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就是陈年旧事了,老搁在心里又有什么意思呢?三舅舅说得对,她这样的人生,就只有往前看,往前走这一条路,老执念于过去,除了矫情与自苦,还剩下什么?
萧逸将她拢进怀里,让她坐到自己的腿上,道:“刚才内直司送信,说你三舅舅递了帖子,想让你回去一趟——梁王出城巡慰京畿守军去了,不在王府里。”
楚璇歪头思忖,自打她入了宫,三舅舅往宫里递帖子的次数单手数得过来,即便是来,也是逢年逢节怕她门前冷清,宫里人编排她,故意领着家眷和一众仆婢热闹登门给她充场面。
像这样,递帖子请她回家,还是头一回。
她趴在萧逸肩上,呢喃:“三舅舅一定是有要紧事,我得回去。”
萧逸摸着她披散到腰的秀发,点头:“好。”顿了顿,又补充:“我派禁军跟着你,画月和霜月你也领着,当天去当天回来,别在王府住了。”
楚璇从他话中听出了些凝重紧绷的意味,略觉奇怪,自他怀里起身,却见萧逸勾唇微微一笑:“这几日政务稀疏,整日躲在殿里和你腻歪惯了,晚上要是不搂着你睡不着。”
楚璇拿额头顶了他一下,嗤道:“你就是不下流就睡不着。”
惹得萧逸将她扣在案几上一顿收拾,她连连告饶才算完。
第二日她回王府,见府内守卫依旧森严,可冷清了许多,便知萧逸没有诓她,外公应该就是不在府里。
萧佶拉着她好一顿开导:“我听说你母亲进宫了,料想是为二哥的事,怕你心里难过本想进宫看看你,可那头刚惹出这样的官司,咱们家里就接二连三地进宫,怕陛下多心,更怕……被他知道了从前的事,他会轻视你,便将你叫到家里。正巧你三舅母新做了些枣泥糕和樱桃酥,你走时带上。”
楚璇知他家中一切都好,并没有自己想的什么要紧事,便放下心。只是看着他们夫妇有些苍老的面容,想起将至的年关和远在宛州的雁迟,又觉怅然:“雁迟的事……我一直没有机会向三舅舅和舅母赔罪,都怪我……”
萧佶一听她提萧雁迟,当即冷下脸,斥道:“都是这小子自作自受!让他得些教训也好,省得过于无法无天,将来若是闯了大祸,也没人保他。”
他剜了一眼在旁掉泪的余氏,冲楚璇道:“这事没连累到你就是万幸。我就一句话,你专心顾你自己,梁王府与你而言不是正经娘家,事到临头也当不了你的靠山,你心里要有数,全副力气都用在自己身上,为自己打算,把日子过好了才是正经。”
楚璇知道这是肺腑之言,连连点头,只让三舅舅放心。
两人说了些话,萧佶亲自送楚璇出府,谁知拐进前院的抄手廊上,正碰上萧鸢。
萧鸢如今官司缠身,躲在家里避风头,是比从前低调了不少,可他心里压根却也没把这官司太当回事。
第一,他是戍边有功的悍将,是权倾朝野的梁王次子,不可能因为一个民女就对他有什么从重处置。
第二,人是自杀,又不是他杀的,外头那草民吆喝的偿命一说更是无稽之谈。
因此他也没当回事,该遛鸟遛鸟,该睡姨娘睡姨娘,日子过得好不滋润。
一见楚璇,这人还是从前那副求之不得的德行,黏黏腻腻地缠上来,笑道:“璇儿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楚璇懒散敷衍地瞥了他一眼,敛起袖子要走,却被他一闪身又拦住了。
“我好歹是你二舅舅,你瞧瞧你什么态度。这么的,你跟我去书房,我有话要跟你说。”
萧佶一把拉楚璇到身后,不屑地扫了萧鸢一眼,嗤道:“璇儿是疯了吗?跟你这号人去书房?”
“你怎么说话呢?”萧鸢掐腰,横眉怒道:“我算看出来了,你跟老大一个德行,爹不在,也懒得去装什么兄友弟恭了,哼,我跟你们说,我要说的事是跟宛州有关,跟萧雁迟和楚晏有关,你们爱去不去。”
楚璇和萧佶对视一眼,在各自眼中读出了担忧。
萧鸢的书房里很杂乱,典籍竹简散落在地上,案子中间铺了一张羊皮地图,楚璇打眼一看,一根紫毫笔正搁在宛州的位置,其中有个麦穗似的小图标,墨色比周围淡一些,应当是经常摩挲而致。
楚璇没来得及看更多,地图便被萧鸢收了起来,他边收边道:“父亲早想派人入宛州,那里地形崎岖,山谷众多,是暗中屯兵练兵的绝妙之所,我不想去,这差事就落你爹头上了……”他指了指楚璇,道:“可惜啊,你娘病了,你爹去不了,正好萧雁迟这时候出来作死,被抹了官职,还被逐出了长安,正好入宛征兵去。”
萧佶恍有所悟,道:“雁迟去宛州是替父亲征兵……”
楚璇说:“不对啊,父亲起先不是打算要回南阳老家吗?”
萧鸢一脸高深:“你们那南阳老家可就在宛州境内,凑巧,离上宛仓还不远呢。”
“上宛仓都归常权管辖了,他又不是那没有根基的闲散武将,他爹是辅臣,就算雁迟和我爹去了,也未必能在他手底下讨到便宜。没有粮,拿什么征兵?拿什么练兵?”
萧鸢停下手里动作,颇有些意外地看了楚璇一眼:“你知道的还不少。要不怎么说那皇帝阴呢,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常权弄去了宛州,一直到人家上任咱们才得到消息,想做什么都晚了……”他眼底划过一道冷戾杀意,随即敛去,含笑看了这两人一眼:“上宛仓虽然丢得憋屈,但丢也就丢了,父亲纵横朝野这么多年,底牌多得是,哪会只指望那么个小粮仓?”
楚璇心里一动,脑子转了转,娇娇一笑,试探地问:“照二舅舅这么说,外公已经找着钱粮的出处了?”
萧鸢得意道:“那是,你可听说过胥朝?”
楚璇思索了片刻,道:“是大周东南边陲的一个小国。”
萧鸢一拍桌子,赞赏道:“咱们家的姑娘就是见多识广!那小国再小,也有些底子,他们新登基的胥王是陇郡一脉,同父亲来往密切,出手也很是慷慨呐。”
“行了。”萧佶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你跟璇儿扯这些做什么,她是宫妃,不能干涉朝政,别想着让她给你做什么打听什么。”
楚璇还想再问得细致些,被三舅舅这样一打断——他虽是好心,可也把她的话堵上了。
萧鸢难得从善如流,不再继续说,只仰躺在藤椅上,拖长了语调道:“不说这个——我近来算是看出来了,萧庭疏那小崽子白占着大理寺卿这个位子,别说保我了,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跟他爹一个德行。”
他歪头看向楚璇,挤了挤眉眼:“这个时候才看出你爹的好来,也不知父亲怎么想的,你爹这样的人才,对梁王府又向来死心塌地,他怎么就不能信任他呢。”
楚璇一怔,问:“外公不信我父亲?”
萧鸢叹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说起来还跟当今的这位皇帝陛下有些关联。”
他略微停顿,却见两人皆冷眼看他不语,抬起身纳罕道:“你们不想知道?”
楚璇木然道:“二舅舅你要说就说,要是不说我就走了,宫规森严,我不能多耽搁。”
萧鸢舒朗一笑:“说,就当解个闷,逗美人一笑。”他还是不忘要来占楚璇的便宜,楚璇心里厌烦,可又被他勾出了好奇心,便只有按捺下不满,沉下心听他说。
“当年先帝龙驭宾天时其实是在骊山行宫,当时的太子萧逸也在骊山行宫,父亲是个狠人,一听先帝驾崩,立马率兵围了太极宫,据说连登基的诏都矫好了,谁知这个时候,徐慕那个叛徒拼死杀出了一条血路,把当时还是个奶娃娃的萧逸抱进了宣室殿,抱上了龙椅,禁军一哄而入,朝臣三呼万岁,得,父亲那到手的皇位又飞了。”
萧鸢的话里非但听不出痛失九鼎的惋惜,相反,还有浓重的幸灾乐祸之意,他一挑眉梢,看向楚璇:“这事啊透着蹊跷。当时六道宫门全围得严实,唯有康华门在调遣时兵力短缺,那徐慕就像未卜先知了一样,集中兵力专挑康华门来攻。而当时知道布防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兄长和我,还有几个心腹大将,剩下的就是你爹。”
“璇儿啊,你外公那性子,无事还得疑三分呢,出了这样的事,他当即就疑心上你父亲了。合该你命不好,偏赶在萧逸登基那天出生,父亲为了试探楚晏,提出要把你养在膝下,往后你就是梁王府的养女,跟他们楚府就没关系了。你爹也够狠的,一声没吭就把你塞进了父亲的怀里,就这么着,你就从大理寺卿家的大小姐变成梁王府里没人疼的小可怜了。”
“知道了吧,你这十几年的委屈坎坷全是因宣室殿里的那位皇帝陛下而起,谁让他命那么好,关键时候总有贵人相助,这一助,他倒是顺利登基,你可掉坑里了。”
第35章
他三言两语说完了过去十几年的朝政纷争与命运纠葛,语调甚至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个略微曲折的故事一样。
楚璇愣怔了许久,恍才觉出胸膛里的心砰砰跳得厉害,手冰凉,掌心里腻了一层涔涔入骨的冷汗。
她抬起头,将视线紧凝在萧鸢的脸上,想要从他的表情变化上考量着他言语中的可信程度。
萧鸢却领会成了另一层意思:“你别这样看我,我是信你爹的。”他抿了口茶,道:“当初因为我圈地的事,他全力保我而丢了官位,这个情我承。我实话跟你说吧,你爹在诏狱里关着的时候,父亲看上去不闻不问,其实不是真不想管他,而是在试探皇帝。”
楚璇一个激灵,瞳眸微缩,心底无比震惊。
萧鸢道:“你爹要真是皇帝的内线,皇帝不会不管他,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常景把他整死。可事实上,皇帝陛下还真就不管了,由着前朝臣子相互撕咬,他不慌不忙的,倒好像看上戏了似的。”
“谁知道关键时候,你横插进来,如神来了一笔,把父亲的所有计划都打乱了。”萧鸢似笑非笑地看着楚璇,玩味道:“谁也没料到你胆子那么大,敢在长秋殿里给皇帝下毒,把这摊水搅乱搅浑,父亲对皇帝的试探也进行不下去了,只得草草收局,无功而终。”
楚璇只觉脑子里嗡嗡,仿佛有一根线把所有散落的珠子串起来了,又好像隐在重烟迷雾里,处处透着蹊跷,藏着诡异,摸不清底牌,看不清来路。
她暗自思忖,觉得萧鸢的话未必可信。
当初最先参奏父亲的人并不是常景,而是御史台那几个侯恒苑的御史门生。也就是说那罢免弹劾大理寺卿的案子是萧逸一手策划出来的,若真如萧鸢所言,这是一个局,是外公用来试探萧逸的,那这个局开场的第一张牌,怎么也不该是由萧逸打出来的。
当初楚璇只是以为,萧逸想通过对付她父亲来打压外公,可若父亲一直都是萧逸的人,他若是奉皇命深入敌营,忍辱负重潜伏十几年,那必定与萧逸的关系极为密切。
萧逸有什么理由去对付他自己的人?
即便罢免了父亲,大理寺还是归了她的表哥萧庭疏,萧逸没有把大理寺的治权收回来,而且看上去也没有要收回来的意思,那么这一场阴谋算计,他除了得到一个上宛仓,又有什么收获呢?
而且上宛仓的取得完全是因为她横插进来,打破了原先的僵局,被萧逸抓到了把柄。
但萧逸不可能未卜先知她会在长秋殿藏毒,既然不能先知,那说明后面的每一步棋都是见招拆招得多,不可能全都在计划中。
除非……还有更隐秘深晦的目的。
不,她不能被萧鸢牵着鼻子走,这里面有太多难以圆说的东西,她不能轻信于人,更不能自我蒙蔽。
局面如此诡谲难测,谁都可能为了自己的目的去算计说谎,她只能相信萧逸告诉她的,除了萧逸,她谁都不信。
这样一拆解分析,她稍稍舒开心,轻挑了挑唇,讥诮道:“若不是二舅舅告诉,我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本事。”
萧鸢含笑凝着她,蓦地,仰躺回藤椅,拖长了语调,悠闲着说:“我反正是不信你爹有问题,不过现下这事我倒也管不着了,我如今官司缠身,萧庭疏那小崽子又指望不上,只能自己找辙,但愿我找到人能靠谱,把我从这泥潭里捞出来。”
楚璇和萧佶从书房里出来时,迎面正走来几个壮汉,外罩白縠衫,脚登皂云靴,疾步生风,头也不回地推门进书房。
这样的装束楚璇认得,是宛州守军的打扮。
她不由得凝起心神,后头打量他们,见其中一人衫裾边角掖在了皂靴里,露出里面破旧碎裂的粗布衣裳。
如今宛州竟穷到这地步了吗?要在破衣外套新衣。
怀着这个疑问一直走到东进院的垂花拱门,楚璇和萧佶两人都没说话。
寒风潇潇,伴着碎雪冰粒,扑到脸上,又冷又硌。
楚璇把手炉往怀里拢了拢,舒开紧绷的面庞,冲萧佶道:“还没问三舅舅,冉冉她怎么样了?”
萧佶正拧着眉,看上去满怀心事,闻言,强自静了静神,才道:“我把她送到乡下去了。放心吧,我派了人照料,主要是怕骊山行宫里的那档子事再来个秋后算账,把这丫头牵扯进去,才暂且送她走。等风头过了,我会再派人把她接回来的。”
楚璇自然是放心的:“三舅舅向来都是体贴稳妥的,多亏了有您在。”
萧佶笑了笑:“你现在倒会跟你三舅舅客气了。”他亲自将楚璇送上马车,一直站在王府那红漆雕花大门前,目送着马车仪仗消失在长衢尽头。
回宫已是酉时,冬日天短,薄暮初降,夹道宫苑已点起了犀角灯,暖光融融漫开,如在琼林瑶阁间披了层黄纱。
楚璇进长秋殿时正与一人擦肩而过,他穿黑色窄袖锦衣,低着头步履匆匆,走出去一丈远才发现楚璇,忙停下转过身来施礼。
楚璇只觉得奇怪,若无要紧事,萧逸不大会在这个时辰召外臣入殿,因此落下目光仔细看他的脸,觉得有些面熟,又想不起是哪一个,便问出了口。
他抱拳躬身:“外臣孙玄礼。”
校事府校尉孙玄礼。
这是专门为萧逸刺探臣僚机密,办不能见天日的幽秘事的人。
楚璇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心道可真是多事之秋,梁王府如此,内宫也如此。
便没再说什么,转身入殿。
高显仁罕见地没在里面伺候,只站在殿门口,见楚璇进来,悄悄地迎上来,朝她施了一礼,做噤声的动作,又朝内努了努嘴。
一展三叠开的缠枝鹤纹大屏风隔在殿中间,后面传出间歇的低语声。
高显仁低声道:“是侯尚书在跟陛下议事呢。”
楚璇刚想转身回内殿,忽听里面传出萧逸的声音:“韶关战事刚歇,朕想与民生息,让天下百姓过几天安稳日子,南边的灾民得安抚好,既然是在宛州,那便把他们放进上宛,密令常权开仓赈灾。”
这些都是琐碎枯燥的政事,楚璇从前倒是会留心些,但那都是为了应付外公的差事,如今她既不想出卖萧逸,也不想再替外公效力,凭本心而言对这些事半点兴趣也没有,便揽了衣袖要走。
走过几块地砖,她蓦然顿住步子,白天的场景宛如丝织成缎,连缀在了一起……
被寒风迎面灌过来,她的思绪慢慢变得清晰。
楚璇不顾高显仁的阻拦,快步入内,绕过屏风,在侯恒苑不满的视线里,凝重道:“不能让灾民去上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