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法子居然奏了效,不但是奏效,且是奇效。
就在半月以前,谁会想到,云依斐竟会与魏修吾看对眼了呢。碍于礼教,俩人只是不说,但回回借着飒然的名义,于江宁饱览风物大观,驱车出行,乘船游湖,平日里相处亦是,小儿女态尽显。
除了孟氏,险些气歪了鼻子以外,二房的二太太,连同慈安堂的那位,都觉着没什么不可。宿州云家以武传家,与魏家和高家的家训也算合得来,云依斐又合高氏眼缘,因此高氏以为,若如此成了一桩好事,她反倒要来多多送给大太太喜钱。
自然,云依斐来魏家的事,竺兰也是知道的。
魏大公子身侧桃花朵朵,无一不是妩媚风流,前脚黄了永福郡主,右脚便又迎来了远房表妹。看来魏赦的婚事一日不尘埃落定,他便一日处在风波中央。
他是她不可靠近的。
竺兰出了个神,魏赦露出疑惑的神色,她如梦初醒,飞快地起身,取回了自己的簸箕和针线,道:“魏公子,天色很晚了,你该走了。”
“兰儿……”魏赦忽然凑近了一些,低低地道,“先别急着赶我走。”
他的额头靠得很近,几乎便要抵住她的雪额。
而窗外,阿宣依旧拽着风筝线车,撒丫子跑得欢,但如果魏赦继续这么放肆下去,也许阿宣很快便会留意到了。
竺兰忍了又忍,咬唇道:“于礼不合。”
魏赦翘了下嘴唇,似乎很是开心,看得竺兰一阵发蒙。男人的开心总是莫名其妙的,心思又讳莫如深,是她猜不到的。
他道:“云表妹曾有意嫁我,你心里怎么想?”
这张俊颜近在咫尺,呼吸相闻。竺兰只有勉力微微后仰,才能避开他直直地扑到她面颊上的温热呼吸,满脸戒备和不满。她心里能如何想?他的婚事又不是她能决定的,何况,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魏公子,这与我无关。”
魏赦微微拉长了脸,似有几分委屈:“我都说了,我还是童子身,你不亏的。”
“……”竺兰红了脸,第一次听见是好笑,再听到就是恼了。
她皱眉,冷冷瞧着魏赦,酡颜若醉:“你别说这些下流话了,快走!”
魏赦的耳朵尖红如丹砂,心里头不满,待要再说,竺兰这院里突然亮起了火杖与灯笼,似是巡夜的人过来了,他只好从竺兰的床边翻了下去,临去前,又回头看了眼她,她沉静地靠在窗边,身子半分未挪动,捻针,手指却有几分颤抖,见他还不走,气得咬住了银牙。
魏赦也皱了眉,脸上的痞坏荡然无存,顿了顿,他道:“兰儿,我不介意用多久把你那颗死去的心再焐热,我自知在你心里永比不上宣卿,但我不甘心。”
他停了一瞬,转身走了出去,再没回头。
竺兰穿针的手错了节律,那针头忽刺入了肉里,蓦地,一粒红豆般的血珠从指腹渗出。
阿宣见干爹走了,本想拉着他再说些话的,可惜他没理,那阿宣放纸鸢也没劲了,他跑进了房间来,将红锦鲤纸鸢放下。只见娘亲正用嘴唇嘬着手指,案上的课业像是被谁翻过了,阿宣疑惑地走了过去。
竺兰让他将功课本收拾起来,又道:“你干爹夸了你,做得很好。”
她不懂什么学问,想必还远远不如魏大公子,他说不错,那应是真的不错。
阿宣欢喜地嗷嗷叫道:“干爹好厉害的!”
见竺兰微微蹙眉,他又摸了下鼻子,把答应魏赦不能说的秘密,终究还是嘴不严地卖了出去:“娘亲,阿宣最开始上书院的时候,好几个比阿宣大的同窗,他们欺负阿宣,打我,抢我的零嘴。”
竺兰听得心脏发抖,砰砰地跳,声音也惊讶又愤怒:“是谁?你怎么才说!”
阿宣挺了挺胸,有点小骄傲,“可是干爹把他们都教训了一顿,全都打趴下了啊!干爹就用一根绳子,就把他们打得站不起来了,全部绑在树上呢!”
“有……有这回事……”竺兰愣了愣,喃喃道。
“嗯,李哲他们还总是骂我,又骂我没爹爹,干爹就给阿宣撑腰,给阿宣当干爹,他们以后就全都不敢找我麻烦了,现在每次我上书院,他们都拿好吃的来巴结我呢!”
阿宣一想,这几日李哲他们愈发殷勤了,只要他一有不开心,他们全过来哄他,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阿宣搔了搔脑袋。
没想到,却见烛光里,娘亲双目发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都傻啦!
作者有话要说: 这件事吧,还得在兰儿该知道的时候知道,现在不就是好时机,好感度刷爆~
第44章
眨眼便是魏府老太太的寿宴, 老太君特意赐下大厨房予竺兰, 此事全权由孟春锦张罗, 孟氏便又调动了魏府上下所有能够调动的厨娘,全部上阵帮衬竺兰。
魏府久无喜事,好容易碰上老太君寿宴, 孟氏又一贯是铺张奢靡的, 早早地便让魏府上下张灯挂彩, 处处飘红, 连慈安堂廊下的画眉鸟的笼子, 连同那只模样玲珑的雀鸟的细足小脚,都用细细的金线穿就的红绳绑了,以示喜庆。
魏府的小辈一大早就来了慈安堂, 赖在这儿不走, 只等午时开筵。
一向懒得招呼的魏赦,一早也来扣问了老太君的安,老太君心思最是敏锐, 眼光最是毒辣,一眼便看出魏赦脸上虽待笑意,但整个人却是恹恹倦怠, 她差了金珠去打听,隐隐约约猜到了,赦儿这是在竺氏那里又碰了壁,故而心中不畅,在临江仙几日不出了。
问了安, 魏赦便出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便一直到午时,家宴开席,也不见人。
老太君心下纳罕,眼看众人咸集,也不好再拖延下去,呼了声开筵,便又十数下人捧羹奉肴鱼贯而入,陆陆续续将美味珍馐摆于食案长桌之上。此次家宴规模更胜上次,这十几道菜不过开胃而已,竺氏忙了半个月了,真正的大菜尚在后头。
但老太君已极为满意,见飒然已眼眸生光,慈爱地笑了一下。
寿宴上,一家子其乐融融。仿佛没了魏赦,所有人都自在了一般,筵席上无任何人提起魏赦。
魏新亭与魏明则先祝寿,念祝寿词,又举酒邀母亲同饮,其后便是大房、二房、三房的妻妾,也纷纷举盏,却不求老太君共饮了,孟氏与高氏二人互拼酒量,暗暗较劲。只是却都不如三房的何芸娘巾帼气概,拼了一会儿,见何氏竟将酒当作茶水喝,面面相觑,挂不住脸面了,各自带着和气作罢了。
蓦然,一个小厮扣了门,着急慌张地迈入了厅堂,张口便呼:“老……老太君,各位老爷,太……太子殿下……来了!”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说得却完整。
满厅里的人,都瞠目吃惊,不约而同地望向老太君。
太子南巡,照理说不该如此早便来了江宁,于老太君寿宴上出现,俨然不速之客。
都盼着老太君拿主意,老太君紧握了手杖。
东宫储君,如何能拒之门外?这本就不必拿主意,她虽心头惊涛骇浪不止,面上却丝毫不显,只舒了口气,淡淡道:“殿下尊贵,我等自去亲迎,不可失了礼数。”
“是。”于是魏新亭与魏明则,一左一右上前,搀扶老太君,一众人离了席,往前厅步去。
太子负手而立,于垂花拱门之内的垂莲柱下立定,作常服装束,缂丝玄裳,发簪玉冠,看去,不过只有二十来岁年纪,身材修长,宽肩窄腰,单看背影便气度出众,贵介萧肃。相形之下,魏府之人自然见绌,一个个纷纷叩拜,太子听闻动静,清俊的眉梢似动了一动,微笑迎了上去,将老太君率先托臂扶起。
“老太君客气了,孤今日来,只是为了给老太君贺寿,因此便作友人谒见,不施君臣之礼。”
老太君连忙垂目点头,与之寒暄一二,不好不请人进去,说了几句,太子便当先,从老太君之请,入了厅堂。
这时魏新亭断后,于门外一瞥。
殿下是有备而来,此际门外候了十多骑兵,并未下马,身材魁梧,神态倨傲冷峻,目视前方,眼中犹若无物。他们个个玉骢雕鞍,服帽烨然,配宝弓银剑,足可见身手不凡。
魏新亭心神一凛,没有再做过多的揣测,转身疾步跟了上去。
孟氏跟随老太君,藏于女眷之后,此际宜然等小辈再避外男已是不及,何况殿下为君,君臣本不须避讳,孟氏一见太子便为之心折,忍不住拽了宜然的手,将她的玉腕掐得生疼,不敢发声,只暗自闷闷地瞪了一眼母亲。
孟氏心中想着,殿下何许人也,那是真正的龙章凤姿,华表玉容,自己的女儿宜然自是配不起她,可万一呢……若是能攀附上……
当今太子从国姓朱,名又征。乃是当今陛下的嫡长子,皇后所出,母族便是世家,虽然当今之世世家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世家联合起来,连皇权也还是要忌惮三分。有如此出身的太子殿下,容色气度,当是样样出人之上。难为人又谦逊友善,甚至有几分风趣,十分平易近人。
东宫只有太子妃与良媛二人,膝下只有两女,还未有子……孟氏如此一想,激动了起来,甚至血液为之隐隐沸腾。
女侍又捧羹,全为太子布菜,朱又征没怎么看,只一路与老太君言笑自洽,一片和睦,末了,环顾周遭,见众人皆立不敢坐,微微皱眉:“何须多礼,入座,今日只当孤为一友人即可。”
于是众望所归的魏新亭牵头,先拱手行作揖,回复了朱又征,这才入座。随着他的入座,众人于惶恐间稍稍心安,随之一同入席。
朱又征瞧着魏府这一大家子人,连同几个小辈,个个出水灵秀,像是江宁这地方极其养人,他的目光在云依斐精心打扮过的白里透红的俏丽脸蛋上停了一瞬,她似有所觉,小鹿似的,慌张地看向了魏修吾,魏修吾便皱了眉,朱又征微笑,别过眼看向老太君,姿态闲闲:“这筵席上,似少了一个人。”
此言一出,方才因为魏新亭而稍有缓和的气氛再度变得无比紧张。
没有人不知道,太子殿下问的是谁。
一时间筵席上便如同现出了众生相,有人悲愁,有人窃喜,有人担忧,有人惶惑,各不相同。朱又征见老太君不答,眉梢微微一挑,露出些惊讶来。
“怎么老太君过寿,他竟也不来么。”
这件事若是传扬了出去,于魏赦的名声可不大好。
自然,魏赦的名声本来就是不好的,不孝之名早就坐实了,倒也无甚奇怪。
这时老太君仿佛才心中有数,赦儿今日为何不在。
她是不知这些年来魏赦在淮阳有了什么奇遇,但二十五年前被他们捂得严严实实没一丝裂隙的事,竟能让魏赦挖出一条缝漏了出去,便知他身边定有势力。想必他此前已等到了风声,今日这才避了出去。
他不欲与太子见面。
若说是畏惧,或许是有,倒不尽然是如此。老太君有点清楚魏赦的狗脾气,怕是心里头觉着别扭,难以面对这段尴尬的关系。
老太君垂首,声调清平:“回殿下话,赦儿他自打回了江宁,一直体内旺火,身体不适,昨儿又犯了病了,今早来时精神不济,老身便自作主张让他去歇了,先养好了身子,别的什么再说也不迟。”
朱又征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点了点头,“一直听传闻,大公子乃是人中之杰,孤神交已久,时刻欲与之一见,没想到今日来,却是不方便了。”
他又露出遗憾神色,微微垂目摇了下头。
便见汤盅,那细可穿针的雕花绣球豆腐丝,不禁微微露出了些诧色。
他用了一汤匙,味道鲜美而清甜,在神京绝难尝到。但毕竟是太子,吃遍五湖的,便只好将心头微微的震惊压了下去。只是那口带着一丝甜美的味道,却仍然滞留于舌尖,温滑辗转,始终不去。
没有想到魏府之中,竟还有这般妙手巧思的女厨。
……
筵席罢,太子未走,在魏新亭等人指引下游园消食,饭毕已久,午后天气热辣,热浪如水般逼人,魏新亭借故述职,与太子二人回了临江仙偏院一座阁楼,入书房,闭了门。
魏新亭立刻叩头下拜,跪到了朱又征面前,匍匐不起:“殿下,老臣愚昧,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殿下今但有所命,臣无有不从。”
席间他便看出,朱又征虽一路言笑甚欢,对他,却暗有指点之意,因此这才寻了由头,请太子单独会面。
朱又征坐在高脚太师椅里,指尖点了茶盖,不复谈笑,脸色雍容淡漠:“你倒是聪明。”
“孤南巡江宁,是为了见魏赦一面。”
他道。
魏新亭见太子落座,又朝他所倚之处挪膝跪了过去,叩头,以额头抢地,闭目:“臣罪该万死,请太子明示。”
朱又征一双淡漠的凤眸扫到他的脸上:“魏知州,你我有着共同的敌人,有着共同的打在身体血髓之中的耻辱,而这耻辱却偏要活得张牙舞爪,在你我面前日日显形,实在惹人厌憎!”
他低眸,凝视着魏新亭,漠然地勾了唇角:“魏知州,孤所说之人,你明白,孤的心思,你亦明白。”
“陛下身子骨已不若从前大好,他若不是老糊涂,知道如何保障储君的天威,保障大梁的安稳,可他,偏偏要扶持一个来路不明的孽种,致使中宫见辱,忍耻多年。”
他闭了闭目。前不久,父皇召见近侍所言之话,犹在耳畔——
太子行事雷霆万钧,暴戾恣睢,非守成明君,来日或铸大错。可叹朕膝下无多皇嗣,宗室子弟亦血统不正矣。
他不是守成之君,但他有开疆拓土之能。父皇却为何没瞧见!
他纵容那贱婢所生之子,分走了几乎原本属于自己的全部父爱,还要他如何再步步忍让,把自己变成一个不争君子?
朱又征只能保证自己活。他活,贱婢之子便必须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