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后,宫道上了无行人,显得有几分萧瑟苍凉。一阵风吹来,东昌拢了拢袖子,蹙眉看着前方巍峨的太极殿。
侍女给她披了一件比甲,“娘子,小心着凉。”
东昌如常穿上,却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庄肃的太极殿也令她生出几分烦躁来。
她忽而想起了父亲离去前,也是这样的时节,那时候还在南京,父亲病重,她进宫侍疾。
东昌压下心头的异样,快步往殿内行去。太极殿的布置她极为熟悉,无论是太|祖或是雍林,都时常在此召见她。轻车熟路的到了殿门外等候通传,片刻后,便有宦人引她去了偏殿。
“十娘,你知道哪家女郎,名字里带个绡的?”还不等东昌坐定,雍林便迫不及待的问出声。
东昌的原本要去拿茶盏的手倏地收紧,转头看向雍林,声音带了些颤抖,“哪个绡?”可别是她想的那个,难道他发现什么了?那他知不知道她早就知道太子有喜欢的人的事?东昌已经在考虑怎么死比较舒服了。
雍林淡声道:“曳雾绡之轻裾。”
果然是她想的那个!
东昌扯了扯嘴角,笑容勉强,“有的,蓟北郡王家的大娘就是。”
她神色十分不自然,忸忸怩怩的,与平常的模样大为不同。雍林有些狐疑,盯着她瞧了许久,终是不动声色道:“他家大娘如何?”
“挺、挺好?”东昌说的小心翼翼,她哪敢说未来太子妃的坏话啊,她是长公主,又不是皇后。往小了说她只是个已经嫁出去的姑姑,不是直系长辈,并且是不管娘家事的那种。往大了说,太子是储君,她是臣,如何敢随意置喙。
这会摸不清楚皇帝的心思,她更加不敢妄加评论,只往中间那一层说。
雍林“哦”了一声,突然问道:“二郎喜欢的,是不是就是他家女郎?”
他突然这么直白,东昌被吓了一大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竟是呆愣愣的点了点头,“好像是。”
雍林脸色沉了下来,“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他越想越气,“你什么意思?”
东昌即刻起身,苦笑道:“阿兄,我也只是猜测啊,二郎从未跟我讲过是谁。”她一个做姑姑的,天天把侄子的事拿去兄长面前说,烦不烦人啊?
盯着雍林吃人的目光,她硬着头皮道:“阿兄,你与其问我,不如问问二郎的人,他们想必清楚些。”
雍林突然想到什么,淡声道:“把任曲带过来。”
皇帝如此直白的询问,可见是已经大致知晓了,任曲不敢作假,将大致的情况同雍林说了一遍。
等任曲退下后,雍林方才感慨道:“儿大不中留啊!”
东昌坐在那,听他一个人嘀嘀咕咕,未曾发话。等他说的差不多了,方才说:“阿兄,你准备如何?”
“还能如何?”雍林瞪了她一眼,“等他回来,就差不多能成亲了,也老大不小了。”
他心中已有决断,东昌便适时闭上嘴,等他继续说。
铜雀香炉上烟雾缥缈,丝丝缕缕的浅淡香味传入口鼻,令人清醒了几分。雍林揉了揉眉心,淡声道:“你先回去吧,让我想想,我改日还得找南垣。”
东昌在宫内逗留许久,等她出宫时,已至申时,想着今日的事,再想想最近明里暗里来找自己探听东宫妃人选、想要通过自己举荐的人家,不由暗自叹了一声。想必用不了多久,这些家族便要大失所望了。
前朝就是因外戚当权而逐渐乱了根本,故而本朝对外戚多有防范,做皇帝和太子岳家,对于原本就处于顶层的贵族来说,能捞到的好处着实算不得多。
希冀能得她引荐的,都是略次一等的人家。凉国公府算是少见的,多半也是因着凉国公娶了蓝山县主,同宗室有了姻亲关系,除非特许不得久在京城为官,便想着趁此成为储君岳家,以期能久在权力中心。否则再是超品国公府,离京城久了,也难保不会有下去的可能。
现今南家数人处在高位上,若是成了太子岳家,也不知是退还是不退。南弘倒是年纪大了无所谓,可她父亲却正值壮年,兄长甚至都还未入仕。
东昌压了压唇角,总之这些都与她无关,她安安心心做她的公主便可。
行至承天门处,正要出宫城,进入皇城,却从后方奔来一列侍卫,高呼道:“长主请留步!”
“何事?”东昌蹙眉,回首望向同她说话的侍卫。
那侍卫行礼后,恭敬道:“宫城将要落钥,还请长主今夜在宫中安歇。”
东昌大惊失色,不过申时而已,离宫门落钥的时间不知还有多远,这是作甚?
这人是皇帝亲卫,从十来岁上就给皇帝捧刀的,后面跟着的人也尽是禁军,东昌不敢怀疑他的话。只是能下这种令,想必是宫中出了大事,唯一能直接封闭宫城的大事,唯有跟皇帝有关的。
思及此,东昌匆匆往回行去,不敢耽搁。
东昌在离太极殿不远的一处空置殿宇住下,也不敢派人去探听情况。
这几日姚丽妃、陈贤妃、尤惠妃等几个高位的嫔妃,络绎不绝的想要来见东昌,想要探听一二,毕竟皇帝晕厥前,最后见的人就是她。宫里长大的,哪个不是人精,这样的时节,东昌如何敢生事,一概不见。
在东昌这碰了个软钉子,一众妃嫔也不敢去找太极殿寻皇帝,一时间,整个后宫都有些人心惶惶。
等到第三日晚,守在太极殿中的一众宫侍和太医都快崩溃了,临近子时,守在窗前的宦人突然看到雍林眼睛睁开,定定的看着他。
宦人喜形于色,又不敢大声喧哗以免吵到皇帝,急忙给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端水过来。
“二郎呢?”雍林躺了三日,声音暗哑,像嗞呀晃动的车轮。
宦人愣了愣,回道:“殿下还在广西呢。”
雍林仿佛才想起来一般,沉默下来,喝了口水后,撑着坐起身,“什么时辰了?”
宦人瞧了一眼更漏,“陛下睡了三日,现下刚到子时。奴婢这便去传膳,顺带将诸位太医请进来。”
听到自己躺了三天,雍林蓦地睁大双眼,眼中布满红血丝,眼球微微向外凸起,瞧着极为骇人。
用过一些粥和药后,他才感觉稍微精神了些,召了几人进来给他回禀这几日的事。
太极殿内开始忙碌起来,人人脸上皆带着喜色,不再如先前一般一潭死水的模样。渐渐地,皇帝醒了的消息传至整个宫里,一众人悬着的心方才放下了。
待人都退下后,雍林剧烈的咳嗽起来,轻捶着胸口,呢喃道:“阿真......”他眼中逐渐浮现起疯狂之色,殿内众人低垂着头颅,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每到这个时候,便是狂躁易怒,没有人敢轻易招惹。
想起什么,他的神色又重新平静下来,吩咐道:“让南垣明日来见我。”
皇帝醒了的第二日便是召见南垣,众臣皆是不解,又不敢询问,抓心抓肺的好奇。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事,令皇帝这么焦急的要见他。
而南知意此刻正在别家宴会上玩耍,对此一无所知。
“阿绡,我们后日要去城外看枫叶,你要不要一同去?”朱云裳歪着头看向南知意。
现下枫叶红如云霞,放眼望去,整座山峦仿佛都被火光笼罩着,正是观赏的最佳时节。
南知意点了点头,“好。”她又问道:“你不是下月出嫁吗,怎么还这么有空。”
朱云裳掩唇笑了笑,“我祖母让我出去玩的,她说以后的时间就少了。”英国公家规矩大、人口多,必定是不会轻松的。
南知意抿了抿唇,看到眼前一闪而过的人影,疑惑道:“那是谁?”她也没多长时间不出门啊,竟然还多了她不认识的人。
“是詹四的妹妹,詹家五娘,刚从凉州接过来的。”赵圆撇了撇嘴。
听到是凉国公家的人,南知意兴味顿减,嗤笑了一声,便要岔开话题。
哪知她不想管人家了,却有人要来烦她,詹五娘娉娉袅袅走到她面前,叉手躬身,“县主万福。”不同于詹四娘的张扬,她生得眉清目秀,又带着几分妩媚。虽是在西北长大的,行动间却是婀娜多姿,仿佛水乡般柔婉,就连声音,也是独有的调调。
人家这么有礼数,南知意也不好刚见面就给人没脸,只略略点了点头便让她起身。
她不热情,詹五娘却十分自然的坐在了她身旁,同几人说起话来。
南知意几人原本是不欲理会她的,可她们聊天的时候,詹五娘总是适时的接过话题,柔声细语。又从不自己起头,说完话后还会抛给别人接,长袖善舞的模样,令几人侧目。
早就不是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了,若是小时候碰上这样的,只会觉得她厉害又贴心,跟她玩舒坦,可喜欢了。现下年岁都大了,也不是被养的不知世事的,多少懂些东西,便不大乐意理会。
果然,詹四娘没一会就找了过来,也不说话,一双眼睛就盯着詹五娘瞧,令众人尴尬极了。
“你说她俩会不会打起来?”赵圆附在南知意耳畔,小小声跟她咬耳朵。
南知意摇了摇头,“詹四倒是个可能的,詹五一看就不可能。”
“姐姐,我们去水边玩吧。”詹五娘已经缓缓起身,亲亲热热的挽上了詹四娘的胳膊,同她说笑。
詹四娘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出来,嫌弃的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后自行往前走去。
虽被如此对待,詹五娘却不当回事,笑吟吟的跟着詹四娘,同她一起离开。
赵圆轻啧一声,“没意思。”
南知意看这俩人离去的背影,笑道:“也不知詹家从哪里找来这么个人精,可一点都不像她母亲和姐姐。”
“凉国公夫人多凶悍,她要在她手底下讨生活,那可不是一般的精才行的。”赵圆把玩着几朵细小的桂花,“前头三个女儿,只有她自己生的老三嫁的还行,其他两个都给了点嫁妆胡乱打发了。”
南知意是第一次听说凉国公府的具体家世,眼睛都直了,小姑娘最爱这种各家的八卦,又要拉着赵圆跟她说更多。
赵圆得意极了,“凉国公家可多妾室了,不过他跟他夫人有子,那些妾都只能是滥妾,纳妾文书都没有的。他可不止这些孩子,还有不少在凉州等地,詹五娘是个有些能耐、会讨好人的,才能被他们接过来。”
南知意有些疑惑的看着赵圆,同样是人,她咋就突然知道这么多了?
“你怎么知道的?”南知意顺势问道。
赵圆抿了抿唇,“凉国公前几日同我父亲隐晦透了些口风,说他家四郎尚未婚配,想要结姻亲。我父亲便让人去将詹家的事打听了。”
“脸皮真厚。”南知意哼哼了几声,这詹家才来京城没多久,便几乎要跟京中各家联姻个遍了。也不管两家关系如何,先结了亲再说。
筵席很快便开始了,众人纷纷起身,往宴席处行去。
“六娘,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娄夫人看向扯着她衣袖说话的人,神色沉了几分,“阿嫂,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娄大嫂哎哟了一声,“许家七郎多好的人品啊,他父亲又是英国公,平素又得他父亲宠爱。你上次也见过的,生得多俊俏的一个郎君。”
娄夫人气得胃疼,冷哼道:“阿嫂说的人品好,就是欺男霸女,孝期逛平康坊,还损毁官物被打了的那种好?”长得确实不错,还算周正齐整,她先前不知道那些事的时候倒是有几分满意的。
可知道他干的好事后,谁还敢要这个女婿啊!她又不是穷到要卖女儿的人家。娄夫人现在只想把她嫂子的嘴缝上,再摇着她的肩膀问问,她脑袋里装的是不是都是浆糊!究竟收了英国公多少好处,这样一个烂人都能夸出花来。
她就知道!她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好心,还给她介绍女婿?
“六娘,那些都是年少轻狂不知事罢了。等他有了家世,自然就知道收心了。”娄大嫂浅笑说道,“你说当年妹夫,年轻时不也不怎么正经,有了七郎八郎和二娘后不是好多了?”
娄夫人气血上涌,“他不正经,可他没违法!”南寺是成天屁事不干,游手好闲,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干许七干过的事啊。
娄大嫂被她说的讪讪然,尴尬的看着她,“六娘,我就是提一嘴,你火气这么旺作甚?”
娄夫人差点啐了她满脸,“阿嫂,你也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半分长进都没有?看着别人过的不舒坦了,你就舒坦了?有个这样的外甥女婿,你很有面子?”
娄大嫂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差点无地自容,“人都说长嫂如母,你就这么跟我说话的?”
娄夫人:???长嫂如母是这么用的?
你逗我呢?
“你没生我没养我,我亲娘还在呢,你想怎样?”娄夫人沉下脸来,语气严肃。
娄大嫂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急忙说别的去缓和气氛。
直至快用完饭,娄夫人也一直板着个脸,不搭理坐在一旁不听跟她说话的娄大嫂,只专心用着自己面前的东西。
等到最后,娄大嫂无法,又问道:“六娘啊,县主,可有说人家?”
“未曾。”娄夫人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