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的许多旧案都淹
没在卷宗内,他虽然进入皋陶司后一直住在查看过往卷宗,但再怎么废寝忘食,也不过刚看到天宝二十年。
天宝十一年,对他来说实在是个太过遥远的年份。
那时候的谢吉祥和赵瑞都还是小娃娃呢,赵瑞略大一些,刚刚启蒙,谢吉祥还没上幼学,在家里跟着母亲识字。
对于他们来说,天宝十一年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隔着一层雾气,漂浮在云端之上。
他们几乎回忆不起什么线索。
赵瑞问苏晨:“可派人去翻卷宗?”
苏晨点头:“派人去了,仪鸾司和刑部疑案司都派了人,只是早年的疑案很多,可能要晚一些才能得到卷宗线索。”
谢吉祥闭上眼睛,仔细在脑中回忆。
双尸案?
父亲曾经提过吗?还是说父亲提过,但是她全部忘记了?
然而她当时年纪太小,无论怎么回忆都回忆不起来,只能作罢。
“不行,太久远了。”
如此久远的案子,不知道卷宗是否还有留存,仪鸾司如同书坊一般的卷宗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翻到卷宗。
就在这时,义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邢九年苍白着脸匆匆而出。
他那双总是耷拉着的三角眼此刻竟是难得睁得大大的,如果忽略他眼中的血丝,甚至会以为他遇到什么大好事。
邢九年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兴奋。
他出了义房,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匆匆把身上的罩衫面罩全部脱下来,直接扔到地上。
如此这般,他似乎才重新复活。
“憋死我了。”
跟这种腐烂尸体待一个晚上,即便义房中配了冰鉴,又在角落燃了檀香,也没办法消散那种扑鼻的恶臭。
待邢九年缓过神来,殷小六也出了义房,体贴关上房门,又让校尉去打了水来。
师徒两个也不避讳,直接就在院子的水槽里洗脸冲发,谢吉祥看他们用了大量的皂角,似乎要把身上的味道都冲掉。
整个过程里赵瑞都没有催,跟谢吉祥一起坐在院子中,安静等待。
等到师徒两个都洗干净了,殷小六才回房取了一本新的验尸格目。
邢九年很有经验,没直接往赵瑞他们这一桌凑,他脱掉外袍,就穿着中衣坐到了另一张石桌上。
殷小六跟在他身边,捏住炭笔,准备开始奋笔疾书。
邢九年轻咳一声:“大人,经过验尸,我可以肯定死者是被人用力勒紧脖子没有死后,又连中数刀,最终失血过多身亡。”
————
邢九年不愧是邢九年。
初检虽然看不出端倪,但当进行全套复检之后,死者的死因就很清晰了。
邢九年一口气灌下半壶茶水,清了清喉咙继续道:“他脖子上有很清晰的勒痕,已经深陷皮肉,但是杀人者手法不够利落,又或者力气不足,最后没有杀死死者,反而被他挣脱开。”
谢吉祥道:“跟交换杀人案一样的?”
交换杀人案中,五里堡的死者周紫娟是被颜嬷嬷所杀,但颜嬷嬷是女人,力气又小,在勒毙的过程中费了不少劲儿,在死者的脖颈上留下许多伤痕。
邢九年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但这个死者是男性,又是年轻人,他很轻易就挣脱开了。”
“挣脱开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死者被人用尖刀刺死,流血过多而亡,其下腹部有很清晰的伤痕,里面内脏均破裂。”
人虽然腐败,但并不是只剩下骨架。
即便只剩下骨架,邢九年或许也有可能寻到真相,只是过程可能会很漫长。
邢九年继续说:“哦,这不算是很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的死因很可能同十二年前的燕京双尸案有关。”
谢吉祥和赵瑞的眼眸一瞬不瞬落到邢九年身上。
邢九年又灌了一壶茶。
他声音悠长,带着岁月的痕迹:“天宝十一年时,燕京的重案也是由刑部疑案司来处置,不过当年有部分案子仪鸾司也参与,后来因为分割混乱,无法查清连环命案,全部合并到疑案司。”
“这个案子,就是这一切的开端。”
他这么一说,赵瑞便隐约有些印象:“邢大人如此言,莫非这个案子就是当年仪鸾司办过的唯一一件错案?”
邢九年没想到他居然知道,点头道:“就是这个案子。”
“我先给你们讲讲当年的案子。”
谢吉祥跟赵瑞现在就是要先知道这个案子,只有了解前案,才能对现在这个案子更清晰。
“那是天宝十一年,当年我跟着前任刑部左侍郎
,疑案司监正姚炳兴查案。”
“我入行早,十几岁就跟着师父下地挖坟了,所以十二年前,我就已经是一等仵作,一般衙门里的大案子,也都是交给我来验尸。”
那是很平凡的一个春日,邢九年只记得那年的雨水很丰沛,街道上总是湿漉漉的,走路经常打湿衣摆。
他做仵作的,自然很无所谓,不过左侍郎姚炳兴略有些洁癖,对此很不能忍,念叨许久。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暴雨之后,燕京城郊出现了一起命案。
不,出现这个词不太妥当,应当是突然被人发现一起命案。
死者为男性,已经死去多日,因为京城大雨,雨水冲垮了燕郊的几处荒废的泥土宅院,墙壁倒塌之后,里面的死者就这么暴露出来。
是路过的行人发现的。
“当年燕京的案子有点乱,因为死者死在了城门外,又死亡多日,不太好查,护城司为了巴结仪鸾司,就把这个案子丢给了刑部疑案司。”
说白了,仪鸾司跟护城司听起来是平级,但无论校尉、总旗、千户、镇抚使、指挥使等都比护城司高一级,隐隐是护城司的上级。
所以,护城司宁愿得罪文臣,也不愿意得罪同僚。
这种一看就查不出结果的案子,自然丢给了刑部疑案司。
邢九年叹了口气:“当年刚好姚大人有空,便跟我一起前往现场,死者当时被掩埋在墙壁里,校尉们挖了好久才给挖出来。”
“当年的京郊没有现在繁华,也没有那么多村落,死者被埋的荒宅已经空了很长时间,只有路过的行人偶尔进去避雨,所以死者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埋到墙根下,又是怎么被掩盖踪迹的,根本无人知晓。”
若非这一场大雨,把人冲了出来,又逼得行人只能过去躲雨,或许待到经年之后,死者的冤情也无法洗脱。
邢九年道:“当时刑部疑案司中有郎中十人,皆是刑名老手,很快就把现场勘查完毕。”
很遗憾,除了这个死者,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待把死者带回疑案司,剩下就是邢九年的活了。
邢九年一边回忆,一边道:“这个案子,你们若是查卷宗,应该是可以查到的,只是不太好找。因为当年没有结案,很
是丢脸,疑案司上上下下都不肯提。”
“不过没有卷宗不要紧,你们还有我,”邢九年道,“当年是我跟师弟一起验尸的,师弟……”
说到这里,邢九年顿住了。
邢九年的师弟朗晋已经在天宝二十一年过世。
“当时我们发现,死者已经高度腐败,比今日这个死者腐败的程度还要深,他身上的部分地方已经白骨化,说明死亡已经超过半年。”
死了那么久,案子根本没办法查。
“但是死者有几个很鲜明的特征,可以大概确定身份,他的手指指骨很宽大,一看就长年做农活,尸体上残留的皮肉并不特别健康,所穿的衣服残片也都是很普通的棉麻,根本不值钱。还有他的头发很乱,并不柔顺,还夹杂了些许灰发。”
“综上所述,我们大概推测死者是一个长年劳作的,年约四十左右的中年农民。”
“因为内脏早就腐烂,无论是脖颈还是身上都没有伤痕残留,骨骼也没有碎裂,无法详查死因,我们只能尝试死者是否中毒。”
仵作查中毒死有几个方法,一是用银针试毒,二用热醋熏蒸,三则是用糯米煮熟混合鸡蛋拌匀,封住死者所有出口,再用布条和热醋熏蒸,待半时取出。①
若是时间刚好又有空闲,自然是用最后一种方法,死者如果生前服毒,可以此辨认死者是否中毒而死。
但是当时那个死者已经浑身溃烂,只剩下部分皮肉,大部分已经漏出白骨,便只能用热醋熏蒸。
邢九年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你们猜,熏蒸之后出现什么?”
谢吉祥有些迟疑:“死者是被毒死?”
邢九年摇了摇头:“不。”
他仔细去回忆当时看到的场景,然后道:“不,一般□□中毒而死,不用如何熏蒸,其脊骨都会呈现青灰颜色,很明显就能辨别而出,可是这个死者,骨骼却白白净净,一点伤痕都无。”
邢九年道:“熏蒸之后,死者的骨骼上呈现出大片的艳红牡丹图。”
一个人的骨骼是很细的,说是牡丹图其实不恰当。
“不,其实不是牡丹图,牡丹图是后来司里私下起的名字,他身上呈现出一种很漂亮的艳红花纹,一波一波,如同花瓣
一样在骨骼上荡漾开,那场景真的……见一次终生难忘。”
谢吉祥愣住了,就连赵瑞也没有回过神来。
邢九年作为一个仵作,遇到这样的尸体,他其实是很兴奋的。
只是兴奋过后,这就难办了。
邢九年叹了口气:“牡丹骨很漂亮,很艳丽,让当时所有验尸的仵作都很震惊,可是越是如此,这案子越难查,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样的毒药,会让人的身体有如此反应。”
“当时在彻查了近两年内的失踪人口,也查过附近所有村民,在所有线索都没有用处之下,姚大人做主,让我们刮骨绘图。”
当时死者身上还留有不少的皮肉,不把皮肉都去除,很难看出花纹是什么样子。
邢九年抿了抿嘴唇:“当时是我跟师弟亲自动的手,捏着剃刀的时候不敢用力,只能轻轻去除皮肉,如此忙了一整个白日,才把他的白骨全部剔出来。”
“当时那场面,我真的这辈子都忘不了。”
人死后苍白的骨骼上,绽放出一朵艳丽的花。
从死者的腹部脊骨开始,一直飘散到四肢,花瓣舒展飘摇,美丽非凡。
可这种美丽,却是建立在死亡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