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茜儿吸气,心里佩服,就伸出手拉住秦瑞娘道:“我就住在泉后街的亲卫巷,你去了打听我,一问谁也知道,往后无事了,你莫想那么多,直接就来跑亲戚了,对了,您夫家姓什么?”
秦瑞娘笑:“老东西姓韩,叫石鹏,如今在左路军做个末流的马官儿。”
七茜儿认真点头:“好,那我知道了,往后逢年过节~咱就把节礼走起来……”说到这里,她想了想问:“你看咱俩东拉西扯的,韩嫂子你说了一大堆儿,到底找我啥事儿啊?”
秦瑞娘失笑:“嗨!看我这脑子,都疯坏了,真的,疯坏了!就我前窝那崽儿,麒哥儿!你跟他也不远,他也得喊你姑不是么。我这不是给迁了坟么,遗骨也找到义庄安放了,只等过些年我跟老东西走了,才能让他哥哥们送我们回老家去安葬……”
她搓搓手对七茜儿笑道:“就,就我想讨您的便宜呗!不瞒您,我崽崽死的冤屈,我怕他心有怨恨走了歪路,跟着不好的学,好成了恶鬼……
我打听了,您家供养着青雀庵呢,这一年寄存灵位的钱儿,得有三十贯,我老大都还没娶上媳妇儿呢,现在姑娘多金贵啊,尤其燕京姑娘,总得照顾活着的吧,您说是不是?反正我们是拿不起寄牌位钱儿的,就想随您的好路子,也送去青雀庵消消厌气,您看,成么?”
这有什么,七茜儿痛快点头:“成,你去抱来吧,明儿我让尼师们带回去。”
秦瑞娘一听高兴极了,她站起来往外走,走没几步却想起一事,回头认真的对七茜儿道:“瞧我这脑子,他姑姑,我在燕京城里,常看到你姐五蓉呢。”
七茜儿诧异极了:“她,她没死啊?”
秦瑞娘一瞪眼:“啥话,恶人自有恶人的报应,可咱是好人啊!就凭啥去死?”
第165章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天气,不冷不热,衣衫干燥。
昨日太忙,霍五蓉本想在家睡个好觉,不想大早上,便听见窗外有人唤她:“霍九郎,九郎……”
真真下阴咒索命一般的喊法。
实在无奈,霍五蓉只得起了,蓬头垢面丝毫不讲究的推开窗子,对外便骂了起来:“追魂呢么?你家长辈教的实在好!你南中会馆离了我会死么?”
门外喊话的伙计吓一跳,霍五蓉不知羞,反倒他羞涩起来了。
又想起柜上的事儿,他又讪笑的挠挠后脑勺道:“霍团头赎罪,实在是慌张了,就失了礼数,您甭跟小的较劲儿,小的就是厨下帮衬的土坷垃,您一拍小的就碎了……”
霍五蓉烦他这样,便咬牙切齿骂道:“你是给孤老□□的茶壶么?话多的要割舌头了,说你娘的正事儿!”
这位吐吐舌头,这才正色道:“劳烦九郎跑一次,实在是紧急的事儿,有南中六十多个游学的先生明儿就到,又有大娘娘五月里过寿这事儿,咱南中百戏的爷们马上也要到了,实在人太多,家里放不下,咱们掌柜的意思,这事就得您出头了……”
霍五蓉有些烦躁的一拨拉头发,有些气闷的关窗进屋,到底换了衣裳,迈着男人的步伐与那伙计去了。
燕京城四十六坊市,南来北往,闲人乞丐,寺庙河道,饮食杂卖,艺人匠作,各种会社,□□,锦体,蹴鞠,斗宝,普渡,清音……真龙下榻,天下中心,呼啦啦你来我去,人多了便有了民间的规矩,有了社团,有了团头儿。
历朝历代,团头儿这行当本跟行老的作用是一样的,都做各色行当头儿之用,最老的时候,团头只平衡管理泥水瓦匠,裁缝修裱的力工琐事。
可大梁朝来了,改朝换代当口,本该做主的行头却躲了,这时,燕京城里便出了一个有担当,叫做姚春风的老团头。
这位老先生了不得,他家早以前本是管着燕京城内大小阴阳先生的团头,到了他爹那一代起就开始团结各街巷的神婆,卜卦等玄门阴阳,划了地盘,定了行价,规范了偏门,开始德高望重起来。
等到了姚春风这一代,就是子承父业继续管着偏门营生,一辈子靠着脚头的勤快,心性的灵气儿,也是不坠父风,有些威望。
然,谁也没想到,呼啦啦老天爷一顿大石头砸下来,改天换地新帝登基,大梁朝来了。
也就在这个当口,兵荒马乱,天灾人祸,那有点办法的各业行头便没有拧成一股绳,纷纷外逃了。
倒是从前走偏门的这些小团头们,在姚春风的带领下,他们开始隐秘的帮衬起街坊来了。
那会子都不敢出门,家里没有粮食断顿了,想典当东西找小团头儿。家里出了急症病人,找团头儿。家里死了人,想出城掩埋,找团头儿……
那城看上去是死的,可团头们提着脑袋,就如一根根线,在姚春风的带领下,把燕京盘的还有些人气,渐渐复苏。
到战争平,规矩起,律令又是律令,燕京各行,各社,各会,早就对团头们心里感激,信重拜服。
至于早以前的那些所谓行老,行头,就丢在一边儿了。
用你的时候你不在,收会钱的时候,你们回来了?那就不好意思了,如今燕京四面八方,有水有油,团头的买卖,那是人家姚老的山头。
总而言之一句话,有大善行大德行的人便是你不想上位,事儿做到那儿了,大家伙儿就信任你。
那既有大团头儿,就有小团头儿。
永安元年尾,姚老开了大梁朝第一回 香堂,这一年他收了九个干儿子,而霍五蓉就在这当中,虽然如今大家都知道她是个姑娘了,可还是按照老规矩,喜欢喊她九郎。
北坊霍九郎,那是燕京挂了号的人物。
身穿褐色短衣,脚踏牛筋底快靴,头戴方巾,腰挂酒葫芦,还有一块被盘的油亮,不过巴掌大的刻双鱼的竹牌子,这便是团头打扮。
霍五蓉便是女子,也这样打扮。
她跟着南中会馆的大伙计一溜儿往外走,穿街走巷间,这两人难免就会遇到那肩挑手提的各色贩子,霍五蓉人缘好,街坊看她也亲切,便谁都爱跟她说两句。
如此这速度一准儿就快不了了,只把那活计急的直跺脚。
五蓉嘴甜,从不让人主动跟她打招呼,她总先开口,遇到肩挑卖菜的她便会笑眯眯的喊人:“呦,老宋叔进城了?家里可都好?去岁给你介绍的止咳的成药,可管了用处?”
卖菜老宋看到五蓉就高兴,立刻放下担子热情招呼:“这不是九郎么?哎,有用,有用!亏九郎的情面,去了生药铺,我只提了是你让去的,三十文一剂的通肺散,人坐堂先生让十八文给拿的,就收了个本金,家里都是感激的很呢,你婶子还说,回头收了秋,一准儿给九郎打一壶好酒吃,哎?九郎揽大买卖去呢?”
团头行规,凡举肩挑手提者,顶风冒雪微薄利润,不得探手下水过油钱。
五蓉腰上那个酒葫芦就是给他们预备的,若真心感谢,团头一年可受小贩三两三酒。
五蓉不接发财的话,他们赚钱,赚一千贯对外都是糊口。
就只与这老人见礼,夸赞人家菜好:“呦,您这菜瓜儿可真是不错,瞧这秧头儿,是天不亮摘的吧?可都这会儿了,早该卖出去了,您咋还晃悠呢?”
卖菜老宋一喜,立刻抱怨说:“九郎您这话说的,到季节了,谁家菜瓜都一样,就属这会子菜瓜好,我今儿又入城晚了,得原样儿背回去了。”
说完眼巴巴看着霍五蓉,人家霍五蓉听了就笑,伸手从筐子里抱了个最小的瓜儿,没法子,团头儿不白给消息,这是规矩。
抱着小瓜儿,霍五蓉扭身对街角招呼了一声,那街边便跑来一个闲汉,霍五蓉取下腰下竹牌递给他,吩咐这位道:“蛐蛐,我昨儿路过之西巷子那边,我看有报丧的,那孝子贤孙就排了半街儿,他家穿长袍的,有厚实的半膘肉,如今正用人支锅呢,你们赶紧去揽个营生,捎带挂着老宋叔一道去,就说我说的,老宋家菜色新鲜,人也踏实,就给他家放三天瓜儿支锅用。”
这位一听便高兴,也不用老宋担担儿了,就招呼一堆闲人,带着老宋就去之西巷子打杂赚钱儿去了。
战乱结束没几年,街巷街坊都是单门单户,谁家也没有全唤亲戚,一旦办事儿,东西好买,可帮忙的人不好找,也不敢随便找。
若是打着团头儿旗号去的,这就是德行保证,保证这些人手脚勤快,老实诚恳,至于老宋这菜,买谁的不是买,捎带送出去的人情。
团头就是这种四面消息,八面玲珑的人,也是底层人离不开的撑腰人,
可是霍五蓉如何成了这燕京团头儿里的九郎呢。
这事儿又得从那一晚开始说了。
前事儿不提,只说这做人的性子,真就注定了下半辈子的走向。
那一晚王氏打发了三个庶女出来找吃的,七茜儿上辈子懦弱,不但给人家找了吃食,翻身还让人把她卖了都不敢反抗。
五蓉,六宁就不一样,人家跑出来就不预备回去了,又赶巧一阵天降陨石,这三丫头便被迫分开,上辈子就一辈子谁也没找到谁。
五蓉那会子是往燕京跑的,她是个姑娘,路上怕出事儿,就死人身上剥了衣裳,扮成男人往里走。
那会子多难啊,前面攻城杀人,皇帝老子都死了。
燕京城里是乱七八糟,逃荒的,趁机抢劫的,这孩子跟七茜儿一样,没吃过饱饭,又瘦又小的就在城外摇晃,都快晃荡的饿死了,那燕京城里的街巷就开始因腐尸闹瘟。
成天的死人,四处乱成那个样儿,怎么办呢?就总得有人把这些尸首合并了,弄出城焚烧了吧。
那官老爷家的有人管,无依无靠的百姓呢?靠谁?最后只能靠姚春风带着一杆子大小团头儿,拉着七八个独轮子车,挨门挨户背尸去。
也就是在那一天,霍五蓉饿的都要吃自己了,却总算看到燕京城里出来了大活人,她跌跌撞撞赶过去,本想讨吃些东西,恰巧就有车轮陷入深坑,她便混入其中,开始跟着姚春风做燕京背尸人。
比起活下去,背尸不可怕的。
只是这背,可是没人给钱的,就管一顿饭,还是姚春风倒贴的。
尸体是必须要收拾的,不收拾这些,剩下的活人怎么提起心劲儿重新开始?
所以姚春风成了大团头,德行在那儿呢,事儿也做到那儿了。
跟着姚春风混的那时候,其实也有上百的团头儿,为何后来霍五蓉混出来了?
这就要提及另外一件事了,战争当中,往往老人先死,继而孩童,接着便是妇孺。
并且,死在乱世当中的妇孺,犹如在那逃荒路上的河岸边一样,通常死的极凄惨,连做人最后的尊严都是没有的。
如今那些男人都逃的找不到了,又有何人去收敛这些女尸?
进了背尸队儿,也不过十多天的功夫,霍五蓉靠着诚实本分,已经得到了大家伙的承认,轮到最艰难背女尸这当口,众位团头就有点不想去了。
没办法,团头儿都在街面混着,那些死了的是街坊里惯熟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本来人就死的的惨烈,好歹给穿件衣裳吧?
可谁去呢?
这一晚,霍五蓉一咬牙便进了姚老的屋子,也不知道怎么商议的,那之后起,燕京城里死状惨烈的女子,身是霍五蓉洗的,衣是霍五蓉穿的,入土是霍五蓉抱下地的……
这忙忙活活三个月去了,天下安定,陛下总算登基,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姚老开了香堂收了九个干儿子,霍五蓉行九,自那时候起,江湖人称霍九郎。
而霍九郎就如旁个团头儿般,她是正式受了官府,还有民间报恩人敲锣打鼓,上门亲送的义士牌匾人。
这就是团头基础,厚的谁也无法撼动她。
而今这牌子就挂在霍五蓉家的正堂之上,她有大大小小一百八十多块。
开完香堂口子,姚老出钱给儿子们在街里买了宅子,置办了家业,又收拢了行头的地盘,本想热热闹闹干一番事业。
谁能想到,便是你积德了,也有那缺德的来损你的道行。
随着大量外逃燕京百姓回归,霍九郎的麻烦到底来了,当日那些团头不想背女尸,其实也有这个考虑,有些东西是不能粘的。
那死了闺女的苦主,不止一家想把闺女的牌位讹到九郎的身上,他们说的话也是十分体面的。
给你足够的嫁妆,也不让你帮我们养老,就只当多走一门亲戚,你既看了她的身又葬了她,这就是缘分,你就把牌位娶回去吧……你说这事儿憋气不憋气!
可,娘家回不去,枉死的魂魄,又没有婆家,总得有香火吃吧?
若霍五蓉真是个男子,这辈子就只能跟几十个牌位活了,恩,反正娶媳妇是不要想了。
待折腾的人多了,姚老只得再开一回香堂,当着四十六坊市的各家团头,主事,行主,苦主,里长,还有衙门口子的证人,揭穿了霍五蓉的身份。
原来九郎是女娘。
从此,这燕京城里便来去多了一位女团头,更没有半个人敢站出来指摘她说,你是个女子,如何敢出来做团头?
她的德行积的太厚,是必须上燕京城府志的。
事实上也上了,还大书特书,成了个传奇。
从此这女团头开始混街坊,她能进后宅,团头的营生就比谁都做的好,揽的买卖也不与别的哥哥冲突,人缘也是最好。
当然,嫁人……便不要想了,谁敢娶呀。
四十六坊谁家掌柜见了都要当做男人请茶的女子,能混进百戏妓楼子坐围席,收团头钱的女子,能混在街边蹲着与闲汉吹牛打屁,高兴了还小赌几把的女子……
可,嫁不嫁人对霍五蓉来说,其实真不重要,她为了一口饭,为了活下去,成了背尸人,然而人生一跃,她忽发现,被尊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