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打算将眼光投向公主,余光却捕捉到她局促的眼神。
伸手抽取一篇《六韬之龙韬》,席地而坐,正在霍枕宁的对面。
霍枕宁傻呆呆地看着他。
手里装模作样的书也顾不上了,砰砰一声落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书阁
格外刺耳。
璀错抬眼看了下,与霍枕宁对了下眼神,偷偷向自家表哥努了努嘴,示意霍枕宁好好表现。
霍枕宁紧张的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把手中的书塞回书架,又抽出一本,搭眼一看,却是一本志怪小说《游仙窟》,怕江微之觉得自己只看闲书,连忙塞了回去。
连连抽取了好多本,动静实在太大,霍曲柔频频侧目,最后不堪其扰,往后面去坐了。
江微之安坐窗边,日光洒在肩头,他坐如钟,锋芒尽敛,像个如玉般清雅的青年。
余光中只见焦躁的公主频频换书,还不停地打量他的神情,江微之敛眉垂眸,安坐如钟。
好容易选得一篇正经八百的《春秋》,看了几页便觉得瞌睡虫上头。
霍枕宁自绣囊中摸出一个白瓷药盒,放在膝上,取了一颗三七蜜丸,纤手轻放入口中,甜甜的味道充盈口中。
鲜润饱满的唇微张,露出一截粉生生的小舌头,轻轻将那蜜丸卷入贝齿中……
江微之白净修长的手指停在了那一行字上,再也无心读书。
啪的将书一合。
霍枕宁诧异地看向他。
年轻的禁军首帅起身而走,走的无情极了。
“公主实在太吵,臣先告退了。”
特么的,我就吵就吵,怎么啦。
霍枕宁咽下一颗丸子,翻着白眼合上了书,招呼璀错:“走,找谢小山玩儿蝈蝈去。”
璀错将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
“我才不去,那就是个无赖。”
霍枕宁把头枕在璀错的膝上,手掌覆外眼睛上,挡住那一束晒进来的光。
“你又不喜欢他,同他玩一玩怕什么。”霍枕宁百无聊赖,“莫非你也喜欢他?”
璀错吓了一吓,连连说了四个我不喜欢他。
“天爷,我怎么会喜欢那样的人,又是无赖又是没脸没皮,我怎么可能喜欢他,我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他!”
霍枕宁听璀错连连否认,知道她脸皮薄,便也住了口——她可不想再同璀错吵架了。
上一回在养幼院拌嘴,她被救回了宫,两人抱头痛哭,互相道歉,璀错的一句话令她鼻子酸了又酸。
“若不是你,我便会寄人篱下,到底不如在宫中自在些,这里人人礼遇我,你又待我亲厚,便是舅舅舅母表哥表姐,在我心里,都不如你……往后我少哭些,不同你生闷气,时时跟着你……”
想到这里,霍枕宁又有些鼻酸,摸了摸璀错的袖子,笑的煊赫:“趁着天不热,咱们游湖去。”
到底还是叫上了谢小山,他此番随着云阳长公主来北宫,确是为了仙蕙乡君而来。
他自对乡君上了心,一颗心早也不安定,晚也不平静,干脆和娘亲坦白了事。
云阳长公主与升平侯膝下就这一个独子,平日里虽管教严格,到底骨子里还是爱若至宝,听闻万年吊儿郎当的儿子竟然对一位女子动了心,云阳长公主立刻着人打听乡君,得知乡君实在是忠烈之后,又是随着江都公主一同在太后娘娘膝下教养,哪里有不满意的,只是听说江都公主娇纵霸道,名声在外,也不知这仙蕙乡君品性如何,这便递了问安帖,往北宫拜见太娘娘来了。
谢小山同公主、乡君一同游湖,一双眼睛像是长在了璀错的脸上,璀错气的直跺脚,霍枕宁倒是羡慕不已。
她向来凭一双眼睛看人,这谢小山虽言语孟浪,但一双眼睛澄澈若孩童,她又命人在外打听,此人甚是爱岗敬业,在东城兵马司政绩斐然,平日里也从不涉足烟花之地,是个品性纯良之人。
她又是羡慕,又是感慨,便将璀错、谢小山撇下,一人在园子里瞎窜,想去殿前司寻江微之,又怕招惹他的反感,左晃又晃,又晃回了魁星楼。
只是这魁星楼前却跪了一位未着宫服的俏丫鬟,正自抹着泪。
正想上前管闲事,便见霍曲柔的宫女菱角款步而出,站在那丫鬟的身前,居高临下道:“你在这里跪着算是怎么回事,清官还管不得家务事呢,你们家姑娘的事儿,殿下管不了。”
说罢一个转身,进了魁星楼。霍曲柔皱了眉头,语气中带了一些漠然:“改日寻个油头,将她的门照同腰牌收回来,没的有事没事进宫来哭一场。”
菱角赔着笑道:“可不是,公主还未出阁,这档子事儿哪里该是您管的了的。”
这小丫鬟乃是嫁入冀州侯府的宣意蕊的贴身侍女,她因了家事来寻霍曲柔出头,霍曲柔不肯管,已是第二次求上门来了。
霍曲柔自有心机。
冀州侯在朝堂上,是近些日子里,同会昌侯魏伏骥一同,极力赞同扶齐贵妃登临后位之人,霍曲柔绝无可能为了一个宣意蕊,得罪冀州侯。
齐贵妃若是封后,那她霍曲柔的身份便是嫡公主,比霍枕宁不知要高贵多少,至于她的同胞弟弟八皇子,也可争一争太子之位了。
那宣意蕊的丫鬟名叫桂芝,此时吃了闭门羹,抹泪起身,悲悲戚戚地往回走,冷不防一个面带三分笑的俊俏小中官站在了面前。
“小丫头莫走,同我说说出了什么事?”
那桂芝也是个有主意的,认得此人正是江都公主身边的小内侍应大虎,虽心知自家姑娘得罪过江都公主,公主又是素来跋扈一个人,但想到自家姑娘的境遇如此,倒不如博上一博。
“奴婢是宣太妃娘家侄女宣二姑娘的贴身侍女,此番进宫是想请贵主为我家姑娘主持个公道……”桂芝抹了泪,语音清晰道。
应大虎听的仔细,时不时瞄一眼远处在树下坐着的公主殿下。
原来,宣意蕊嫁入冀州侯府,夫君程南筠是个周正人,两人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哪知第三日,程南筠便要进京赴任,宣意蕊早收拾行装打算随着夫君进京,哪知这冀州侯夫人秦氏却提出,宣意蕊留下侍候婆母。
那秦氏不过三十有六,哪里又需要儿媳侍候,只不过程南筠是个没主意的,竟同意了,这也就罢了,那冀州侯也在京中为官,家中便只余宣意蕊同婆母在家,这才留家的第一日,宣意蕊便被婆母打了三次。
宣意蕊也是世家出身,哪里受得了这般气,遂遣丫头进宫求助。
应大虎听完,只觉得鸡毛蒜皮的都是小事,请那桂枝回去,自家去树下说与公主听。
霍枕宁懒怠听八卦,只是听了宣意蕊的遭遇有些愤慨,皱着眉头道:“这世间的婆母都这般凶神恶煞么?人家小夫妻才刚新婚,便要活生生地将人拆开,好没意思。”
应大虎只当公主再感慨,遂附言道:“您是万金之身,便是出降,也有单独的府邸,不会受这般闲气,”说着又自己掌嘴,“瞧我这不会说话的样子,谁人敢给公主您气受,那是皮痒痒了。”
霍枕宁憋的发慌,环顾了四周,悄声道:“你去打听打听江迟在何处,若是不在宫中,便去唤姜鲤来。”
应大虎应了,良久才回嘉园馆回话:“殿帅今日沐休,并不在宫中,姜步帅便在殿外候着。”
霍枕宁便叫姜鲤进来。
姜鲤虚二十五,高大俊朗,端的是一副英挺儿郎的模样,他此刻听见公主传召,大踏步而来。
拱手道:“公主有何差遣,臣在所不辞。”
霍枕宁狡黠一笑,反问他:“当真在所不辞?”
姜鲤一怔,复道:“万死不辞。”
霍枕宁叫人给姜鲤上茶,笑的煊赫。
“万死不辞可是你说的,”她托着腮将姜鲤一军,“我想出宫,在这里憋的快发芽了,你看。”
公主语音娇软,说自己快发芽时,还在自家头顶比了比,看在姜鲤眼里,另有一番惊心动魄。
他身为侍卫亲军指挥使,怎能护不住公主?
届时在这冀州大街上转上几番,也就交差了。
既然万死不辞,那便万死不辞吧。
姜鲤应下,出去准备不提。
待出宫时,已是午时,宫中的贵人们早已午休,姜鲤护着公主出了宫门,坐上了马车,自家驾车,另有五十暗卫在外护卫。
冀州最繁华的大街名叫止车街。
顾名思义,便是马车不可行进入内。
便是天家公主,霍枕宁也不愿破坏规矩,既然微服出行,便要像个真正的平民一般,享受生活。
这止车街上果然热闹,各式小吃、绣坊、脂粉的肆铺熙攘热闹。
霍枕宁手里拿了一只南沙饼,吃的一嘴是油,心头却雀跃不已。
姜鲤同木樨在她身后,忙着付钱,主仆三人倒也和谐。
只是将将逛到一家名叫“撷芳居”的酒楼门前,便听见前方一阵人头骚动,行人纷纷闪避,一辆黑楠木马车穿过人群,跑的肆虐,却也差点撞到了许多行人。
眼看着马车来势汹汹,便要冲过来,霍枕宁一时躲闪不及,吓得抱头就要蹲下。
姜鲤心焦如焚,一个飞身过去,将公主抱在怀中,旋身躲开,便是如此,那马车的缘木还是擦伤了霍枕宁的手臂。
霍枕宁躲在姜鲤怀中,惊惧未定,手臂上却疼痛不已,却见那马车安然停在了酒楼的门前,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抬手将马车上的女子扶了下来。
那女子着一身素衫,气质华贵端丽,眉目也是清丽如诗,令周遭百姓都纷纷咋舌。
她看了霍枕宁一眼,神情高傲,似是不屑一顾,也并没有道歉的打算。
姜鲤哪里能忍受旁人这般对待公主,刚想上前,却见那姑娘迎着酒楼的门前,唤了一声:“迟哥哥。”
霍枕宁也望见了那站在酒楼门前的如玉青年。
江微之。
他未着官服,一身月白澜袍令他有着使人动容的清俊。
霍枕宁手中的南沙饼落地,惶然的眼神对上他的,再慌乱移开,看向那高傲少女。
他在等她。
沐休的日子里,江微之在等这样一位高傲的姑娘。
江微之并未回应那女子的一声迟哥哥,而是看向了偎依在姜鲤怀中的霍枕宁。
她的衣袖被撕破了一些,有些可疑的红色滴落,而那侍卫亲军指挥使姜鲤却将她拢在怀中,使她愈发的神色楚楚。
江微之眼眸中的厉色一闪而过,踏步而来,站在姜鲤的面前,将公主自他怀中拽出来,沉声道:“步帅僭越了。”
姜鲤并不松手,拽住了公主的手臂,眼神坚定。
“佳人在侧,殿帅还是会客紧要。”
霍枕宁心里盘旋着那一声“迟哥哥”,心一跳一跳的,痛到不能呼吸。
手臂上的伤也开始痛起来,面上有些几滴泪水越过雪白的面庞,径自滴落在她的脚下
她看着江微之,轻声道:“江殿帅,你僭越了。”
江微之呼吸一滞,看着她绝俗的脸上一脸淡漠,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姜鲤上前,欲将公主带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