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锦应下,很快便送来一小壶儿清酒,一小壶儿蜜酿,又摆了两个瓷白酒盅,低声笑道:“娘子不能饮酒,奴婢自作主张,冲了一壶蜜酿。”
薛令仪微笑点头,摆手示意如锦退下。
曹凌那里正吃着鸡丝面,面细如丝,吸尽了鸡汤里的肉香味儿,他夹了一筷头儿喂进嘴里,只觉口齿留香,滋味浓郁,不知不觉倒吃了大半碗。
薛令仪估摸着他用得差不多了,便递了温帕子过去,笑道:“王爷先缓缓,这里有温好的酒,妾身陪王爷用几盅?”
曹凌点点头,便搁了筷子,接了那帕子擦了嘴,又擦了手。
薛令仪头一转,吩咐道:“撤了,再换一桌儿来。”
丫头们簇拥而上,很快收拾干净了桌面,新的菜肴很快摆上,薛令仪亲手执壶,为曹凌倒了一盅酒。
曹凌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薛令仪一双清瞳轻轻瞟了他一眼,拎起酒壶,又倒满了一盅。
曹凌立时抬手,端起酒杯又要一饮而尽,被薛令仪手疾眼快扯住了衣袖,嗔道:“王爷真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王爷多馋酒呢!”说着将那酒盅夺下来搁在桌面儿上,又拎起装了蜜酿的酒壶,为自己倒满了一盅,这才端起酒杯,笑道:“妾身愿与王爷同饮此杯。”
心里猛地就轻松了很多,曹凌一直紧绷着的肩头有了松缓的趋势,神色也有了回暖的兆头,端起酒杯同薛令仪轻轻一碰,薛令仪眉眼含笑,将那蜜酿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桌面上气氛便不复方才的紧绷严肃了,曹凌重又拿起筷子,夹了盘子里的清淡小菜慢慢吃着,薛令仪见他神色缓和,便也慢悠悠给他斟酒,自己也不时捡了些菜丝喂进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曹凌说着闲话。
等着这桌儿吃得差不多了,薛令仪示意如灵端了漱口茶过来,又在铜盆里洗了手,两人这才携手往内卧里去了。
再次坐下,曹凌便主动说起了曹诺。
原来在背后教唆的是当初秦氏从娘家带来的两个丫头,那两个丫头虽不在秦氏跟前伺候,却是兰嬷嬷的心腹,虽不比翠夏更得兰嬷嬷的重用和喜欢,却也是极得脸的丫头。
“如今王爷要如何处置呢?”薛令仪端过如锦奉上的两碗清茶,淡淡地问了这么一句。
说实话,薛令仪压根儿对这事儿不上心。便真是那曹诺以后做了世子,以后又做了王爷,那也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那时候她的儿子也大了,不定她的孩子就果然是个不争气的。若是争气的,便是曹凌不在了,她也不怕。
可曹凌却不比薛令仪来得轻松,这是他的孩子,被人教坏了,以后他若是因着明娘和李氏教训曹诺,父子两个,势必要越行越远。可他不愿意看到这些。
“那两个丫头已经打杀了。”好一会儿,曹凌才慢慢说道:“至于其他的人,也都被发落去了庄子,诺哥儿身边的人如今都是新的,我已经嘱咐了孔氏好生教导,他才三岁大,以后大了,他会明白的。”
明不明白的要看造化,薛令仪抚着高隆的肚皮,倒是有些期盼这胎是个儿子了。
翌日,曹凌前脚去了前院里,后脚孔儒人便带着几个盒子,领着几个丫头登门拜访了。
薛令仪正靠在软枕上,手里握着一册戏本子,百无聊赖地看着。闻言眉梢一挑,就听如碧气呼呼道:“她还好意思来,不说之前娘子待她那般好,她也该是知恩图报的。就说三公子叫人教唆了去,她一个院儿里住着的,难道不知?便是不好教养,昨个儿怎的就那般领着三公子来了。那是三公子小,若是大了点,那盏茶就要砸在娘子身上了。”
睨了如碧一眼,薛令仪呵斥道:“没规矩,以前教你的,看来你都给忘了。”
如碧登时抿紧了嘴巴,小心翼翼看了薛令仪一眼,便立在墙角也不敢说话了。
薛令仪这才道:“把人请进来,叫人奉茶端果,不得怠慢了。”
孔雪英很快便进了屋来,薛令仪懒洋洋靠在软榻上,笑道:“今个儿我身子不爽快,倒是失礼于姐姐了。”
“不碍事不碍事的。”孔雪英忙笑道:“妹妹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好生将养着才是正道。”又笑道:“姐姐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些纹绣是我近些日子做下的,妹妹瞧瞧,看看有喜欢的,到时候给孩子做了肚兜或是什么的,也都便宜些。”
薛令仪笑道:“如此,便有劳姐姐了。”向如灵道:“收起来吧!”又笑着招呼孔雪英:“姐姐快坐呀,总站着作甚?”
孔雪英这才在软榻上坐下,迟疑片刻,讨好笑道:“姐姐今个儿来,便是为了昨个儿的事儿。不论妹妹是否相信,那话绝对不是姐姐教的。”又叹道:“他是正室嫡出,虽是王妃不在了,可我是个孺人,哪里敢多管多问。他又是娇生惯养的,只听王妃的话,我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说是凭白多了个儿子,可这哪里是儿子,分明就是主子。我不敢问,也没法儿教,跟架在火架子上煎烤一般。”
薛令仪微笑道:“所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姐姐一向温柔和煦,三公子又是年幼单纯,时间久了,自然会知道姐姐的好处。到时候不是母子,也胜似母子。”
孔雪英听了只连连苦笑,这话说得好听,她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可到头来呢,吃的苦头倒比得的好处多了太多。
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孔雪英诉苦道:“原也是没法子了,那些子丫头婆子,不是秦家带来的,便是原先在常青阁伺候的,都是先王妃的使唤,便是王妃去了,我一个妾侍,也不敢轻易就去约束管教的。就算是耳朵里听到了,眼睛里看到了,心里记得发慌,也只能自己担着,又有谁能帮我一把呢!”说着觑眼向薛令仪看去,见她只是微笑,却不言语,心里一阵忐忑,却又想着,总是该说的也说了,她不明白最好,明白了,也该是懂一些她的苦楚的。
薛令仪心知孔雪英不是个城府深的,见她眼神飘忽,心里却是澄明。
昨个儿三公子往关雎楼来的事情,八成是这孔儒人主动挑起的。不然那三公子脸上有伤,便是要见王爷,也该养好了伤口再来。不然王爷恼了,最后吃亏的自然还是这孔儒人。然而她顶着这样的风险还要带着三公子来,想来那些子秦氏的旧人,也将这孔氏折腾得不轻了。
说了这番话后,孔雪英便不再提及昨日的事情,只说了些生产的事,又讲了些好听的话,便起身告辞了。
如碧憋得辛苦,等着孔儒人一走,便甩帕子跺脚,咒骂道:“坏心肝儿的,就知道她不安好心,她日子过得苦,便拉着咱们娘子一道犯险。昨个儿娘子没事儿那是娘子命好,若是有了好歹,她当王爷会轻易饶了她!”
“饶不饶的那是主子的事儿,你这丫头管好你的嘴,若是犯了忌讳叫王爷听了去,小心你的小命儿!”如灵恨铁不成钢捶了如碧几拳,又骂道:“你若是有心,就机灵些,真个儿娘子有了危险,你能挡上去,才是你的忠心呢!”
薛令仪在里间听着,笑了笑没言语。
又过了两日,门上的婆子忽然过来禀告,说是府里的大姑娘过来拜访。薛令仪倒是真真愣了一回,这婆子嘴里的大姑娘,乃是曹凌的头一个孩子,因着占了头一个的名分,虽是个闺女,倒是千娇万宠的,是个真正的千金贵女。
“叫人赶紧迎了进来。”薛令仪说着,又疑上心头,好端端的,这大姑娘怎的来了。
说起来,薛令仪来了王府也将近一年了,可府里头大大小小的孩子好几个,她却是极少见面。便是见面,也都是乳娘带着,领着一大群伺候的,遥遥瞟了一眼,连话都没说,便都散了。
“叫人上果子上点心,再温一壶冰糖梅花酿过来。”薛令仪将身子稍稍坐定,抬手抚了抚发鬓,将眼睛看向了门处。
没多时,那大姑娘曹玉珠便来了,她如今正是八九岁的年纪,虽面容犹带稚嫩,可行动一板一眼,却恰如当初在京都的时候,薛令仪见过的那些名门贵女,一派的神色雍容,带了几分高门世家才有的天然的倨傲。
“给娘子请安。”曹玉珠福了福,端端正正行了个万福礼。
薛令仪微笑道:“大姑娘快请起。”又笑道:“姑娘请坐。”
曹玉珠又福礼:“多谢娘子赐座。”说着在一旁坐下,仪态大方,行动间禁步丝毫不见轻响。
薛令仪唇角微翘,想她八九岁的时候,正是猴子般顽皮热闹,腰上不戴了禁步便罢,若是戴上了,必定是玎玲作响,似这般脚步轻盈,没有半点动静,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姑娘请用茶。”薛令仪微笑着,心想若是她那时候能跟这曹玉珠一般模样,怕是她娘睡觉也要笑醒过来的。
第41章
所谓来者即是客, 薛令仪虽不知曹玉珠忽然到访所为何事,但是既然来了,自然是要热情招待的。
薛令仪笑着招呼曹玉珠用茶用点心, 曹玉珠眉眼微动,笑不露齿, 微微颔首轻笑道:“多谢娘子款待,只是玉珠今个儿来,却是有事相求的。”
曹玉珠的眉眼生得肖似张氏,温柔, 清淡,尤其一双眉毛生得极好,又细又长, 仿佛两片春日的柳叶。
薛令仪轻轻拢了拢衣袖, 笑问道:“不知大姑娘想要央求我什么事?”
曹玉珠见着薛令仪眉宇露着温柔,说话和和气气,并不似传言中的那般跋扈厉害,不由脸上露出松快的神色,笑道:“今个儿, 玉珠是为着孙娘娘求情的。”眼睛往薛令仪肚子上一滑而过,略有些难为情道:“知道娘子是吃了亏的, 但是孙娘娘她也是无辜的,谁晓会窜出来一条狗来。如今娘娘被禁足院里,同安哥儿不能相见,弟弟日日难过, 做姐姐的,瞧着心里也难受得紧。”
说着拿出帕子沾了沾眼角,曹玉珠又想到了什么, 说道:“还有华哥儿,楼娘娘一直禁足春香院,华哥儿养在孙娘娘膝下,好容易熟悉了,也不哭闹了,最近见不着娘娘的面儿,一直啼哭不已,我瞧着,心里难受极了。”
薛令仪恍然,原是为着孙侧妃的事情。那件事究竟孙侧妃有没有参与她却是不知道,不过瞧着孙侧妃的为人,还有她当时的反应,大约她也是不知情的。后头曹凌将她禁足,并罚她抄录《静心经》一千遍,心里头,也是觉得这般惩罚过于苛责了些。
“大姑娘的意思,是让我在王爷跟前进言一二?”
曹玉珠立时笑了起来:“正是这个意思,不知娘子可否行个方便?”
薛令仪笑了:“瞧大姑娘说的,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孙姐姐素来性子柔婉,对我也极是宽厚,那时候王爷责罚,我虽也觉得重了,但是瞧着王爷气头上,也不敢多言语。如今时过境迁,里头还要看着大公子和二公子的情面,如今大姑娘亲自来说,这事儿我应了。”
曹玉珠当下喜笑颜开,起身福了福笑道:“娘子爽快,是个温厚人儿。这份情意玉珠牢记在心,以后定不会忘的。”
薛令仪忙示意如灵去搀扶,又笑道:“大姑娘这是做什么,快坐下。”又用帕子托着一块儿糕点递了过去:“这是厨房新做的如意桂花糕,吃着清甜,姑娘试试。”
曹玉珠既然心愿达成,自然浑身轻松。然而薛令仪虽待人温和,可到底不甚亲近,吃了糕点喝了茶,又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了。
薛令仪命如碧送曹玉珠出门,自己歪在榻上,笑道:“如今的身子真是不中用了,没说几句话,这就乏困了。”
如灵忙去动了动锦缎引枕,好叫薛令仪更舒坦些,闻言笑道:“娘子马上要生了,挺着这么老大的肚子,自然容易乏困。”
薛令仪摆手一笑,说道:“那可不一定,以前我头一次——”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意也跟着凝固了。
如灵奇怪地看着薛令仪,但见她神色先是有些慌张,后来却渐渐凝起了淡淡愁色伤感,接着,便听她说道:“你先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夜里,曹凌来陪薛令仪用晚膳。
薛令仪夹了曹凌爱吃的糟鹅掌放在他面前的粉蓝甜瓷小盘里,笑道:“今个儿这鹅掌味道好得很,王爷尝尝。”
曹凌笑着喂进嘴里,说道:“果然好得很。”又给薛令仪夹菜。
薛令仪瞧着曹凌心情不错,笑道:“爷,有件事儿要说给你听。”
曹凌待薛令仪从来都是来者不拒,回道:“说罢!”
薛令仪便道:“说起来,妾身进了王府这一年来,多是孔姐姐和孙姐姐过来说话凑趣儿,倒也解了许多闷烦。如今孔姐姐一心扑在三公子的身上,倒是不常往关雎楼来了,若是孙姐姐还能常来常往,寻常倒还有个说话解闷儿的人。却不知爷什么时候解了孙姐姐的门禁,妾身也好有个说话的人。”
曹凌笑了:“拐弯抹角,这是来说情的?”
薛令仪忙道:“算不上说情,只是想着大公子不过六七岁的孩子,骤然不见生母,倒也可怜。”说着抚着高隆的肚皮:“我这里也将诞下孩儿,若是要与孩子分别,势必要悲痛欲绝。将心比心,也知孙姐姐的苦楚。”说着瞥眼瞧向曹凌:“此为其一。”
曹凌干脆搁了筷子:“此为其一?那其二呢?”
薛令仪答道:“爷是知道妾身的,妾身素来少是非,并不爱多管闲事,只是今个儿大姑娘来了,坐在那里暗自垂泪,只说两个弟弟哭得厉害,她心里难受。妾身瞧着也心有不忍,王爷是知道的,妾身已往也有几个兄弟姐妹,里头不乏关系不睦的,但也有爱惜妾身,待妾身好的。今个儿看见了大姑娘,深为这份儿姐弟情意所感,便是为着这个,也该饶了孙姐姐才是。这便是其二。”
曹凌点点头:“玉珠一向是个心善友爱的孩子。”
薛令仪又笑道:“既是爷也赞了大姑娘的品格儿,倒不如随了她的心意,妾身也好趁着这股子清风,得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名声。”说着嗔道:“爷是不知道,如今妾身的名声可不怎么样,个个儿都说妾身是个跋扈厉害呢!”
曹凌笑道:“跋扈厉害又如何?爷宠着你,不必理会旁人。”说着亲手舀了一碗汤,送到薛令仪面前,笑道:“这是如意八宝汤,味道鲜美,你且慢慢喝着。”
薛令仪看着这汤,便知道曹凌是同意了,笑着拎着勺子搅了两下,便慢慢喝了起来。
翌日,孙婉悦便来了关雎楼。自然是来道谢的,好话说了一箩筐,又为着之前的事情,表了许多的歉疚。
薛令仪瞧着孙婉悦气色不佳,唇白脸灰,倒好似生了一场大病,轻轻叹道:“姐姐受苦了,瞧着姐姐的气色不太好,回头寻了太医煎熬几服药,好好养一养。”
孙婉悦这些日子是不好过,每日心惊肉跳,又想儿子想得很,饭食吃不下,睡觉也睡不好,煎熬的全是心血,哪能气色好起来?
苦涩一笑,孙婉悦说道:“是我自己白长了一双眼,看不清楚好坏人,倒是白白连累的妹妹,也跟着遭了一回罪。”
薛令仪忙笑道:“看姐姐说的,姐姐当日前来所因为何妹妹是一清二楚的。不过是为了府里头姐妹关系和睦,到时候后宅平安,也好叫王爷安心前院的事儿。所谓妻贤夫少祸,姐姐一片心意,王爷是知道的。”
知不知道的又能如何,还不是将她禁了足,叫她母子分离,日日煎熬。
孙婉悦轻轻拉起薛令仪的手,叹道:“王爷和妹妹能知道我这一片心,我就知足了。”
送走了孙婉悦,薛令仪愈发觉得身上困倦难受,如灵立在身后慢慢为她捏着身上的肉,轻声道:“娘子心善,这事儿了了,想来以后日子也能清闲了些。”
薛令仪轻笑了一回,抬手按了按眉骨,疑惑道:“我最近气喘得厉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如灵忙说道:“一会儿叫了王太医过来看看?”
薛令仪点点头,闭上眼慢慢舒了口气。
没过一会儿,前院儿来了一个小厮,是过来传话的。
“爷说了,叫娘子好生养着,莫要劳神,他速去速回。”
薛令仪隔着屏风微微颔首,摆摆手示意如今抓了把银瓜子过去,笑道:“知道了,有劳你过来劳神一回了。”
那小厮捧着银瓜子,笑眯眯回道:“多谢娘子赏赐,原是奴才分内的事,能往娘子这里传个话儿递个音儿的,是奴才的福分呢!”说着弯着腰,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曹凌走了,薛令仪这里倒是松快了,心说等着王太医过来搭了脉,她倒想睡一觉好好养养神。
只是不及掌灯时分,如碧却领着一个妇人装扮的年轻女子急匆匆进了关雎楼。一照面儿,薛令仪便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