公子不安,但少年当上名士青年当上重臣的子弟,在哪家都是百年难遇的宝贝,公子就算再惹他恼火,也仍然是光宗耀祖的脸面。
桓肃虽平日不爱管事,看上去,桓府事无巨细都是大长公主在掌握。但桓肃颇重视门楣名声,每每涉及于此,他必不会闲着。
所以公子辞了官,失了他引以为傲的这脸面,他坐得住才怪。
我在青玄的手上顺了一张饼,按着公子的吩咐,回到隔壁的院子里。四周安静得让人烦躁。我去井里打水洗了把脸,坐在廊下,一边吃着饼,看着一群雀鸟在树上争食刚成熟的果子。
正当我百无聊赖地想着,桓肃和大长公主能不能在午时前把话说完,突然,院墙的另一边传来一声低咳。未几,公子出现在了墙头上。
我讶然,随即起身走过去。
“他们走了?”我看着公子翻过墙,问道。
“嗯。”公子顺着梯子下来,“宫中还有许多事,他们不可落下。”
我紧问:“他们说了什么?”
“未说什么。”公子道,“只教我好好待在府中,说既然辞了官,便安心读些经史,不可荒废了学问。”
我愕然。
“就这些?”我问。
“还安抚了好一会,让我莫为圣上之事自责。”
我疑惑不解。
“可觉反常?”公子自嘲一笑,“我听着这话时,倒是想起些事。”
“何事?”我问、
“当年他们密谋扳倒荀氏和庞氏之时,也是这般反常。”
第183章 嘉礼(上)
“是么。”我听着这话, 不由得有些心虚。
当年我给大长公主出谋划策的事, 公子虽不知细节,但大体是知道我在后面搞了些鬼,因为大长公主告诉过他,我从她那里讹了金子。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 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能不提就不提,当然, 公子也没有问过。
“不过今日之事乃非比寻常,大长公主和桓公并非愚钝之人,你辞官的缘由,他们应当想得到。”我说。
“想得到是一回事,如何做又是另一回事。”公子不以为然, 说罢,长叹一口气,苦笑, “霓生,你说得对。朝廷之所以为朝廷, 乃是反反复复争斗无终。不过我父母手足和那些亲戚,与其说深陷其中,不如说乐在其中。”
这倒是。
我说:“他们身为贵胄,立足于朝堂之上, 便如水中行舟不进则退, 亦由不得自己。”
公子道:“然而进至何时?古往今来, 做权臣自然最是风光,也最是危险。从无哪家可在君前昌盛长久,凡权高压主之人,最终不是窃国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颔首“你父母亦知晓此理,故而每逢朝中生事,皆首先退避自保。”
公子叹口气:“虽退避自保,但最终都是为再进一步,我怕他们这般往复,只怕总有失手之时。”
我抿了抿唇角,没说话。
这是我觉得公子还不能离开雒阳的原因。他虽然对大长公主和桓肃做事的行径不予苟同,但我知道,若他们真遇到事,他不会放手不管。
“你今日早晨不是有话要对我说?”我岔开话头,道,“想说何事?”
公子闻言,眉间的神色顿时开解了些,道:“我那时想说,待丧礼过后,我打算去北海郡一趟。”
“去北海郡?”我讶然,想起来,公子如今的爵号正是北海郡公,以北海郡为国,食邑万户。心中不由地一动,我忙问:“去做甚?”
“去看一看。”公子道,“我受封之后,一直不曾就国,诸事都让丞相魏晁代为处置。上个月,他还来书劝我,说国中僚属多不曾见过我,长久下去非治国之道。我去年得封此爵,食邑中的收成都存在了国库之中,今年朝廷向各国所收贡赋重了不少,且秋贡在即,我也须得将贡物过目,以免纰漏。先前我事务缠身,抽不出一点空隙,如今无了官职,此事便不可再拖。”
我了然,想到万户食邑的收成,心不由地荡了荡。
“账务之事,我可帮你。”我即刻道,“你放心好了,有我在,必无纰漏。”
公子笑了笑,似全无意外。
皇帝驾崩过于突然,人人皆措手不及。治丧和新帝登基都是大事,礼仪繁复,准备起来须得耗费时日。从前准备这些事,都是从皇帝病重开始,待到驾崩时,已是万事俱备,可在当日发丧之后,即刻召集百官和宗室为新帝行继位大典。
而此番,宫中准备得匆忙,只得先行发丧,新帝登基的嘉礼则要到明日。
大长公主和桓肃走了之后,我和公子回到他的院子里。
院门关着,在公子的严令之下,除了青玄,无人敢进来。于是,我尽可放心大胆的和公子一道待在书房里。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他在案前看书写字,我在旁边陪着。
当然,也有不一样。
比如,我可以捣乱。
在海盐的时候,我和公子刚刚定情,各自都羞涩得很。虽然那时候差点做出了伤风败俗之举,但更多的时候,我紧张得像个将被处刑的犯人,全然做不到自然发挥。
而到了邺城之后,我虽然与公子共处一室,但一来他忙得时常不见人,二来我有事要做,三来闲杂人等不断,四来我还易容成了一脸络腮胡的汉子。无论我还是他,都实在无法做些什么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