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钧立在一边,搔着头手足无措。
乳娘章氏早已唬的面无人色,一见陈婉兮进来,急忙上前,福了福身子。
还未开口,陈婉兮已厉色呵斥道:“到底是怎么服侍小世子的?竟能叫他哭到这个地步。我一眼不在跟前,就这等不上心!明儿待我闲了,一个个问你们的罪!”口中说着,便俯身将豆宝抱起,轻轻哄着。
豆宝伏在母亲怀中,依旧呜咽不止,眼泪瞬间就将陈婉兮肩头的衣裳打湿。
陈婉兮的心顿时便揪了起来,转头苛责章氏。
章氏慌了,连忙跪在地下,一面磕头一面告饶道:“娘娘,小的原本陪着小世子在屋中坐着。小世子坐在他那床里,玩的好端端的,后来、后来……”她说到此处,却又不敢说了,只拿眼睛不住的往上瞟。
于成钧眼见这情状,便即说道:“你也别怪她了,都是爷的错。”
陈婉兮睨了他一眼,淡淡问道:“王爷做了什么?”
于成钧也是满心怪异,指天画地的道:“爷能干什么?爷难道还能害了自己的亲儿子不成?!这两年在边关,爷也是满心惦记着这孩子,给他买了好些玩意儿。昨儿不得闲,今儿就想着给他拿来。爷才进来,还没逗他两下,他就忽然大哭起来。”
陈婉兮心疼孩子,又急又气,性子上来,也没了顾忌,脱口就道:“边关来的东西,能有什么好的?!怪里怪气的,没得吓坏了孩子。”
这一句,可顿时就踩在了于成钧的心头上,他大为光火,瞪着陈婉兮,冲口喝道:“陈婉兮,他可是爷的儿子!这天下有老子给儿子买东西,当娘的先来嫌弃的道理?!”
事关豆宝,陈婉兮倒也全忘了害怕,立时便回嘴道:“你也知道你是他老子,打从他出生到如今,眼见着就要满两岁了,你可回来看上过一眼?!如今孩子都会走路了,你倒想起来你是他老子了,回来捡现成孩子了,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于成钧恼火不已,他将两只簸箕一般的大铁拳头握了几握,一双眼睛睁的如铜铃也似,瞪着这母子两个。
只见小的窝在他娘怀里嚎哭,当娘的就立在那儿,亦睁圆了眼睛,瞪视自己。那双妩媚大眼,此刻仿佛要冒出火来。
这个征战沙场的常胜将军,竟拿这一对母子毫无办法。
半晌,他“嗐”了一声,便拂袖而去。
看着他出门,陈婉兮顿时便软了下来,方才的气势散了个干净,背上湿涔涔的,竟是出了一背的冷汗。
她还真怕这个鲁莽的武夫,一时恼了拔出拳头来。
豆宝得了母亲的抚慰,那令他害怕的人又不见了,便逐渐安静了下来。
陈婉兮遂在床畔坐了,一面宽慰豆宝,一面令那乳母起来,仔细盘问道:“王爷过来,都做了些什么?竟能将小世子吓成这样?”
她心中亦有几分疑惑,豆宝素来胆大,并不是个会怕生哭闹的孩子。就算昨日才见于成钧,一时惊住了,今日也该惯了,断无连见两面都要惊哭的先例。
章氏便回道:“小的瞧着,王爷进来当真也没怎样,只是拿了一只布缝的老虎出来哄小世子玩。小世子起初也高兴得很,不知怎的忽然就惊恐莫名,大哭起来,小的怎么哄也哄不住。”
陈婉兮更觉奇怪,便吩咐章氏将那布老虎取来。
她细细看了一番,见这布老虎是以五彩细布缝就的,还拿两只琉璃珠子做了眼睛,针黹细密,样式新奇,果然不是中原之物,那制作之人是下了一番苦功的。于成钧并非是看见儿童玩物便随意乱买,显然也是精挑细选了一番。
她心中暗道:倒也难为了他,一个大男人又是个武夫,去挑这样些细巧东西。
陈婉兮仔细查看了一番,见这布老虎并无异样。
豆宝已经不哭了,坐在她怀中,舞着两手硬将那小老虎拽了过去,抱在怀中玩耍,显是十分欢喜。
陈婉兮便低声问道:“宝儿,你怕那个人么?”她本想说你爹,但仔细想想豆宝怕还不知道什么叫爹。
豆宝一边玩着那布老虎,一边说道:“怕……宝儿怕……”
陈婉兮又柔声问道:“宝儿为什么怕他?”
豆宝愣了一下,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儿,半晌才哼唧道:“嗯……就是怕……他来,宝儿就怕……”
陈婉兮想不明白,只得又哄豆宝:“宝儿乖,那个人是你爹,你不该怕他。你瞧,这个小老虎你多喜欢,就是你爹给你买的。”
豆宝搂着那小布老虎,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才说道:“爹……他是宝儿的爹……”眼珠咕噜噜一转,又嗫嚅着小嘴儿说道:“可是宝儿……就是怕……”
陈婉兮抚摸着豆宝的头顶,只是出神细想。
章氏在旁瞧着,小心翼翼说道:“娘娘,小的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陈婉兮瞥了她一眼,冷冷说道:“我最烦听这话,既不知那就想好了再说。”
章氏讪讪赔笑,连道了几个是字,方才说道:“小的早先在宫里服侍时,曾听过一些传言。”说着便将于成钧当年降生之时,国师相面一事讲了。
这章氏,原本也是宫中出身,是宫廷奶//子所预备的乳母。陈婉兮生下豆宝,顺妃疼爱孙子,便从宫中拨了此人过来服侍,所以知道那些宫廷旧闻。
陈婉兮听了这番话,默然不语,之前她可是全不知道竟有此事。
章氏觑着她的脸色,低声说道:“娘娘,当年国师是亲口说的,王爷这命数,妨害亲族。如今小世子见了他便啼哭,怕就……”
陈婉兮未等她说完,登时斥道:“胡说八道!王爷出身皇室,你竟敢这般妖言惑众,说他妨害亲族,是何用意?!”
章氏惊恐万分,忙又跪下,说道:“娘娘明察,不是小的编排,当年确有此事。”
陈婉兮水眸轻眯,长吁了口气,沉沉说道:“我不管当年是否有过这事,便是有,这些年来从未有人提起,可见圣上是下了严令,不许人再提起。你如今无端说起,是想给我招祸么?!”说着,她话音越发冷冽:“往后,我可是不敢再用你了。你是宫中老主子拨来的人,不如就还回去。待见了老主子,记得将今日你说过的话再学一遍。”
章氏脸色蜡白如纸,咚咚的磕起头来,声泪俱下道:“娘娘,小的胡说,饶了小的这一遭罢。若让老主子知道,不剥了小的皮是不会罢休的!”说着,又自己打起嘴来,连骂自己嘴贱胡说。
陈婉兮面色冰冷,不发一言。
直到梁氏过来,替章氏说了几句话,她方才赦了章氏:“罢了,既是梁嬷嬷替你说情,这遭儿我暂且记下。往后若我在府中听到此等传言,一并发落。去罢!”
章氏如蒙大赦,磕了头又谢过梁氏,自地下爬起,出门梳洗去了。
陈婉兮抱着豆宝,看着梁氏,淡淡问道:“我是太严苛了么?”
梁氏摇头微笑:“我知道,娘娘是为了小世子的将来打算。”
陈婉兮轻拍着豆宝的背心,目光悠长道:“尽管我同王爷是这样,但这孩子到底是他的亲生儿子。我不能任人挑唆他们之间的父子情分,谁知往后这府中会有几个庶子,我不能不未雨绸缪。”
梁氏叹息了一声:“娘娘!”话才出口,停顿了片刻,又道:“娘娘,您将这份心思挪五分在王爷身上,还怕有什么庶子?”
陈婉兮不接这话,转了话头道:“豆宝也不知是怎的了,每每见了他父亲就要哭闹,这孩子从不曾如此。我觉着蹊跷,还是招个大夫来瞧瞧为是。”
梁氏见她不愿谈此事,只好在心中暗叹了几声,便答应了下来。
当下,梁氏便出门打发小厮请相熟的大夫过来看诊。
于成钧离了陈婉兮的院子,气狠狠的在府中转了一圈又一圈。
跟他的小厮玉宝,如没头苍蝇似的没处投奔,便壮着胆子说道:“爷,既没处去,不如还是去书房吧?”
于成钧回头狠瞪了他一眼,怒斥道:“谁告诉你爷没处去?!爷在外头,佳丽满京城,哪里不能去?!稀罕她陈婉兮!”
玉宝被他吼的几乎没了魂儿,恨不得脑袋缩进腔子里去。
然而于成钧一通怒吼完毕,居然提起脚步,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玉宝愣怔了片刻,连忙跟了上去,心里兀自琢磨着——这王爷是没地儿去啊。
于成钧进了书房,气咻咻的在书案后坐了,满肚子的窝火没处撒,便大声道:“给爷打酒来!”
玉宝不敢耽搁,急急出门而去。
于成钧坐在房中,看着满室考究的装潢,却觉得窝囊憋屈不已。
当年的事,她不记得也就罢了。可她陈婉兮是他堂堂正正明媒正娶抬进王府的妻子,纵然他离家三年,让她劳累不少,但那岂是他自己情愿的?
他在边关战场竭力厮杀,几乎送掉性命,除却为了黎民社稷,心底里也是想要立下战功,好让她在京中扬眉吐气。他知道,她在娘家受了许多委屈,自己又是个不受皇帝喜爱的皇子,唯有如此方能让她有个可靠的倚仗。他也总是想要陈婉兮能有一个值得说道的男人。
然而,他归府两日了,她拿腔作调总不肯与他亲近,当他是看不出来么?
豆宝是她的孩子,可同样也是他的儿子。
男人不同于女人,得知自己有了后,欢喜归欢喜,心中却不会惦记。直到见了面之后,心底才会彻底留下那个牵绊。
昨儿他才见了豆宝,心里便喜欢极了,总想着一家三口从此能团圆美满的过日子。可适才陈婉兮那番话,着实将他气倒了。
但谁叫她是他的媳妇儿,他还当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须臾功夫,玉宝已经端了酒菜过来。
才放下盘碗杯筷,于成钧也不用人斟酒,自行提起那酒壶就朝口中一倒,入口只觉甜甜蜜蜜,又带着一股子花香,顿时便啐了一地,喝骂道:“这是什么怪玩意儿?!这东西,也能叫酒?!”
玉宝魂不附体,哆嗦说道:“爷,这是荷花酿,王妃娘娘最喜欢吃这个,所以府中常备。”
于成钧眼下最听不得这名字,正要发作,却听屋外一女子声响:“王爷,奴婢送酒来了。”
话音落地,只见一身着翠青色比甲、容长脸面的秀丽丫鬟,手捧托盘,缓缓入内。
她走上前来,向于成钧微微屈膝行礼,下颌微收,垂眸浅笑:“听闻王爷欲饮酒,婢子恐府中所备不合王爷口味,所以特特预备下了送来。”说着,也不待于成钧发话,便将手中的盘子放下,又微笑说道:“王爷,壶里的酒是瓮头春,京中最烈的烧白酒,是西北的行商运送京城售卖的。奴知道,王爷爱饮此物。这两盘小菜一碟是卤煮牛肉,一碟是赤豆金饼,也都是西北那边的名吃。只是不知,奴做出来合不合王爷的喜好。”
于成钧扫了这丫头两眼,眸中似带笑意,张口却呵斥道:“谁准你进来的?!”
第35章
柳莺不防他暴喝这一声,身子哆嗦了一下,却并不气馁,依旧含笑说道:“王爷,奴适才在厨房,见玉宝过来要酒菜,方知王爷要就吃。玉宝要的急切,没容奴把话说完就走了。奴思忖着王爷从西北军中回来,这府中日常所备都是娘娘爱吃的,必定不合王爷的口味,所以预备好了,紧赶着送来。进来的急切,忘了通报,还望王爷见谅。”言罢,她便福了福身子。
这一番话,她说的温柔软款,满眼小心的看着于成钧,眸中水光盈盈,仿佛林中小鹿楚楚动人。
玉宝在一边看的几乎直了眼,他可从未见过柳莺这幅模样。
王妃身边四个陪嫁过来的丫鬟,除了死去的香药,余下这三个都是如今府里最得脸的一等丫鬟,娘娘贴身服侍的红人,小厮们见了她们连头都不敢抬。尤其是这个柳莺,人前说话行事从来端着闺秀淑女的架子,人人都把她当仙女人物看待。哪曾见过,她这般主动谄媚?
于成钧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倒是做的好主,爷要吃什么不吃什么,爷自己没有主意?!谁许你自己走进来,说这么一大堆的屁话?!若不看你是王妃的陪嫁丫头,就该将你剥了衣裳拎在院子里,狠狠地鞭笞才是!带上你那些东西,滚!”
这才同陈婉兮争吵了一顿,他正在火头上,柳莺便一头撞了过来,一肚子的气顿时就洒在了这丫头身上。
柳莺预想了所有,却独独没料到于成钧居然会这样对她!
这一通呵斥,仿佛一根大棒,迎头向她砸来。
她只觉的两颊发烫,浑身颤抖不已,她哆嗦着两条胳臂端起那托盘,扭身踉踉跄跄的向外去。
才走至门口,于成钧却又叫住了她。
她回首望去,却见于成钧依旧是满面怒容,只是眼中却带了几分期待的神色,他问道:“这酒菜,到底是你自作主张送来的,还是王妃叫你来的?”
柳莺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意赌一把,遂说道:“是奴自家送来的。”
于成钧眼中那一点点的光彩瞬间灭了,他将手在案上重重一拍:“滚!”
柳莺踉踉跄跄的出门而去。
玉宝几乎魂不附体,哆嗦着上来收拾了打翻的酒菜,试着问道:“爷既不喜欢花酿,怎么不肯吃柳莺姑娘拿来的酒呢?府里如今备着的,也只有些甜酒了。”
于成钧冷笑了两声,说道:“府里既是只备了甜酒,那她手里那瓶瓮头春是哪儿来的?可见她是一早就打探了爷的喜好,专一预备下的,单等时机下手。不经通传就擅自闯了进来,她是吃准了爷一定会吃她那套!谄媚奉承,小意儿殷勤,她打量爷是什么不知廉耻的纨绔子弟,必定落入她圈套之中?归府不到三天,就惦记上了自己妻子的丫鬟?!既是王妃不知情,她又是王妃的丫头,那就是背主犯上了。这等奴才,简直该打死!”
于成钧虽未曾在温柔乡里沉陷过,却也是宫廷出身,宫妃献媚的手段他是见多了,柳莺这点子小把戏他如何看不出来?
一个小小的丫鬟,居然敢背着王妃翻云覆雨,在他面前玩弄这些不上台面的小手段,真当他们夫妇都是死人不成?!
于成钧越想越怒,原本他还有那么几分期待,但转瞬就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