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若潇心内又气又恨,觉得贺韶娘不长脑子,才和她说完话,转头就跳了湖,这不是活生生的,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吗,着实可恨。
她见到薛珩,委委屈屈道:“我哪里就想到,她会想不开,跳了湖。”
薛珩静静的听她解释完,说:“你是个姑娘家,视人命为草芥的事情,我想你还做不出来。”
见他没有大加指责,傅若潇连连道:“我才没有。”
她只是说了两句,哪里就是逼她去死呢。
这人也太不禁说了。
酒楼外,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薛珩走到窗边看过去,傅若潇也跟过来,发现经过的官员,正是近日在盛京,名声大噪的青天季知府。
这位季知府为了肃清任地贪污,不惜以身赴险,亲率官兵前去剿匪,揪出了甚至连根拔出了皇室宗亲的枝蔓。
可谓是刚正不阿,清直忠勇的典范。
傅若潇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呵然冷笑,讥诮道:“这位季青天,当真是位忠心耿耿的大青天,为了一点微末小民,得罪了皇室宗亲,这下可有的好看了,也就能讨好这点蝼蚁百姓了。”
薛珩蹙眉敛息不语,不为别的,傅若潇口中嘲讽的人,正是他所提拔授意的。
做这件事,对方也与他通信过,主要是寻求帮助。
当然,其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揭露当地岁贡的贪墨,牵扯出那几个皇亲国戚,纯属连带的意外,而是更有所图,但怎么看这件事,都是利国利民的。
然而,到了这些盛京的勋贵眼中,就是为了升斗小民,做些事不值得,一句话否定了别人所有的作为。
薛珩并没有那么修身养性,即使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女,只是见识太浅薄,但他还是忍不住蹙眉。
如傅若潇这般的人,自他入京以来,已经见过太多,说句不客气的,兰庭的父兄也无外乎。
“季知府得罪了贵族,傅小姐从何得知?”薛珩饮了一口杭白菊花茶,压下丝丝缕缕漫起的火气,傅若潇却以为他是有了交谈的兴趣,这是前所未有的。
“自然是我父亲口中,父亲常常与我说一些外面的事,虽然是女儿家,亦不可眼界窄浅。”
傅若潇听说了,薛珩很赞同在镜州开任女学,必然也喜欢见识多广的女子,而非闺阁里只晓得绣花吟诗的姑娘。
在心上人面前,傅若潇难免热情了些,一时间口无遮拦,暴露出来的也就更多。
站在他们的立场,季知府的所作所为愚不可及。
傅若潇天然的认为父亲是正确的,甚至在薛珩面前,不加掩饰地大肆嘲弄。
“大都督这般看我做什么?”傅若潇抬起头,却发现薛珩的目光静若潭水,幽冷深邃,被他盯得心头发憷。
薛珩挪开了视线,转向窗外摇曳的绿柳,口吻澹然道:“我以为,如傅小姐这般出身,更不该以家世自傲,鄙薄轻视甚至伤害他人,视百姓为蝼蚁。”
他声线温吞若水,用词却极尽严苛,傅若潇哪听得了心上人说这个。
她反口诘问道:“难道,大都督所在意的谢兰庭,不亦是如此吗,她不也享受着伯府小姐的生活,与我等有何区别。”
薛珩缓缓道:“但我想她知道,她所着衣衫,所食米粮,皆来自于百姓。”兰庭不仅知道,她也曾去捕鱼织布,用来维持生计。
但这些,和傅若潇没有多说的必要。
“那也都是用银钱换来的,生来高贵的人,根本无需低头去看那些蝼蚁。”傅若潇说出这些话,没有意识到自己过激了。
或者说,在她的意识里,这些才是正确的。
而薛珩身为高官厚禄,出身官宦之家,自然所想所思该和她们一般才对。
傅若潇从根本上,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
薛珩转头定定地看着她,腐烂掉的肉食者,膏粱子弟。
他站了起来,抬手道:“就到这里,傅小姐请回吧。”
“贺韶娘她……”傅若潇完全忘了嘲弄百姓之语,怯意迟迟,仍然担心他会因此误解自己故意谋害贺韶娘。
薛珩俯视着她,语声平静又淡漠:“日后傅小姐也不会再遇到她了。”
高贵的小姐怎么可能低头去看尘埃,那么,获罪的人也不可能遇见阳光。
“那就好,我相信大都督。”傅若潇以为误会解除,回嗔作喜,放下心来,笑若春风拂面地与薛珩道别。
看着傅家的马车离去,孙桑海跟在旁边,薛珩负手淡声道:“日后,不必再与傅家往来,帖子也都回拒。”
“大人,怎么了?”孙桑海看他出来时,神情并不轻松,甚至锁紧了眉头。
此刻,薛珩眉眼毫无波澜,口吻却出奇的锋利:“这傅家,也不过如此,尽出阿尊事贵,恃强凌弱之辈,无甚可交。”
道不同,不相为谋。
傅若潇那些刻薄的言谈,必然是受到了她父亲的影响。
孙桑海倒是乐见其成,爽快地应答道:“这也好,那位傅大人虽然有些旧交,却也是十多年前的故旧了。”
他们早就看出来,这位傅大人不怎么样了,偏生对方总是做出对薛家旧事很熟稔的姿态,来迷惑薛珩。
傅大人表面与他所言,却和在儿女们面前表露出来的,完全是南辕北辙。
鱼肉百姓坦然到如此地步,言传身教以致子女已然忘记,自己的良心在哪里了。
薛珩已然在想,自己顾惜旧年世交这件事,似乎是错了的,世事更迭,早就不同了,他却还试图找回薛家的痕迹,太可笑了。
傅大人的拉拢和谄媚,他并不是没有发觉,只是不以为意罢了,同朝为官,政见不同,没什么好留情的。
他们对季知府的抨击和嘲讽,令他为此感到凉薄和愤怒,也明白了陛下如此大刀阔斧的源头为何,比起他们,常年接触这些浸淫其中的勋贵的陛下,大概更是深恨其害。
解决了外面的事宜,兰庭身心轻松,才回到嘉仪堂,就接到了玉屏呈上来的一封信。
“大小姐,有您的信。”
“我的?”兰庭讶然,谁会给她写信,这倒是有趣了。
巴陵公主没这个爱好,谢明茵也没这么繁絮。
她拿过来瞧了瞧,封皮上并没有写字,是空白的。
里面有一张薄薄的信纸,都不是很精致,像是街边随便买的一样。
“也不知谁写的信,真是糊弄。”
现在小姐公子们之间,传信的纸张笔墨,都是精挑细选的,力求雅致美观。
起初,兰庭抽出信纸打开看过去,神情还略带轻松,渐渐就就变得严肃了。
看到最后,她倏然抬头,肃然问道:“赵晟风何时离开盛京?”
玉屏不明白,大小姐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思忖了下回答:“奴婢也记不清了,大约……就这几天吧。”
自从赵晟风被发落之后,也算有了报应,他们也没有再关注过这个人了,平白无故的,大小姐怎么想起问他了。
“小姐放心,此人被流徙已是板上钉钉,不会有差错的。”
兰庭抬起头看向湛蓝的窗外,捏皱了信纸的一角,指骨泛白,低声道:“不,我要去见他。”
“啊?”玉屏隐约瞧见,涉澜二字,从劣质的纸张上透出。
第75章 卑劣
“大小姐, 都督才忙完,来得正好。”孙桑海见到兰庭过来,寒暄了一声。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兰庭的时候, 她大概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撑着伞在雨中等着接都督回家, 看见他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
他们都很吃惊,都督看起来不像是会照顾人的, 家里还养了这么一个小姑娘, 像是娇花一样亭亭玉立。
“突然过来,”薛珩才处理完了卷宗,抬首就看见了她:“怎么,有事吗?”
兰庭开门见山, 道:“的确有事相求, 我想去见一见赵晟风。”
“这种人, 满肚子尽是男盗女娼,理他作甚。”薛珩不屑一顾,以淡然的口吻将赵晟风贬的一无是处。
兰庭重复道:“我必须要见他。”
“是为了谢家的事情?”薛珩仪态从容, 摆了摆手, 屏退了孙桑海。
“唔, 算是吧。”兰庭微微吸了一口凉气,低眉含糊道,她倒是没在薛珩面前说过谎,只此一遭。
薛珩面上淡泊如水,雅驯清和:“非去不可?”
兰庭听他语气,就知他在故意捉弄她,故而抬手捉住他的衣袖, 拖长了尾音央求道:“求您了大都督,应了我这一次,行吗?”
“罢了罢了,你知道我架不住你这么央告,陪我出去走走吧。”薛珩不再逗她,笑着应下,说着握住了她的手腕,纤细的腕骨,给人的感觉更加单薄。
从伶仃懵懂的孩童到今日,少女初长成,娉婷又娇美,他也不复青葱年少。
兰庭与他在一处绿漆六角亭处靠栏坐了,定下去见赵晟风之后,她竟然有些等不及,这个问题的答案了,面上浮现出一丝丝焦色。
“今天怎么了?”薛珩笑意温柔而殷切,略略端详兰庭一时,轻声询问道:“看你不太对劲。”
兰庭迟疑地摇摇头,眉头微蹙:“说不好,不想说。”
“嗯,那就不说,”薛珩颔首,瞧着廊外花木扶疏,鼻尖暗香浮动,顿觉此时甚好,语声微顿:“对了,你随巴陵公主先去行宫,我需伴御驾一同前往,所以要迟一些。”
巴陵公主这行径,有些任性了,他们又不得不跟着一起走。
兰庭被拉回游离的心绪,摇了摇头:“我知道,没关系的,始终会见面的。”
“三皇子可能也会提前去。”薛珩抿了抿唇角,淡淡道,虽然,巴陵公主和秦怀龄虽然总是斗嘴,但兄妹两关系很是亲密,必然是要同行的。
兰庭苦笑道:“所以,我明日要回谢家等着去,路上怕是少不了折腾。”巴陵公主玩心甚重,谁都纵容着,她也只能同她一般。
“说起谢家,谢家最近有点麻烦呢。”薛珩随口道。
兰庭抬起眼睫:“怎么说?”
薛珩也是听京兆府尹说的,赵晟风的正妻上京来寻夫了,直接找到了谢家。
她本是打听谢侯府的,谁知人家本地人笑了一笑,说哪有什么庆安侯府,只有顺安伯府。
她便根据管事所说的,认识的谢家的旁系,才知道了一些内情,羞愤异常,找到了京兆府,刚好赶上他这两天就要被流徙了。
连氏没在府中,谢桓被勒令闭门思过,谢家另外两房的男人们,也为了前途自顾不暇,恨不得快点分家罢了。
否则,这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哪天一个兴起,再降下点什么罪名来。
谢家宗族并不小,人很多,只是兰庭很少去见那些人。
都不是嫡系宗子,也就是攀附着他们生存而已,在外面做着各种各样的行当营生,有出息的却很少,都是捧着谢家现在这几位年轻公子的,谢疏霖等人会飘飘然,也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