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夫人那装出来的好脸色有些维持不住,但还是好客道,“都是中午了,阿璟要不然在这里用膳吧。”
一旁的楚瑶也热情凑上来道,“谢……”
谢煜璟神色藏冷。
袁夫人一脚踩住楚瑶,疼的她龇牙咧嘴,她立时老实的退到后面,眼睛还偷着看他。
袁夫人呵呵笑两声,继续说着留客的话,“阿琰也在,听他说你们有些时候没见,刚巧你过来,在饭桌上也好闲话一番。”
第11章 今天火葬场了吗11
谢煜璟莞尔,“那我却之不恭了。”
他撂下话,偏头望了望楚姒,她面有怔神,也不知想些什么。
袁夫人笑着将人迎进府中。
大燕相比前朝各国都较开化,女人能结伴外出,士族显贵也会专门请西席先生教女子读书识字,就是有宾客入府,男女虽不能同席,但分席而食却也是正常。
午膳摆了两席,其中隔了屏风,楚姒和楚瑶居于里席,谢煜璟和楚琰、袁夫人三人在外席。
袁夫人指着案桌上的鲈鱼脍道,“阿璟,这道菜你应是没食过,这是吴中特产,今年雨水足,吴中那边的水塘鲈鱼颇多,底下农人赶着新鲜送来建康,这大冷天炖个鲈鱼脍正是香,你尝尝。”
婢女顺话盛一碗放在谢煜璟手边。
谢煜璟执勺舀起鱼肉进口中,入口便觉清香润滑,他赞道,“果然美味。”
袁夫人目中生得意,笑道,“你回去可带一些。”
谢煜璟笑着和她道谢。
袁夫人睨着楚琰,他正闷头啄酒,并不看他们。
袁夫人心中有气,嘴里道,“阿璟,我听阿琰说,往南的豫章郡出了乱子,你到时还要离开建康吗?”
楚琰一懵,连手里的酒都泼洒了些,他羞愤的瞪着袁夫人,欲要开口否认却被她一个眼神给摁回去了。
谢煜璟像是看不见他们之间的小动作,温声道,“暂时还未有决策,约莫是不出的。”
“连年征战,你才多大,人也会累坏,陛下总不能一直指派你,这建康世家众多,何必一直要你外出,陛下该彻查各州郡的刺史太守了,他们手里都有兵,遇到外敌却不能阻挡,总要你前去应援,建康位于正中如何保证安全?”袁夫人试探着道。
谢煜璟勾一边唇,“伯母竟有此想法,委实高见。”
袁夫人瞧他神色亲和,趁势道,“地方掌兵者该守疆,如若不然他们手握兵权有何用?陛下该将这些流氓走狗清除,重新调武将入各方,也能保的边界安宁。”
谢煜璟晃动着酒水,偏眼望过楚琰,他一脸愤懑,直气的猛灌自己酒。
谢煜璟咂着酒,“世家子弟谁不是养尊处优,下派他们入地方,也得各家郎主同意,这一关过不去,地方州郡就只能任用那些胆大的身份相对卑贱的人,陛下不是不想任人为用,实在是内里太多阻隔,他的旨意不可能下到各家,建康富贵奢华,过惯了逍遥日子,谁也不会再想受苦。”
他只拣了简单的话提,若往深了说,这其中就复杂的多。
南移后,皇室已经式微,就连在建康定都都要看南方氏族的脸色,如不是司马骏机智,娶了楚婉姮,那建康这边的世家或许还不承认他,再后来陶氏打过来,谢煜璟携北府兵将其厮杀尽,这才彻底让吴人闭上嘴,现下除了建康,其余各地未有富庶,临近国界处更是动荡不安,司马骏带来的这批世家里,有私兵的就只有谢家和桓家、王家,谢家的北府兵是司马骏最为倚重的,桓家的温铁军昔年也是铁骑,可惜桓家人成了乌龟,宁愿躲在家中装病也不愿再为司马骏所用,王家则更拿不出手,当年在洛阳时,王家一度为洛阳第一世家,司马骏更是为讨好王家娶了王鸢韶为后,奈何难渡时,王家十万私兵尽数折损,现时已再不能重振雄风。
当然这话又要说回来,南边氏族比不得北方大族,有强大的兵力捍卫自身,他们靠的还是财力或名望,这也是司马骏不必忌惮他们的原因,这些软势力不会威胁到他的统治,但假如给他们机会培养私兵,按照这些吴人自私的性格,他的疆土迟早会被瓜分掉,他就会成为一个傀儡,所以即使吴人中有大志的,他也不可能会给他们出头的时机。
这一点吴人估计看不到,常年的醉生梦死,他们早已腐烂在富贵乡里,那些飘摇风雨他们避之不及,建康有美酒佳肴,也有昂扬肆意,是天下寒士和庶民最向往的圣地,战乱和疾病不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缔造出盛世繁华的景象,可惜是假的。
谢煜璟给自己斟一杯酒,心中暗笑,不亏是安阳袁氏,总比旁人有远见。
袁夫人按住手里的木箸,弓眉道,“阿璟不瞒你说,我想让阿琰入地方州郡历练。”
这一声出,楚琰和楚姒皆惊住。
谢煜璟眉眼弯弯,将将要推辞,身旁人自座上起来“家家,我早说过,我志不在此。”
袁夫人眉尖渗出霜,“你志在和那些空有一腔热血却无半分本领的文士高谈阔论,他们身上的虱子都比你吃的米粟多,你和他们搅和在一起,你有过什么长进!除了平白惹一身酸腐气,我没见过你做出一件像样的事,你每日在御史台摘抄书籍史册,那些作古的玩意你抄的起劲,即是闲的抄书,你还不如去州郡。”
楚琰抖着唇,“您只按着您的思想来支配我,您有想过我的感受吗?我不想从武,我也没有习武的天赋,阿璟当初从泥沟里爬起来要多久家家您看得见,您以为我能一步登天吗?我在御史台掌的是史籍,古籍中也不全是迂腐,先人的经历叫我看到了前景,我有一腔宏图,唯有靠我手中的笔才能实现,您让我弃文从武,您不如杀了我!”
他喊得凄厉,嗓声里带起的波澜刺得席中人心潮翻涌。
楚姒松开手里的勺任其沉入碗底,她的胸口闷堵住,眼中急速蓄出泪,她本来就不应该期望的,家家她会为了楚家牺牲掉她,她不过是楚家的弃子,只要楚家能重新立在世家之巅,她和阿兄都可以被当作铺路石,他们生来便没有自由,活着就是为了家族兴旺,只要楚家能重燃兴火,他们就得榨干自己的血肉,只有死才能解脱。
第12章 今天火葬场了吗12
一室安寂,就连呼吸都可闻。
谢煜璟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出声道,“伯母,您想调阿琰去何地?”
楚琰难以置信的瞪着他。
谢煜璟对着他翘一下眉,笑意潜藏在眼底,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袁夫人叹一声,道,“我听说徐州刺史才被调离,徐州将好离我们楚家庄园近,阿琰过去不至于遭罪,阿璟,这事你能帮我在陛下面前提一提吗?”
谢煜璟品一勺菰菜羹,从容道,“伯母有所不知,徐州刺史之所以被撤职,是他在当地大肆引进流民,流民一入徐州就抢占庶民的田地,并且偷鸡摸狗之辈也层出不穷,这些流民都没有户籍,极为不安分,随时随地会出现暴动,据我所知,徐州上一年死伤就有数千人,且因此还引发饥荒,数万平民出走,徐州已不如往先了,我记得陛下到现在还未找到合适的人前去徐州,您要真的想让阿琰去,我或可与陛下说道。”
袁夫人听闻此话顿觉忧愁,她是有心磨砺楚琰,但也没想过要他受大苦,真像谢煜璟这般说,那徐州着实不能去,她再狠,也不能将楚琰往火坑里送。
谢煜璟看出她犹豫,便缓声道,“伯母,其实阿琰往后的路是很顺畅,御史台主管共计四人,他眼下虽只是个治书侍御史,但御史台中各院主事都近年迈,不出三年他就能在御史台中身居要职,您要想他从武,御史台专设有黄沙狱治书侍御史,掌刑狱,控四方罪犯,岂不比一个刺史强?”
袁夫人陷入沉思,良晌她坍下肩膀,失笑道,“是我想岔了,叫你看了笑话。”
她拧过头,瞧楚琰还跟她横眉竖眼,笑着斥他,“阿璟说的你都听到了,以后少进酒坊茶肆,那些文人嘴上说的一套又一套,你可曾见过他们出仕,他们真有能耐,各世家不会收纳他们作为门客?只你是个傻子,他们嘴上说的天花乱坠,那都是假大空!你说你靠笔成宏图,我就看着你能成个什么样的气候,御史台虽比不得当年你外祖的职位高,但好歹也是个百官畏惧的职务,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待在里面,你脑子里天马行空的荒谬思想都给我倒干净!要是敢做出落人笑柄的事,我第一个不饶你!”
楚琰松了一口气,他感激的冲谢煜璟笑笑,随即向着袁夫人抱拳道,“家家所言我必谨记,断不会让家家失望。”
席上便恢复祥和。
处于里席的楚姒紧攥着手指,脸上却是苍白悲哀,家家在他面前如此,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是个拖累,她还没嫁进谢府,家家就能跟他开口要官职,等嫁进谢府,家家想狮子大开口都有可能,娶她就等于娶无穷的麻烦,他再善良心里也会有疙瘩,或许现时他不在意,但时间一久他哪里能忍,人心是肉长的,经不起折腾,再深的感情也会磨没,家家她当真一点也不顾及她这个女儿。
外席喝过一轮酒,谢煜璟看着他们心情尚好,便温温笑着道,“伯母,阿姒今日在街上差点出事,随行在牛车边的仅几个仆从,阿姒身旁的婢女更是丢下她就跑了,建康的女郎出行都要带数十人,她一个小娘子在外,街头各色人都有,没有仆从护卫,您看是不是不妥?”
袁夫人面有一讪,尴尬的笑道,“是我疏忽,本想着离谢府不远,阿姒带那么多人过去太张扬,所以就没备多少人随从。”
谢煜璟颔首,“若伯母嫌张扬,往后由我府里派人来接阿姒也可。”
他说的云淡风轻,话里的强硬却闻者都懂。
楚姒听着禁不住勾唇笑,他是向着自己的,这点小事他都放在心上,作为一个男人能心细到这种程度,她还胡乱揣测他,实该小人之腹。
“阿姐的嘴角快翘到天上了,将自己的私事随意告诉外男,阿姐还有脸笑,”楚瑶夹一只木箸搅着碗里的汤,那语气里的酸都溢了出来。
楚姒自顾饮着清水,不答话。
外席间,袁夫人和善的脸快欲维持不住,她僵着声道,“阿璟,阿姒还在闺中,你们还是隔点好。”
稍停一会儿,她又换出一副和蔼的模样,“我也是顾念着你们两人,建康遍地大嘴巴,谁家有些事那整个建康都会知晓,阿姒虽和你自小定亲,但往根了说,她还是个小娘子,万不能在她出嫁前受人非议啊,不然往后在士族圈可怎么抬起头?”
谢煜璟绕一下手指,笑得愈发和顺,“伯母说的是,但阿姒的安全更重要,名声长在别人的嘴里,阿姒只要听不见也没什么。”
当真是不顾及楚姒啊,在他心里楚姒或许等同于猫狗,名节坏了又如何?他又不娶她。
袁夫人的神色沉下去,良晌道,“劳阿璟烦忧,明日我会加派奴仆,再不会出现今日情形。”
谢煜璟粲然一笑,朝她敬酒道,“我敬伯母一杯酒,伯母是我见过的最通达良善的长者。”
第13章 今天火葬场了吗13
袁夫人受他奉承,艰涩笑着,端杯回酒。
这一场膳食下来,表面是两厢安好,内里就是五味陈杂了。
谢煜璟待不了多久就告辞了。
他一走,袁夫人再不用掩饰心头火,她先令绾嬷嬷将绿竹抓起来,又单叫楚姒入主屋。
楚姒低眉顺眼的离桌,转过屏风时,楚瑶幸灾乐祸道,“阿姐,你看这次家家还会不会轻易就被你迷惑?”
楚姒侧首睨她,“我未做过错事,家家是明事理的人,绝不会无事生非。”
楚瑶大口包一块肉片,狡黠道,“阿姐天真的可以,你辱了自己,也辱了楚家,家家再明事理也不会饶你。”
楚姒无意识的抓一下腰间的穗子,跨过门往主屋去了。
因是白天,屋内没燃灯,袁夫人靠在隐囊①上,脸色白的瘆人。
楚姒进屋站在门边,细声道,“家家。”
袁夫人微仰下颌,“阿姒,先时我就与你说过,做好分寸,你让谢煜璟送你回来,有想过让人看到了会怎么说吗?”
楚姒绞着手指,“家家,我和他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肢体触碰,难道这样也会让人挂在嘴边说吗?”
建康风气开放,男女也能站在一起闲话,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袁夫人会管她管的这么严。
袁夫人深着眸子看她,“男人最会在女人面前彰显自己,女人往往以为他是真心对自己好,殊不知不过是一厢情愿,阿姒,现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谢煜璟满心满意都是在为你考虑,在你的想法里,我是坏人了,谢煜璟才是对你好的人,对吗?”
楚姒失落的摇首,“家家,我从没有这么想过。”
袁夫人抚了抚手腕上的玉镯子,道,“今日御道祸事确实是我始料未及,让你受惊了。”
她说的冷清,话语里并没有一点抚慰楚姒的意思。
楚姒嘴唇翕动,“家家言重了。”
那镯子上沾了点灰,袁夫人拽出帕子悠闲的在上面擦拭着,“阿姒,我提醒你一句,这次之后,所有建康士族都看得见你往谢府跑,你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娘子随意进出未婚夫家,不管往后谢煜璟娶不娶你,你都会成为旁人的茶余笑料,谢煜璟娶你,他们说你们早已暗通沟渠,谢煜璟不娶你,他们会说的更难听。”
她停顿着话朝那镯子吹了吹,接道,“都往人府里凑了,还落得个被人抛弃的下场。”
楚姒双目一酸,埋头在胸前,有泪顺她的面颊往下流,她哽咽道,“您从未关心过我,您不想我去谢府,您可以在席间和他说,可您不想得罪他,又觉得我败坏了楚家的门楣,您奚落我我听着,这是我咎由自取,可是家家,我到底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您的话也会中伤我,我再自我安慰,您是为我好,我也会悲伤难过。”
她仰起头,睁着泪眼直直的望着对面的人,“家家,做您的女儿太难了。”
袁夫人喉间堵住,那满腔的怒火在她无声的哭泣里熄灭了,袁夫人沉沉的盯着她,片刻答不出话。
楚姒抬袖子拭掉泪,提起衣摆跪倒在地,“您罚我吧,我当罚。”
袁夫人扔掉帕子,双手互握在一处,凌厉的眼眸眯成一条线,“回屋去,抄二十遍《孝经》。”
楚姒给她磕了一个头,佝偻着腰退出屋。
屋内袁夫人握紧拳头,愤恨只在一瞬就显现,谢煜璟不愿帮她,楚琰的热血是无用物,那位不会给楚家翻身的机会,她所做的努力全白费,得另谋出路了。
楚姒出来就听到绿竹的惨叫声,她候在石凳旁,静看着绾嬷嬷拿藤条抽打绿竹的嘴巴,一下一下打的她满嘴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