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笑着摇头, 取了手里的茶盏轻啜,这时, 耳中竟然听到了一阵“汪汪”的犬吠声,声音轻细, 几个老太医纷纷支起了脑袋, 只见一个年约双十的美妇人, 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狗, 竟寻了过来。
太医院已属于外宫, 入宫的命妇也不是没来过这里, 从前攀附李皇后的那些命妇,为了讨得丈夫欢喜, 或为自个儿调理身子,明着暗着也都来过不少。
因此一众人见怪不怪,但见着美妇人只对江瓒凝目而望,似在等着他, 心中便多多少少猜到,事不关己,莫多干预,仰躺睡觉就好。
“江瓒。”
傅宝胭唤了一声,见江瓒拨弄着簸箕里的干药材的修指微微一定,只是一定,却没理她,傅宝胭终于捱不住,朝他走了过去。
“我有话,想对你说。”
傅宝胭今日着一袭葱绿绢绡薄雾流云长襦,外罩攒金丝蜀绣水绿广袖衫,挽着数尺之长的水纹冷蓝披帛,妆容清秀见艳,一改往日出入甘露殿的素裳简妆。是为了来见江瓒,特意打扮过了的。
然而面对这般的美人,有人伸长了脖子,都在等候着江瓒的回应,可是这位素以不近女色而闻名的江太医,却是不动如山,口中只淡淡地道:“夫人要配什么药?”
傅宝胭道:“我不配药,只是有些话想对你说。江瓒,你想我便在此处对你说吗?”
江瓒摇头:“聂夫人,你我终是男女有别。”
这“聂夫人”三字,就宛然一根尖锐的长刺,扎得人心窝子都疼,傅宝胭的脸色也苍白了几分:“我……很快就不是聂夫人了,我想与你说几句话,也不可以了吗?”
江瓒转面,看了一眼傅宝胭,口吻冷淡:“聂夫人一日还是聂夫人,江瓒就不可能与聂夫人私下会面,若有话,便在这里说吧,若是见不得人之语,江瓒也不便听。”
傅宝胭咬唇,“江瓒,你是不是还在埋怨我?怨我当年对你……”
顿了顿,她神色凄苦地道:“可我当年,却是有着诸多的不得已。我晓得现在同你说这些,你未必肯听,我只想你知道,我心里从没有过聂羽冲,等过几日,我成功和离,我……江瓒,你是还在等我是么?你放心,这次我不会教你再等下去了。”
她怀里抱着狗,说完这话,匆匆扭头就走,身影极快地消失在了太医院门庭之后,只剩下数从丹桂,轻摇慢曳,婆娑影动。
他的几位同僚见了,也忍不住朝他打趣:“人都说了,很快就和离了,是自由之身了,江大人你又何必如此无情。”
江瓒沉默不语。
又有人应和:“是呀,好歹话别说这么绝。江瓒,要不是知道你的脾气向来就是如此,我都真要以为你对那位夫人一点心思也没了呢,人说得也不错,你可不就一直在等着她回来么。”
江瓒的眉头拧成了结,看向说那话的一个同僚,那人见江瓒脸色肃然认真也不禁骇了一跳,再不敢多嘴,江瓒的嗓音清冷而沉静:“不是。我不是在等她。”
只是为了警示自己,当年,有多愚蠢罢了。
……
三日之后,昭明寺。
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只是烈日当空,令一路车马劳顿之人,稍感饥渴。
晏相的马车就跟在岳弯弯的身后,岳弯弯是第一次正面瞧见晏准,晏相一袭素色广袖长袍,两鬓宛若刀裁,眉若冷山,眸似寒江,瞧着就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岳弯弯听说过他的身世,知他也有诸多不易,想来能到如今这个位置上,应是没少吃过苦头的,因此半点也不觉得有什么。
晏准徐步而来,朝岳弯弯施礼。
毕竟是当朝宰相,岳弯弯觉得自己是一个仅仅是凭借了腹中的孩儿就当了皇后的人,受这个大礼,心中不禁暗暗感到惭愧,忙道:“大人不必多礼。快开审了,咱们进吧。”
“诺。”
和离的案子是陛下金口玉言交给冷青檀的,今日在堂上,主审官员最大,晏相算是旁听,至于岳弯弯不便过多抛头露面,冷青檀替她另置了一方雅间,一角临墙,三面垂帘,里头设有瓜果清茶,纸扇丝绢,一应俱有。
冷青檀起身对晏准施礼:“下官昭明寺少卿冷青檀,拜见晏相。”
冷大人年轻有为,在朝中风头也是极盛,仅次于己,这一点晏准早有耳闻,他的眸光清清冷冷,从冷青檀的身上掠了过去,旋即,道了声:“不必多礼,冷大人客气了。”
他走到了一旁,在预先留给他的位置上落了座。
冷青檀亦直起了身,只是神色似有几分恍惚。
末了,也自嘲般地一笑,恢复了镇定,走回了自己主审之位。
这也是冷青檀第一次审理官员和离的案子,在此之前,她从未接触过官员家事,但她却成了陛下钦点的主审官。也许是至昭明寺不久,资历尚浅,因此这一次显得有些局促。
但比冷青檀更局促和意外的,却是聂羽冲。
在得知傅宝胭竟然将自己告上了昭明寺以后,聂羽冲从军营里怒意冲冲地回府,当场就打了傅宝胭两个耳光,直打得她脸颊红肿,“贱人你敢!”
这几年,他是多了几个小妾和外室,但该给傅宝胭的吃穿,一应不少。在外人面前,她还是体体面面的“聂夫人”,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敢向衙门提出和离!
美妾窝在丈夫怀中抚着他的胸膛,劝他莫气,一个劲儿地大度地替傅宝胭求饶,傅宝胭只捂着红肿的脸,脸色木然,一动不动,聂羽冲朝她呸了一口:“你这贱人,想走,本将军给你一纸休书,你拿了滚了也行,竟然敢提和离!”
傅宝胭冷冷地看着他,道:“我为何不敢提和离?当初我嫁来你们聂家,我父母准备了三千两银作为嫁妆,这几年我在你们又聂家用了多少?你可以扪心自问。你我和离之后,剩下的嫁妆,我要带走。”
傅宝胭早已不是第一次发觉,聂羽冲居然用她娘家带来的钱,给他的娇妾买了一盒的奢昂首饰,还拿着她的嫁妆,为他的外室在京都购置了一个得以安身的府宅。他闲时,背着她,带着他的小妾到那宅里去寻他的外室,一行四人,一男三女,能做着什么事,不用想也知道。傅宝胭恶心透顶,除了起初成婚时,后面几年再未与他同房过。
聂羽冲今日来昭明寺,浑身也结着一层郁煞之气,在他抬脚迈入门槛时,那瞪着门前匾额的眼睁得犹如铜铃,令人不怀疑他下一刻便会跳蹿起来,一脚踢飞那门匾。
傅宝胭也早已在等,一众人都已到齐了,包括帘帷之内的皇后娘娘。
聂羽冲也是后来才知道,傅氏居然傍上了皇后娘娘,引得娘娘为她出头,大是窝火。虽还想再动粗,到底是不太敢了。她的美妾还在闹,说她已经是平妻了,这个入宫和皇后娘娘结交的机会本应是自己的,她不管,她也要去,嚷得聂羽冲头疼,将他的小妾柳氏也吼了一通。
聂羽冲满心愤懑,也不得不低下头颅,行叩拜大礼。
礼毕起身之后,他皱眉盯着傅宝胭,冷冷道:“晏相,冷大人,下官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这妇人竟敢将我告上公堂,要与我和离。下官自诩,自这妇人入门以后,待她也算不薄,但有宴会,从来都是只携她出席,娘娘有诏,也是让她入宫,京中之人,无人不知我聂羽冲的妻子是姓傅,而今,他竟告我宠妾灭妻,实在荒谬至极。”
傅宝胭面露讥讽,道:“大人,臣妇的状纸上已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大人请细细过目。”
说罢,她从怀中摸出了那份折叠的状纸,交给代冷青檀下来取纸的衙役。聂羽冲盯着傅宝胭手中的物什,瞳孔猛烈地抽动了十数下,错愕难解。这妇人果然是有备而来,她在那状纸上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聂羽冲不得而知,但冷青檀已摊开了状纸,上边有傅宝胭压的拇指印。冷青檀进士出身,且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看毕,将纸从中折起,拿给晏准:“晏相也请看。”
晏准蹙眉,任由下人在自己案上也揭开了这份状纸。
冷青檀一拍惊堂木,问道:“傅氏,你说,聂羽冲是于承佑八年同你成婚,婚前并有许诺,一生,不再另娶另纳别的妇人?”
傅宝胭点头,“是。”
冷青檀转面又问聂羽冲:“傅氏所言,可是实情?”
聂羽冲忖度当年是为了把这妇人骗到手,是说过这样的话,但他可没有留下什么字据,他大可以不必承认,“并无此事!”
冷青檀微蹙长眉:“傅氏,你又如何说。”
“回大人,臣妇有人证和物证。”
事前,皇后娘娘已经对冷青檀说了前因后果,说完以后,又加了四字“秉公办案”。冷青檀看了状书以后,也就明白了,只要傅宝胭手里有证据,那么只需要秉公办案,就可以判他二人和离,不但让傅氏得回自己的嫁妆,并且,他还可以判聂羽冲贴补聂家家资给傅宝胭。
如聂羽冲这样背信毁诺、朝三暮四的男人,对他又何须付尽尊严?
冷青檀淡淡道:“将人证物证带上来。”
傅宝胭的人证,是两个傅家的老家仆,还有两个自己的陪嫁侍女,他们都一口咬牙断定,当年聂羽冲说过那话。聂羽冲自然不认,人都是傅宝胭那边的,焉知她们不是串了口供。
连冷青檀也微微蹙眉。
傅宝胭紧咬银牙:“大人,臣妇还有物证。”
她从衣袖之中取出了一封褪去了少许颜色的大红婚书,这东西红得烫眼,甫一拿出,众人的目光便被它吸引住了,包括帘帷内正剥着橘子胜券在握的岳弯弯。
傅宝胭道:“大人,这是当年聂羽冲交到我傅家的聘书。上面就写了他这话。人人皆知,聂羽冲大字不识得一个,这婚书是他的父亲所写,把他从前指天誓日说的那些话都写了进去。大人过目。”
大字不识得一个的聂羽冲,顿时羞怒难当,指着傅宝胭眼睛要喷出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管理大师聂羽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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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物证俱在, 聂羽冲一时哑口。但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这贱人居然还把当初他老父背着他写的婚帖拿出来作为证据,就为了与自己和离, 好分走她的嫁妆!
“冷大人,她在捏造!捏造!”
聂羽冲一介武夫顿时急得面红脖子粗, 直跳脚。
冷青檀一拍惊堂木, 聂羽冲便偃旗息鼓了, 不敢再动。冷青檀的目光直视着傅宝胭,“傅氏,那你入聂府多久以后, 聂羽冲行纳妾一事?”
傅宝胭回话:“回大人话, 两年。”
聂羽冲气极败坏, “那还不是因为你无所出!”
傅宝胭回敬:“你我成婚之后圆房的次数一双手数得过来,你这是想我为你生育子嗣么?岂非可笑!”
聂羽冲喝道:“我那几年正是晋升最快的时候, 军营里军务繁多,哪有空跟你生儿子!”
这还未和离成的夫妇, 竟在公堂之上争嚷了起来。
饶是冷青檀连拍数下惊堂木, 也没止住聂羽冲的喝骂。
这时, 一直端凝听审的晏相长身而起, 衣袖拂卷, 慢步朝外而去。
他身旁的小厮对冷青檀低语了几句, 冷青檀面色一凝,露出些许尴尬, 看了一眼晏准离去的背影,收回了目光。
“来人,将聂羽冲拉开。”
眼见聂羽冲越嚷越是激动,几乎立时就要在公堂之上对发妻拳脚相加, 冷青檀蹙眉让其住手,命衙役将人拽了开去。
“傅氏。”冷青檀再问傅宝胭,“那么,你状纸之中说,聂羽冲拿了你的嫁妆钱,为家中小妾购置珠宝首饰、府宅田契,可是真的?如实回答。”
傅宝胭说一句是真,那便是坐实了聂羽冲宠妾灭妻了,聂羽冲毕竟还没蠢笨到竟不明白这,立刻抢在了傅宝胭之前:“这妇人嫁了我,她的嫁妆自然就是我家的,我拿来怎么用,关她什么事?”
在场之人,也都听明白了,是确有其事,任他再找万千借口,也无法掩盖这个男人既虚荣又负心的事实。
傅宝胭冷面对聂羽冲反诘:“是么?那你当初到我家中下聘时,又花了多少钱?”一句话问住了聂羽冲之后,傅宝胭又冷冷地笑了起来,“我家毕竟是商,而你则是衙差,我的父母是怕我到了你们聂家之后受委屈,才咬牙给了我三千两的嫁妆。可没有说,那嫁妆是给你的。你若说是给你的,你有何凭证?是有人证还是有字据?”
聂羽冲梗着脖子,再度哑口无言。
傅宝胭望向冷青檀,将面上的轻纱刷地揭开。众人本以为,她顾忌是妇人之身,诉求又是和离,想是不愿抛头露面,今日上堂这才以纱覆面,却没想到这面纱一经揭开,竟露出了底下红肿不堪的脸,脸上大片的红痕,看着尤似掌印。
聂羽冲大吃一惊,暗想他打的两个巴掌怎么会过了几日了还没消去,反而红肿至此?这是绝无可能的!
傅宝胭环顾四周,故意让所有人都看到她脸上的掌印,掷地有声地道:“冷大人,诸位大人,我这张脸上的红印,就是聂羽冲得知我欲与之和离,恼羞成怒时在我脸上留下的印记。聂羽冲是武将,手劲有多大,大家心里也能猜到。大夫说,我这印记,怕是一辈子也难祛除了。”
这话一出,连同衙役在内,都对打女人的男人极为不耻,虽不敢对聂羽冲一个五品将军明示什么,心中也对与如此之人同为男子而感到羞愧。
“你!你胡说八道!这不可能!”
聂羽冲还要跳起来反驳。
傅宝胭大声道:“是不是你打的,你把手印在按上来看看就是了!”
她说得笃定,何况,当时聂羽冲确实打了她两个耳光,人证也多,就连聂府的下人也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