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枯的芦苇在暗夜里越发黑黢黢一团,泛着冷波的水中晃着属于月亮的银光, 钟应忱站在溪边, 负手而立,只能看见一个沉默的背影。
池小秋看看左右, 终于知晓了为什么钟应忱出门时还要多拿一件披风给她, 便是要她在此时裹紧了的。
“咱们…不是要挑这时候来这下鱼笼罢?”
池小秋歪头想想,开着玩笑。
又或许, 来吃个炙羊肉看个月亮?
池小秋想想钟应忱最近教与她的诗,按着那里头说的,冷天临湖看月也是一种“风雅”,只是这份风雅着实冷了些。
一阵寒风灌进脖颈, 池小秋小小打了一个喷嚏,才等到钟应忱回过身快走回她身边来。
他仍没说话, 只是低下头松了她披风上的丝绦,又重新系得更紧, 还挽出一朵漂亮的花。
两人又是沉默半晌,他的手停在绦子上并未动弹,终于开了口:“韩二姨临行前,曾问过我,将你强扯在我身旁,于心可安?”
池小秋一怔,抬头看他。
“我答错了,”钟应忱笑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苦涩:“我心里不安。”
又或者,他原本是自信的,自信在即将走回的路上,一切能如他所想,以一个新的身份,去揭开埋藏在冰冷河水中秘密。
直到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人身穿华服,有人满身是血,他在痛楚中醒来时,整颗心在胸腔中砰砰砰地跳动,极致的慌乱几乎让思绪难以集结。
梦里的池小秋一脸厌恨,对他道:“为何要拖我下水?”
梦中的池小秋遍身血污,伤痕满布,有人得意地向他笑:“这便是因为你哪!”
这条路,他必定要走,便是努力躲避,仍不知是否难免漩涡之处。
池小秋心下了然,握住他的手,呵口气帮他取暖,声音格外郑重:“我既应了你,便是我的心意,不会反悔。”
钟应忱向来好哄得很,可此时,池小秋在他眼底看到的变化繁多的思绪,痛苦,挣扎,慌乱,恐惧,最后变作一句话。
“若是我家乡不明,姓名不详,籍贯无着…”
“不算无着罢,”池小秋轻轻笑:“总是打南边长起来的,便不是我们那边,也不妨碍吃上一桌饭。”
她虽比钟应忱少上些心眼,也不傻,钟应忱与旁边人说:“与她同籍,算作同乡”的时候,她便知晓钟应忱是在说谎了。
口音不一样,还可用从小不长在这边来搪塞,城外有什么山什么河什么典故钟应忱说得清楚,可城里的铺子却一概不知,这便说不过去了。
且钟应忱说出这话时冷冰冰半点不想和人多话,过后再没同她提过回乡,明摆着是在敷衍问话那人。
可两人相处得久了,钟应忱瞒她的习性越来越少,能看破的端倪越来越多。
要猜测一些线索,着实也容易。爱吃甜食,偏向蔬果,凡是吃惯的菜色都是东南之地惯有的。满腹文章,举止有礼,还能对那些官老爷的事如数家珍,出身必定要比柳安的乡绅老爷都高上不少,家里还能拿得出让薛师傅都吃惊的菜谱,这富贵二字该是也还算得上的。
池小秋小心眼,因他没多少实话,还暗搓搓下过两回小绊子,可钟应忱总是能躲得过,就是不接茬。
再后来,先时被隐瞒的不忿,在逃亡路上他高烧不退时的失言消弭得无影无踪。
她只是失了双亲,但他有家不能回,还背负着一个猜测已经足够痛苦,若揭开便无异于抽筋挖髓的痛苦。
“你娘,生得大约要比你更好看些吧?”
池小秋微微笑:“她必定很疼你。”
她直视着钟应忱:“所以,你要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可你也得答应我件事儿,”她歪头伸出手,勾住他的小指头来:“咱们打个勾,你呀,你得好好儿的。”
血脉之亲,猝然长眠,池小秋也经历过,理解这份痛苦,可她更希望钟应忱的下半生,不止停驻在这样的梦魇之中,还能做一个拥有清风明月的少年郎,有能相信的人,能为之欣喜的事。
而不是让梦魇撕扯埋没,陷于其中。
因为,你是我在乎的人。
大约是什么时候,她才终于领会了六月曲湖灯市里,戏中的姑娘唱出的一句:一面之间,忽坠终生,又或是思之终日,辗转难眠。
不是一瞬间明白的。
是她在厨下错手将糖当作了盐,只因为控制不住地想往窗外去寻一个熟悉的人影;是她在钟应忱往府城去后的第三天,依在门边望向惠姐和小齐哥低语时的羡慕;是每天盼着来信算着归途心忧他宿于何处食于何物。
距离常常能模糊所思所想,于是将一个人的存在视作理所应当。又或许是因为这份习惯,才会发现,一旦此人消失缺位,便需要承受将生命中一半的时间划去的痛楚,于是想念从模模糊糊变作展开的字画,墨色淋漓,笔笔清晰。
喜欢之上的喜欢是什么呢?
惠姐说,是愿意在明年七月,藤萝满架清风徐来的时候,入他院子,作他娘子。
池小秋认真想了想钟应忱说与她那些话。虽不惯与人同睡,可若枕边的人是他,便连野猫小鼠都不可怕了,山珍虽然难采,可若是执杖同行的人是他,路似乎也不会多远了。
池小秋望着他时,没有丝毫躲闪,澄澈一如初见,又跟他坚定的说了一遍:“我不后悔。”
因为,“你是我选中的。”
选中的时候,不是为了你可能有一日是蟾宫折桂簪花游街状元郎,不是为你许是个能住在徐家花园子一样精细宅子里的官家老爷,不是为你许是生于繁华之地归于温柔之乡,只是为了——
你是那个一路陪我走过来的人啊。
第141章 明月相思
一盏河灯荡荡悠悠, 渐渐移向河心深处。
这一看便知是钟应忱亲手做出的,不见多少市井中一个花样能重复千百样的呆板匠气,底部的莲花瓣仿若能在风中微微颤动, 半开半合的形态更加惹人怜爱, 正中央放着许多薄薄书册。
若是放于手中, 每一本还不及巴掌大,比寻常书本尺寸缩小了两三倍, 翻开来看,里面的字笔划细如蚁须, 但无一丝草草之处, 从书扉到里面每一字每一画都做得极为精细。
“母亲最喜欢这些。”钟应忱望着渐渐隐没于水中的莲花灯,暗夜里看不清他的神色:“我方记事之时,也是有些顽劣处, 偏爱往母亲房中去, 她那里书册堆得如山一般,床头桌上地上都是, 也不许人收拾, 我便正好从书山脚往上爬。有一日,全家都寻不着我, 到后来才知落进了书山里头一个空洞处,却怎么也爬不出来。”
池小秋在脑中想了想那副情景,一个小号的钟哥,生得如同过年门上贴得年画娃娃一般, 在书堆里面奋力扑腾,张牙舞爪却怎么也拨弄不出出去的路来, 不由起了幸灾乐祸之感。
“你怕是哭了不少时辰吧?别人找来时,准时寻着眼泪找过来的。“池小秋不禁有些遗憾, 若是能早些认识钟应忱,趁着他小时候多抓些把柄,以后便能多些嘲笑他的本钱。
“我为何要哭?”
钟应忱瞥她一眼:“寻不着我,急得是他们,我只需坐在那里好生等着便罢。”
池小秋的小算盘哗啦便被掀开了,只能郁郁瞪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孩子!
钟应忱却忽然笑了,点了点她的头:“你说哭了便哭了罢。”
“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钟应忱伸出手来,在她握上去的一刹那,十指相扣,带着凉意,好似要锁定一个地久天长的誓言。
池小秋随着他的眼神,看向河心。
“阿娘,”钟应忱说得很慢,每一字一句烂熟于心可说出来却肃然到庄重:“今天是你的生辰,孩儿带了一个人来看你。”
钟应忱转身看向池小秋,微微一笑。
如漫天星辰碎成流光又忽然失坠,落入他眼中,光芒璀璨。他笑意清浅,声音却止不住地微微颤动:“这是孩儿未过门的妻子,阿娘唤她小秋便好,是天下最好的姑娘,你若见了,定会喜欢她的。”
池小秋怔怔然回望,而后一笑,松开他的手,往前一步。
钟应忱心中最后一点忐忑,便随着她这一跪轰然倒塌。
滩涂上还散着些碎石子和残苇扎在里头的硬茬,硌得膝盖发疼,池小秋端端正正毫无敷衍叩了三下。
“那个…”一张口,本来干干脆脆的池小秋就犯了难。
该如何称呼呢?若是同高太太一般直唤“夫人太太”,好似太过客气,若是直接喊“大娘婶子”,池小秋想想钟应忱房中挂起的那副画,云鬟雾鬓,娴雅端庄,不知能不能听得惯。
想了想,她便直接道:“阿娘,我便跟着钟哥一起这般唤你啦!我是小秋,第一次见面,忱哥先前也没跟我说,不然我能给你带些好吃的过来尝尝。那些书是忱哥做了好几天的,阿娘你慢慢看,下次我也做些,不过都是跟吃食有关系,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钟应忱站在一旁,听着池小秋唠唠叨叨唠起了家常。
“阿娘将钟哥生得十分聪明,如今镇上都晓得出了个十六岁的解元相公,读书上头不用心挂心,可是只有一条,阿娘你可得托梦说说他,哪有只吃菜不愿吃肉的!连吃个鱼肉都要做好了端出来再央他半天,是不是有点太不像话啦?”
池小秋显然是对这件事介怀以久,一边告状一边气呼呼瞪了钟应忱一眼,看得他失笑。
池小秋见他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更是生气:“反正这事我已经管了好多次了,阿娘,不如你半个托个梦去,在他梦里摆上一桌子的好菜好饭,让他看得见吃不上,来回几次,他便听话了。”
她正絮絮叨叨说着,忽觉身旁跪下一个人,一只熟悉的手紧紧攥住她的,让池小秋不由顿住了话音。
少年清朗的声音十分庄重:“明月有凭,莲灯为信,望寄予亡母……”
池小秋怔怔听着,今夜风大,可河中莲灯明明灭灭,依旧亮得惊人,钟应忱说着一长篇听起来很是难懂的话,她也只能明白其中一句。
“毕生之情皆系于一人一身一心,再无他念。”
她没敢打断钟应忱跟他母亲说话,直等到他也叩了三下,顺着他的手劲站起来,才小声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钟应忱将她手合在掌心,只是笑:“我跟阿娘说,咱家多了个傻媳妇儿。”
池小秋脸上发热,嘴上却还在犟:“我…我不傻!”
“阿娘还跟我说了句话。”
池小秋见他十分认真,不由听住了:“什么?”
“娘说,这个媳妇心地纯良,蕙质兰心,再好不过,只是呀…”钟应忱上下打量她一下,摇头叹道:“只是有些嘴碎,念得她有点晕。”
池小秋知晓他是在打趣刚才说那一长篇子话,咬着唇气忿忿地:“不识好人心!要不是你,谁管这个!”
“哎呀呀,全是我的错!”钟应忱含笑看她生气的模样,哄她道:“钟家娘子明明是好意,偏有人不知领情,该罚!该罚!”
“那你自己说,罚什么?”
钟应忱看着她,碎头发不听话,总是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荡来荡去,钟应忱帮她捋开,亲了亲她的额头,又亲了亲她闪闪发亮的眼睛,最后落在唇上。
池小秋昏头昏脑,直到回去,总觉得哪儿不对。
她歪着头,看着钟应忱安然靠在一旁,终于慢慢清醒过来,她气冲冲叉起腰。
“钟!应!忱!这便是你说的该罚?!”
明月悠悠,载一片相思而去。
高溪午因为误打误撞,让高太太重新燃起了培养一名进士的希望,于是开始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你之前不是已在水深火热里了?”钟应忱不但对他的诉苦无动无衷,还又戳了一刀:“之前太太不也是这般对你的?”
“这能一样吗?帖经和八股,这能一样吗?连策论也不如这个啊!”高溪午因为这份质疑,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跳老高:“是谁想到的,要考制艺?考这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乡试也曾作过时文,你现在才说,怕是晚了些。”
“我那是随便做的,我怎么知道能让人看中了?我怎么能知道是哪个做的缺德事,偏圈了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