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馆没有太多的食客,却能听见市声,菜肴的口味普通,但食材新鲜。
是一家几口人经营的生计,疱厨便是家里的主妇,她的丈夫憨厚老实,打下手的活计干得利落欢快,老爷子既是一家之主又是掌柜,看出今日的食客气度不凡,还特意跑过来寒喧一阵儿,说他过去也是见过市面的人,走南闯北的一号人物。
店家的小女儿十二、三岁,把春归真当成个英俊少年,上菜时盯着不转眼的打量,目光稍有接触便羞红了脸儿,后来躲在歪脖子树后悄悄窥望,被她的老祖父发觉了,中气十足一声猛喝,惊得儿子都甩着膀子跑出来察看,气急败坏把小女儿给拎进了厨房。
老祖父连连拱手:“小户人家的孩子,没见过市面,也不懂得个眉眼高低,真是唐突了娘子。”
春归:……
老掌柜果然是个见惯市面眼光毒辣的人物啊!
饭后就在这家店买了一筐的榆荚饼,就算是带回太师府的礼信了。
老太太寻常口味偏重,更爱吃肉食,不过捧场的尝了半块,不知为何神情竟然有些郁郁,春归于是提心吊胆,从踌躇园出来后悄悄问兰庭:“味道不至于这样差吧?虽说比不上那些山珍海味,但我尝着也还鲜美可口啊。”
兰庭沉吟一阵,拍了拍额头:“是我疏忽了,祖母幼年时受了不少苦难苛磨,听说一度都是粗衣陋食,怕是被这榆荚饼勾起了旧事,这才不愉快。”
“祖母的出身,不是也是勋贵府邸的
高门闺秀?”
“祖母幼年失怙,先尊的爵位一度被叔父承袭,兄妹二人也靠叔婶养育,不过因为那时安陆侯府已然势衰,叔婶又有心苛薄,故而很受了一些苦楚。”
原来老太太和自己也有类同的遭遇啊,春归叹了一声。
“祖母当年的境遇相比辉辉可要好上许多了,至少叔婶再怎么苛薄,无非衣食用度上的铿吝。”
榆荚饼未能讨好老太太,却受到了三婶、四婶的一致好评,尤其四婶正是嘴馋的时候,且也鲜少吃到市坊里的乡俗美味,当春归面前就生吞活咽下两张大饼,要不是被仆妇们劝着,实在担心四夫人积食,指不定立马就要一扫而光了。
至于二夫人,春归不过是依着礼节送了一份过去,料到只要是出自她的手中,必定不会受到待见的。
却说来春归虽说在途中仍对息生馆依依不舍,一刻三念叨的怀想着,但当回到斥园,也顿觉离家数日,原来骨子里还是惦念着这一亩三分地,刚“串一圈儿门”,回来便去检阅她的花花草草,惊喜的发现靠着院墙新栽的牡丹枝已经长出了花苞,整个院子都有了欣欣向荣的氛围。
梁间飞来的燕雀,也被留守在此的宋妈妈照顾得极好,就算没有受到任何的拘束,也不舍得离开这里了。
暖阁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宋妈妈早已乐呵呵地在春归的床榻上摆放好鸳鸯枕,铺叠好百合莲花衾被,晚间屋子里熏着恬淡的玉兰香,西窗半支,漏进三分月色,烛影摇红,泛起满室流光。
已经香汤沐浴,春归长发如瀑垂淌,她手脚并用的爬上床,进被子里去,半靠着软枕舒舒服服的长“唉”一声:“城郊别馆是好,家里也好,我觉得我真是太容易满足了。”
她并不知这句话是怎么就触生了兰庭的“机窍”,温润如玉的人突然就激情洋溢了,一把将她拽进怀中,黑眼睛深深凝望,还不到两息,炙烫的亲吻便隔着衣裳烙在了她的一双锁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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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不测风云
晨蔼未散,钟鼓声响,建极殿外已经有百余玉色绢衣、宽袖皂缘的贡士肃然而立,他们便是今春将要应取廷试的考生了。
不全是年轻的面孔,也有的已经两鬓泛白、满面沧桑,但无一不是精神抖擞、挺胸昂然,虽然在这些人中,注定不是个个都能平步青云位极人臣,绝大多数也许都只在今日唯一一次涉足宫城。但这并不能挫毁这些士人的热忱,天下泛泛儒生,当通过重重关口,有朝一日能够站在建极殿前,成为天子门生,这已经不负十年寒窗苦读,谁管日后是不是终生营营苟苟呢?
兰庭也同样仰望着面前这座恢弘的殿堂,仰望着金光琉璃瓦、重檐歇山顶,他的曾祖父和祖父曾经站在这里,而今日,他也总算和先祖们一样,抵达了龙门之下。
但内心是一片平静的,他清楚他虽站在这里,但还并没有实现志向。
其实这些年来,他也并非没有犹豫动摇,自己的志向究竟是什么呢?经济仕途这条名利之路有违他自幼汲取的志趣,他那时也是心存疑问,为何祖父一边引导他步上那条疏远功利的学径,一边又将他推上了此一和所树立的志向看似南辕北辙的迥途,当经过那夜清远台的辗转反侧,他做出了遵从亲长的决定,可未见得明白了原因。
直到在这三载,他于服丧之时闭门深思,才算是通彻了。
道路并不能决定你将抵达之处,宦海浮沉未必不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正如古人有的栖居山水桃源,但所求也无非终南捷径而已。
居轩冕之中,不可无山林的气味;处林泉之下,须要怀廊庙的经纶这就是祖父赐字“迳勿”的含义,希望他走上的虽是一条遍布功利诱惑的道路,但始终勿忘淡泊清静。
所以今日这场殿试,并非对他的终极考验,而是跃过这道龙门之后,真正的考验才算开始。
随着赞礼声声,贡士们列队步入殿堂,足下是金砖漫地,北向设雕漆宝座,座上虽说空无一人,但谁也不敢直视那把代表至高权威的龙椅,他们只能继续听循赞礼,肃立默声、三跪九叩,视线最泛所及,也不过是和玺彩画、朱红檀柱,有的人仅仅只是耳闻考官代宣圣旨,已经激动得浑身微颤。
九五之尊只是升座受了拜礼,繁重的政务让他没有办法在建极殿逗留整日,但今年皇上特意下旨让太孙秦裕于金殿监考。这位一国储君今年不过才十四岁的年纪,稚嫩的肩脊其实还有些撑不起那套华丽的礼服,头上的五色九旒冕也未能给这个少年增添多少威严,但他俨然已经十分努力的端稳架势,以至于让那双溜圆的眼睛里渗出阴森来。
可阴戾并不能代表威严。
如果春归在这里,她一定会观察到太孙的面容上也长着一粒朱砂痣,位置在上嘴角,必会感叹天家就是天家,怎么子子孙孙都有朱砂痣作为显征,活像是防假的密押一般。
少年储君其实也并怎么心甘情愿留在太极殿,和这些在他看来索然无趣的贡士们磨耗整日,他有些不明白这么多考官在场,且四围又伫着几十个宦官,众目睽睽之下,谁敢在金殿之上舞蔽?犯得着再增加他这一双眼睛?!
其中道理,不是太傅未曾教授,
而是太孙殿下根本没有仔细听。
取士择官对于治御国政而言是极为重要的大事,皇上让太孙监考也是显示对于廷试的重视,这是皇家公之天下对待士人的态度,作用又哪里是为了防范舞蔽?
“赵兰庭坐在哪里?”看似百无聊赖的太孙突然询问身边的宦官。
太孙当然并非不识兰庭,实则上因着沈皇后的督促,太孙有那么一段时日常常往太师府拜访,但他显然并不是真心实意的想与赵门子弟交近,赵太师过世之后,兰庭居家服丧,这三载时间,太孙名正言顺不往叨扰,已经是三年不见,且今日在场应试将近两百贡生,着装穿戴一模一样,太孙也懒得亲自去找兰庭的坐席。
“就在第三列。”宦官拈脚数了一数:“第七行。”
兰庭此时正看颁发的策题,试论所谓各区选派粮长这项国策应不应当废除,他微微的蹙着眉头,当然不是为了这道策题大大出乎预料,事实上金殿廷对的策题虽说并不都是天子择定,但当今圣上因为重视取士,自登基以来,届届殿试都是亲自出题,那自然便不可能提前泄露了,考生们根本无从料题在先。
但兰庭因为汾州之行,鉴于焦满势涉嫌害命案,以及施良行及其党羽靠着摊派粮长牟取重贿,其实早已写成一篇策论,呈诉粮长制对州县百姓造成的重压,这一制度已经远远背离了太祖在建国之初时设立的初衷。但他无官无职,策论不能直达天听,只是交呈给许阁老过目,许阁老当即表示此制既已成为百姓之害,当奏议废除。
可废除选派粮长谈何容易?不仅会损害各地官员的利益,且也会给户部造成困难,每年偌大一笔押送赋税的资金从何而出?在没有解决这笔经费之前,空言废除只能引发朝堂之上争论不休,皇上左右为难。
许阁老甚至提议裁减藩王奉禄,用这笔资金缓解百姓之困。
要说来建国至今,皇子封王世袭罔替,各亲王、郡王、将军等等宗亲均享厚禄,对于朝廷而言的确是巨大的负担,许阁老提出裁减王爵之禄缓解百姓之困确然是为造福社稷,可这必定也会开罪一大片的宗亲,他们都是秦氏子侄,是皇亲国戚,自认高人一等,理所当然应该享受荣华富贵,谁敢动摇他们的利益,那就是和天家作对,是乱臣贼子罪当诛斩。
而当今圣上虽说有志肃清官场、中兴社稷,但手腕却远远不够狠绝,他的慈悲心肠也会顾及远近宗亲,许阁老倘若一定要裁减藩王,兰庭实在不知皇上最终会如何决定。
今日以粮长制为策题,似乎显示皇上正在为此两难。
该如何策答,兰庭必须深思。
是以他久久未曾动笔,兀自蹙眉考虑,忽听一问:“表叔可是今春榜首呼声最高之人,怎么竟像是被策题给难住了的模样?”
虽说四周的贡士多数都在专注应答,可太孙殿下这一提问仍然引起了不少侧目考场之上,代表皇家的储君却把考生以私情称谓,这实在有违背取士公正的嫌疑。
兰庭忙避席持礼:“回禀殿下,恭应廷对,自当慎重为先。”
太孙挑起唇角笑笑:“孤听众议声声,皆道今春状元非表叔莫属,未知表叔是否也有此自
信。”
“不敢自满,量力而行。”
“也是,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正如昨日尚还春光明媚,怎料到今日竟起风沙。”太孙深深盯了兰庭一眼:“要真有个万一,还望表叔莫太沮丧才是,全当这是上苍给予的一场磨砺吧。”
在兰庭座席不远,有一个年过而立的贡生,莫名也是轻卷唇角,似乎志在必得。
京都朱家,偏是在此风沙怒号之日,一扫连日以来的阴沉。
朱大舅探访友人归来,直冲老太爷的书斋,险些没和一个绿腰窈窕的婢女撞个贴面,惊得朱大舅急忙后退一步,赔礼道:“赶着给老太爷问安,倒是险些冲撞了姑娘。”
婢女剜了一眼大舅,意兴十分萧索:“这个时候老太爷刚好是方便了,大老爷好生问安吧。”
朱大舅的眉心忍不住轻轻一跳,到底是没敢更多表示。
他进屋的时候,正见老太爷还在扣衣领,又扫了一眼罗汉床上皱巴巴的锦褥,朱大舅眉心又跳了一跳,只连忙把打听来的好消息一股脑的说给老太爷知晓:“赵兰庭自恃盛名,以为连中三元有如囊中取物,但这回,他可真应了一句傲慢不逊者天降舛难,登高必跌重了!”
“这话怎么说?”老太爷立时来了兴趣。
“此届会试,第五名者任往复,其舅父竟然是宋国公夫人的姨表兄,所以走通了宋国公的路子,正好今年皇上授令太孙殿下监考,太子妃可是对宋国公再三保证,状元必能取中任往复,龚尚书是个通透人,怎会违逆太孙心意?赵兰庭这回无缘金榜之首,且看他难道还能质疑太孙及宋国公府徇私舞弊不能!”
老太爷拈着胡须,微微笑了:“他连中两元,尚且不设庆宴,这是憋着一口劲要三元及第呢,若真功成,倒是可能官途亨通,但一旦闪失,盛名之下其实难符,那可就沦为全天下的笑柄了!再者任往复背靠着太子妃的父族,太孙殿下怎容他被同年赶超?兰庭今后官职,毕生都将被任往复力压一头了!”
“那可不是?同年有的时候虽说是守望相助,但陷魁首之争,自来就是水火不能相容,保不定太孙殿下为了彻底压制赵兰庭,干脆将其排斥在三鼎甲之外,那他这回乐子可就闹大了。”
“兰庭毕竟是三娘的亲骨肉,你当舅舅的怎能如此兴灾乐祸?”老太爷装腔作势地蹙起眉头:“待殿试后传胪唱名,咱们前往太师府安抚劝导才是应当,他年轻气盛目中无人,咱们当长辈的总不能因此衔恨,就算看在你妹妹的情面上,也当教导他受此波折,正应改过自新,可千万莫要自暴自弃才好。”
“父亲说得是,是儿子轻浮了。”朱大舅当即立正站好恭顺受训。
老太爷十分满意的看着儿子,又拈着胡须一本正经道:“把这事告诉青玉,也是为了让他从中汲取教训,还有就是切忌不能一蹶不振,一回失利不算什么,正该发奋图强,等三载之后再下试场!”
说到这儿,老太爷突然就醒悟了:“快快快,再快备份厚礼,等几日我要亲自拜访龚尚书,经过这回,太孙殿下必定对他提携有加,如果他能替我们引见,还怕青玉三年后不能高中金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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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是个“孝子”
殿试乃四月二十一日,经三日阅卷上呈御批,一般会在四月二十五日举行传胪唱名的典礼。
而事情的进展并不像朱大舅预料中那样理所当然水到渠成,太子妃的确交待了太孙“将任往复点为状元郎”,太孙也的确将母妃的教诲铭记心头,但他根本没想到要需提前知照诸考官如此迂回曲折的方式,太孙的想法是直接杀到阅卷现场,当众下令更加干脆利落。
事情就变得十分麻烦了。
营私舞弊得讲究营私舞蔽的规矩,普遍原则是朱老太爷这样,先行打点一个说话算得了数的人,再由他出面意会党羽,大家心照不宣却冠冕堂皇,这样才能名利双收。而太孙殿下的作法,就相当于撕开了那层遮羞布,逼着让所有人都承认有失公允,世上贪私的官员虽多,却不代表着个个都愿意裸奔,尤其还是在未来储君面前裸奔,冒着路遇皇上的风险……
这些老谋深算的官员哪里还能如太孙预料当中的干脆?
更不说其中的两位,确实还都具有廉洁正直的品质,当场就一口回绝了太孙殿下的违规操作,龚持政就更不可能扒光自己的衣服往脖子上挂个营私舞蔽的牌子领衔裸奔,他也只能选择廉洁奉公,只不过措辞听来更加委婉而已。
于是太孙殿下就暴怒了,当场发飙,嚷嚷着要把阅卷官们统统治罪,罪名是狂悖逆上!
这个罪名已经足够人头落地,阅卷官们横七竖八的跪了满场,挂冠的挂冠求死的求死,竟没一个道罪告饶……
太孙殿下一声令下:“推出午门杖毙!”
但储君就是储君,并没有君临天下,储君的一声令下可不能得到必然的执行。
宦官们火速通传给了高太监,这位随时可以上达天听人物,可不畏惧前头多了个“储”字的君主,听闻太孙殿下如此荒唐的行事,眉眼平静道:“得了,殿下儿戏而已,也值得这样慌里慌张?就说陛下已经知悉,安抚各位大人切莫计较,该干什么就干
什么吧。”
高公公一转身,自己又沉吟一阵儿,方才斟酌好了禀报的言辞:“太孙殿下当是受太子妃嘱托,想去打问一下宋国公亲友任往复的文章,不知怎么话赶话就和阅卷的几位大人拧上了,闹出一场误会来,奴婢这便去请太孙殿下前来回话。”
皇帝正为各地上呈的奏章焦头烂额,一时也无瑕理断这事,颔首道:“就说是朕让你去的,好好教训一番裕儿,让他深思怎么才能取士公正。若让阅卷官都知道了哪个贡士上交哪封策答,还怎能做到取士公正?他可是这回殿试的监考!这孩子,怎么就一点不肖其父?他如今也不小了,他父亲在他这年纪,已经能为朕分忧解难!”
高公公诺诺应了,一径赶去救火,到是也料到小宦官不顶用,他到时,大人们仍然横七竖八的跪着,高公公一个一个扶起来,不急着劝抚,只一把将太孙殿下给拉了出去:“我的小祖宗,怎么闹出这大阵仗?皇上一听说便龙颜大怒,连子不肖父这样的话都说出来……”
“怎么能怪我?我这就去见祖父去,这些狗官,一个个都是乱臣贼子!”
“我的小祖宗哟,您可别再闹了,皇上最看重的就是取士公正,您这一闹腾,惊动了御史,怕是宋国公又会受弹劾了!皇上可一会儿就到了,要亲自阅卷,亲自取中俊才,那任往复若真有状元之才,必定也能受到皇上的赞诩,可祖宗您再继续闹腾下去,皇上盛怒之下干脆将他黜落甚至治罪,这才是得不偿失。”
“可母妃……”
“就是为着太子妃好,殿下才更该三思而行,否则殿下挨了圣上的训斥,皇后娘娘还能饶得过太子妃?”
太孙磨牙道:“总有一日,但凡欺负母妃的人我都要让他们吃到苦头!”
高公公默默垂下眼,深觉这日子没法过了,沈皇后对太孙这嫡亲孙儿可谓殚精竭虑废尽苦心,到头来却成了“总有一日吃到苦头”的魁首,真待这位君临天下,自己岂不要抱着太子妃的三寸金莲当饭吃?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