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几天才为了陛下娘娘的大婚,劳前忙后的,这腰背酸痛不已,单是搬运沉甸甸的香果,就差点儿折了我的腰了。”
她们说的,是她大婚那时的事,岳弯弯手把剪子,正掐在花茎之上,顿时停了一停。
她来御花园较少,以前不知道,原来每一次来,都大有收获。
身后妆成皱起了眉气得不轻,昨日里就有人嚼舌头,让娘娘听了不痛快了,没想到这嘴长的女人比比皆是,跑了昨日那一批,今日又来几个。妆成待要杀出去教训她们一番,却被岳弯弯叫了停,“你让她们说吧。”
妆成只好停下。
那群宫人沿着裁通小径往更深处林木葳蕤的所在步了过去,笑语宛若银铃儿飘了出来,清晰可闻。
到了一处墙根,她们似乎停了下来,那声音再未远去了。
“好姊姊,你那又算得了什么,陛下大婚用的鎏金琉璃灯还是我们四个人搬的呢,搬去了又搬回府库……”
“咦,怎么又要搬回来,竟不是在外头采买的么?”
跟着那声音似更小了一些,然而还是能听清。
“姊姊你不知道,今年陛下大婚用的好些物件,除了琉璃灯,还有碧玉如意、青铜礼器,好一些都是直从府库里拿出来的。”
“这?”
“唉,今年听说还不是为了皇陵的事儿,大臣们也差点儿打起来,陛下不肯委屈先祖,当然就只有委屈皇后娘娘了。大婚诸多从简的,那些昂贵的礼器不想从外头购,就直接用原来宫里用的。李皇后原来入主凤藻宫的时候用的那一批,被锁在库房里积灰好多年了,但成色还是好的,取出来清理了一遍,光泽如新,还是可以用的。”
“原来竟是如此。”
“当然了,不但这些,连寝殿里的蜡烛都少了好些。皇后大婚,寝宫是一百二十八支蜡烛,但是轮到这位娘娘,就只有三十二支,你可知,这是陛下亲口、金口玉言让礼部办的事儿。”
说到这儿,另一个宫人忍不住嗤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可乐的笑话,用手肘撞了一下同行的宫人:“你猜猜,少了的那九十六支蜡烛,不合皇后之尊,皇后娘娘能不能看出来?”
说罢那人也是大笑,“怎么会看出来,她又不是什么正经大户人家出来的,哪能知道这些!”
“唉,就是就是!”
两人笑得旁若无人。
妆成气得脸色煞白,然而却见皇后不动,她也不好越俎代庖。
“咔嚓”一声,岳弯弯手中的剪子闭合,一朵宛若月晕般泛着淡淡姜黄嫩白的花,随着断茎跌坠在地,风吹起,溅了一丝细沙。
妆成抱着锦裘,无法弯腰去拾取,就见娘娘已转了过面,脸色有些木然,妆成心中也是咯噔一声。
“妆成,她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
当时礼部办得好一通事儿,对娘娘好生怠慢,妆成是气得不轻,但帝后大婚,若还依照以往的国例,确实又要花去不少国库的银子。今年确实有几分特殊,加上很快北胡王子又要前来为质……在国事上,妆成人微言轻,置喙不了任何。便也不知听了谁的馊主意,决意把这事对皇后娘娘瞒下来。
她也觉得,娘娘来自边陲,想来是不会介意这些末节。陛下给娘娘的宠爱,和她作为皇后的名分,都无可置疑的。只要娘娘看不出那些,这便不会成为什么大事。
“妆成,原来你也知道。”
娘娘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妆成低垂了面,好半晌,才鼓足勇气,道:“娘娘,其实……”
“我知道。”岳弯弯打断了她的话。
她还记得那日在大红双喜、龙凤花烛装点的寝宫里,那灯座之上,确实是只有三十二支烛。她的寝宫里一贯也是烧这么多,已经足够明亮了。那个她以为最美好的夜晚,只是在等元聿百无聊赖之时,她无意之间数过。
而今才知道,原来真正的皇后之礼,应当是一百二十八支。
她确实可以不计较末节,也不喜欢铺张奢靡。可是她更不喜欢,因为这些,让她在别人口中成了不那么“名正言顺”的皇后,更不喜欢,他做了一切的决定,擅自更改了他们的大婚事宜,而她始终被蒙在鼓里,没有一个人来对她说过!
“娘娘……”
“妆成,我……咳咳。”岳弯弯捂住了唇,唇间溢出了几声咳嗽。
等微微平复,她抬起了面,水眸黑如点漆,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妆成:“你觉得陛下是真的宠我爱我吗?”
妆成回道:“当然是的,娘娘你勿多想!臣这就——”
她作势要去惩处那两个宫人,但岳弯弯摇了摇头。
“妆成,你可知,其实就连这后宫的下人,她们的出身,都比我高贵。我在这里,根本就没什么人看得起。”
“我是陛下的金丝雀,他很宠我,可是他爱我吗……你这么肯定,可是为什么我却感受不到呢?是我太迟钝了吗?还是,在他的心里,我只需要乖乖待在他的怀里,享受她的爱抚,而不需要,对他做的任何决定任何事,有任何的想法和意见?”
岳弯弯放下了剪刀,默默地转过了身。
妆成只看见,娘娘的身子似是在颤,便如风中残蝶,起初只是轻微地颤,到了后来,再也抑制不住了,她抬起了袖,用力捂住了双眼,免使自己在任何人面前难堪。
就在这个时候,她也还需要维持皇后的体面,尽管她的喉间已不能自抑地泄露了一丝哽咽。
妆成唤了一声,岳弯弯仿佛没听见,足底犹如生风,一瞬便掠出了花苑,朝着甘露殿踅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不容易啊,摩拳擦掌想搞陛下很久了,兴奋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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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岳弯弯怕自己哭得满脸涕泪的模样不雅观, 被人看见了又要在背后说道,她埋着头一路急冲回了寝殿,便锁上了大门。打了水, 替自己清理了面容,抹去了脸颊上残留的泪迹。
皇后一直不肯出来, 众人都担忧不已, 可是无论怎么劝也不行, 妆成更是懊悔。直至乳母抱着青鸾过来,说小公主饿了啼哭不止,岳弯弯才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终于想了起来, 她还有女儿。她拉开门, 将青鸾抱了进来。
青鸾乖乖的,像是已经被乳母哄好了, 安静地躺在襁褓里头,只是小脸蛋上还挂着清泪, 睫毛还沾着粒粒湿润, 岳弯弯心疼极了, 抱着青鸾哄了一会, 坐到榻上, 拉开了衣衫, 给青鸾喂奶。
她现在的奶水还是不大够,因此又给青鸾找了一个乳娘, 然而青鸾却有点儿挑剔,像是能认得出母乳,对她的乳娘不太满意,有时候会突然地哭起来, 没有办法,大多数时候还是岳弯弯亲力亲为的。
青鸾贪婪地吸吮着母乳,等到餍足的时候,再也不哭不闹了。
然而岳弯弯满腹委屈和心事,一直到这时候也没缓过来,她实在已经腾不出力气陪着青鸾玩耍了,她将青鸾交给乳母以后,便再一次闭上了宫门,枯坐在内。
这段时日以来,她在深宫之中,拜元聿所赐,得以衣食无忧。这样的日子,在以前的她看来已经是无法想象的了,究竟是她,太贪心了吗?得了富贵,还想要情爱。
可是他不知道,她不是因为他是天子,她才心甘情愿来神京的啊。
她就只是因为爱着他。
一个卑微的,生命便好像塞北的一株蓬草般的女孩儿,原本是那么不惹眼,可是她却心比天高,就连在帝王身上,她也奢望着爱和独宠。
寂寞的滴漏,从錾银的壶身上,一丝细隐水光一泻而下,落在耳中,犹如寒砧声声击在心上。
眼眶渐渐温热,变得模糊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的妆成扣了门,岳弯弯本不想理会,然而还没等开口,妆成便禀道,是崔氏小娘子阿绫请见。
崔绫一定又是入宫来看望她的姑母的,顺道来了甘露殿,也不知意欲为何。岳弯弯忙擦了眼泪,端正地坐到菱花镜台前,对外回道:“请崔娘子进来。”
“诺。”
崔绫大方地迈入殿门之时,只觉里头偏暗了一些,时辰还早,却已燃起了簇簇火烛。
轩窗支起,露出窗外满天映染的流霞,数只大雁一掠而过。
皇后坐在向窗的妆镜台前,搁下了眉笔,似在梳妆,将一支象征着皇后尊荣的凤衔牡丹金钗缓缓簪入鬓间。在看清那支曾属于李皇后的步摇之时,崔绫的脸色出现了细微的撕裂,然而很快,她便又稳住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只有心虚之人,方会想到在这个时候,用这些徒有其表的东西来示威吧。瞧瞧这小皇后,到底是平民出身的,只是传了点消息,人就慌乱到坐不住了,用了这些小心思。
看来也是姑母让人在宫里散布的话,让一向自己遮蔽了自己双眼、双耳也失聪了的皇后娘娘,终于听见了。
崔绫福了福身子,“娘娘万安。”
她拎起臂弯之中斜挎着的精致的食盒,微笑着将她带来的糕点送上:“听说娘娘爱吃甜食。正巧家里的厨子手艺还能过得去,便自己拎了一些过来,想请娘娘品尝一二。”
岳弯弯握着乱发的手掌微微一顿。她停了少顷,将那一绺鸦发别入了耳后根,回转神来,看向满面春风,娇俏清丽,容色宛若灼灼桃花般的崔绫,一瞬不瞬,崔绫问她脸上可以有污,怠慢了娘娘,岳弯弯才收回了目光,道:“崔娘子你真是客气了。不知崔太妃可还好。”
崔绫将食盒放在一旁,“姑母身康体健,只是常觉孤单,所以让臣女多多入宫来陪她,我便说了,这后宫里的事都是皇后娘娘做主,哪能不经过娘娘点头,就擅自这么频繁出入宫闱的?”她笑了笑,露出歉然之色,但仍极是大方地道:“娘娘,所以臣女这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求于娘娘啊。”
岳弯弯懂了。
只是,怕还有别的意图吧。
崔绫以往来宫里的次数很少,怎么突然想着与崔太妃多走动了呢?
在联想到最近的风声,岳弯弯很难不怀疑,她对元聿仍然旧情难忘。
她是崔家的嫡女,只要她想,以后入宫的机会也是极大的。就算,她以后获得如崔太妃一样的恩宠,都不足为奇。
岳弯弯放下了象牙篦子,闷声不吭。
“娘娘,其实臣女此次来,还有一桩心愿未了。”崔绫见她说话,便阐明了来意。
听说这小娘子马球打得好,没想到说话也厉害。岳弯弯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心愿”了。
“你说吧。”
她坐在镜台前,花面交相映,粉腮桃红,柳眉翠羽。
崔绫知道皇后有几分美貌,不过,她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自己的美貌,又怎会在岳弯弯面前输了气势?
她的粉唇微翕,目视着从轩窗旮旯里泄露的一线红光,似有幽微的粉尘在光束之中游动。她叹了口气,用一种极其惋惜的口吻,道:“娘娘,崔绫自知,这番话说来僭越,也实在不够光明磊落,然而臣女的心中肺腑之言,憋在心口,实在已经很长久了,若不对娘娘说,实在不知还能再告诉谁。何况,臣女此番前来,也是为了求得娘娘的成全。”她顿了顿,再度启唇:“臣女仰慕陛下,且仰慕多年了,这一次若陛下答应选妃,臣女想入宫陪伴陛下,也服侍皇后娘娘,位分高低,宠爱与否,其实臣女心中并不介意。不敢求娘娘助我,只盼娘娘信我、容我。”
岳弯弯问她:“你这番痴情,为何不告诉陛下?”
崔绫垂目,有些自失:“家中教养如此,臣女心意,不敢就这么对陛下坦白。因实在是……臣女也不知该如何说。”
岳弯弯不客气地道:“其实,你有崔太妃助你,又何需本宫来助你?你说不求本宫相助,这是自然了,崔娘子是五姓贵女,心里只怕也不那么看得我的出身。既然都只是场面话,你可以提,我也可做场面上的答应。只是现在还没开始选秀,崔娘子便迫不及待粉墨登场了,入戏却是极快。你让我容你,可是你之所求,却是我的夫君。你让我把夫君分你一半,教我如何能容?我们都是女子,你心里有多不待见我,我便有多不待见你,所以你明白的吧。”
只见崔绫微怔,脸色稍变,岳弯弯又道:“崔娘子是五姓贵女,我听闻贵女通文字习教化,崔太妃更是当年名噪一时的才女,崔小娘子必定也是非常聪明的了,那就不要想当然地以为别人都是傻子!”
崔绫怔住。
岳弯弯蹙起了柳叶细眉。“还有别的话么?”
崔绫倒是没想到,这个皇后比她想象之中的棘手。
她露出了懊悔的神色,垂目认错,“是臣女斗胆了。只是,臣女也是一时心切,娘娘恕罪。”
她激动之下,竟起身,主动对岳弯弯行叩拜大礼。
岳弯弯起初只是皱眉,然而见到她这般模样,竟又一时之间愣住了。
这宫里,连宫人都傲慢至此,何况崔绫这样的士族嫡女,她竟为了元聿,做了一件在她看来简直卑微到了泥里的事,向她这么一个她明明很不服气的皇后,行稽首大礼,虽说口中是为了请罪,但也万不至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