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平家人死了,山高水远尸骨也不能归乡,就都埋在四姐山下。
再说了,茶叶买卖当中,东南西北茶种若少一类皑城茶,那就不圆满了。
平家老号出三类茶,散茶,片茶,蜡茶。
散茶就是那种炒了就能卖的茶,片茶就是茶芽经历四重加工的上品茶,而蜡茶就是片茶再经秘作,放于竹格后可久存的茶,且,最后这种还是贡茶,都要上宁馨号印的。
单宁馨号蜡茶一种,一饼在燕京而今可卖三十贯,还买不到。
除贡茶外,平家拿兵部供给契,茶是出金滇一路拉到西北偏远地方,供给兵部特用的。
用平多路上的话说,咱家的茶年年都能结了账,便在本地多了许多冤家,那也比他们强。
他的言语是骄傲的,对谭家也是不屑又无奈的。
这一路寒暄,到底来到了四姐山下,远远的,老臭与佘万霖便能看到两座不小的防御箭楼,那楼上还有背着弓箭的护卫在巡逻望哨。
就艰难成这般样子么?
佘万霖若有所思,便多嘴问了一句,康纳山在何处?
最近这些年,有关于康纳山的传说就太多了,平多他们以为这少爷是路上听得闲说,就指着四姑娘山西边说,翻过六个山头就是,只是那边去不了,真有恶龙吃人呢。
还,还真有这样的事儿,这些人还真就信了。
佘万霖嘴上应了,心里却有了自己的一番打算。
说话间,这马车便停了下来,佘万霖好奇,就扶着篷车站起来观察,这一看,他便真诧异了。
平家茶场选地,竟用的是兵家扎营用地,兵书上叫做背山险,向平易,乃是可进可退,水陆双全的四通用地。
且,茶场寨子前他家更是下了大功夫,竟挖了护河,上了吊桥。
那箭楼上人远远的看到他们,便喊了起来:“阿金哥,阿多哥~回来了?今儿接到了人没有呀!”
赶车的平金一笑,就站起来,摆动着马鞭喊:“回来了,接到了,赶紧给大掌柜放消息啊。”
说话间,那边箭楼就开始吹牛角。
低低几声牛角声后,那寨子门,吊桥放下,又呼啦啦出来一大堆人,将茶场外的荆棘竹马,削尖的立栅搬开。
平金跳下马,笑眯眯的扭脸对佘万霖道:“哥儿,咱到地方了,下来吧,到家了!”
佘万霖看前面还有两百步距离,正纳闷呢,便被老臭推了一把,趁上下功夫,老臭便低语道:“我说爷儿,咱一会可忍住了啊!”
忍?忍住什么呀?
佘万霖正纳闷呢,那边茶场便一串串铜铃声响,又几声皮鼓后,打开的木门里便出来三五位戴着面具,跳着奇怪舞步的祭祀人,而随着他们一起出来的,却是一位身着长衫,留有长须,四十出头,细眉凤眼,相貌颇为英俊的男子。
这男子双手捧着一根扎了五色布的长藤,佘万霖一看这东西就倒吸一口凉气。
驱邪鞭?
老臭嘿嘿笑了起来,随手将外袍一脱道:“茶场自古讲究多,咱们外来的身后也不知道跟了点啥魑魅魍魉,这就得挨上几下了。”
佘万霖长这么大还没有挨过打呢,谁敢打他啊。
他虽不想脱衣裳,可那中年人来到他面前,就笑眯眯的立着,只等着他脱衫。
那一般人皮肉挨几下能愈合,衣裳多值钱啊,就不能这样糟蹋东西,就得脱衫辟邪。
这,这是真的要打啊。
佘万霖撇嘴,又长长呼出一口气,便开始解带子,一层一层的开始往下脱衫子。
他外面衣裳穿的粗糙,可里衣却是老臭给他预备的玉色云绢,且脱到这里,他就不愿意了,还挺别扭的看向那中年人道:“就~就这吧。”
中年人看这件里衣,就心道,好家伙,到底是三房的哥儿,这都把十几贯穿在身上了?
他摆摆脑袋,意思佘万霖快些。
佘万霖没办法,一闭眼,到底是……不清白了。
可他这衣衫一去,沉闷的牛角忽就岔了一口气,那鼓声也停了。
真,玉雕一般的人呀。
人家佘家小郡王十几年来,用以泡药的材料价值何止百万贯,除却筋骨脉络的药用,这些药材还养出他一身的白玉肉,他还晒不黑。
这蓝天白云,阳光普照,少年身材好的没话说,这衣裳一去,那身均均匀匀,结结实实,跟白玉佛色般的肉身就露了出来,上面还滑光呢。
尤其他身边还有个好背景。老臭易容到位,他脸上有疙瘩,身上也有,且黑。
周围有些寂静,老臭一呲牙,就伸出巴掌拍打着前胸喊到:“来来来,给个痛快,赶紧来吧。”
如此,中年人一声咳嗽,就对几个神汉点点头。
这牛角又吹了起来,皮鼓也敲了起来,几位神汉解下酒葫芦喝酒,对着老臭与佘万霖一阵喷洒。
佘万霖闭目忍耐,心里只道,我这是报应啊。
待驱邪去祟完了,那中年人就举起藤鞭对着佘万霖先打了起来。
他是主要的贵客来的,就先打他了。
“一鞭去晦气,二鞭鬼神惊,三鞭邪祟尽去……”
佘万霖闭眼忍耐,这是真抽啊,回头必起三个棱儿。那要说打破皮儿,那不可能,咱百万贯的药材也不是白泡的。
那中年人是真的出了大力气,偏偏却在这少爷身上没留下多大痕迹,他眼里异色划过,打完就迅速把里衣给佘万霖披上了。
又想:“怪道家里敢让这么小的嫡出少爷出门,原来是有些本事的。”
打完佘万霖,他又去打老臭,恩,这一次就感觉抽了三鞭死猪皮儿。
心里泛着古怪,中年人收了五色藤鞭,对着那木门里又喊了一声:“请出来吧!”
他话音落了,便有两少年,捧着两束扎了红布的艾草放在来时路,这仪式才算完。
中年人咳嗽一声,将鞭子递给平金,放下挽起的袖子,这才对佘万霖行礼道:“金滇宁馨局平宴拜见毅少爷。”
嫡出少爷都是未来领一郡掌柜的大掌柜,他个边缘庶枝出身,还真不敢怠慢。
佘万霖笑,温和伸手客气道:“宴叔劳苦功高,一人守茶场二十五载,我一个毛头小子,又怎敢受您的礼,万不敢这般。”
这平宴抬头,原本端正威严的英俊脸竟露出几许活泛,还带着几许玩笑道:“您可千万受了,什么劳苦功高啊,我就是个吃食,再说了,毅少爷怕不知道吧,从排序上说,我得喊您叔,我家是二房头分到小平庄那一枝儿的,我这辈分一贯低。”
就说平金,平多活泛的跟个蚂蚱般,原来是跟这位学的。
佘万霖闻言呆愣,他哪知道小平庄在哪儿,就挺尴尬的咳嗽道:“那,还是不要多多礼了。”
他有些古怪的看了下平多平金,这两位可是做了一路哥哥了。
平多有些羞愧尴尬,那平金就捧着藤鞭,仰头看天。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老臭就一边扎腰带一边说:“哎呀,又不是旁个人,都到家门口了,这般啰嗦!赶紧的进去吧,这一路就没个正经吃食,嘴里淡的都生菇子了,大掌柜,你家是富户,赶紧,有啥好油水尽管上来,这俩月就给我俩馋的……”
他这一打岔,大家就都笑了起来,再由平宴引路带着众人入了茶场。
平家茶场其实就是个小寨子,那里面少说也住了五六十户人家,从前平家行商人内地来,也不是自己来的,是一次来一队人马开拓商道。
这些人到了本地,如若想扎下根子,一般的手段就是与本地人联姻,如此就在本地商户,地主家,还有异族部落头人家里娶。
这也有一百多年了,生的孩子多,几代延绵就在四姐山下形成了一定规模。
人依旧是平家人,却因本地复杂情况,后代就未必在平家做事,那要想细说,也是后话了。
只说今日,老臭说馋了,真就是馋了。
平宴掌柜将他们引到茶场寨子里最大的一处住宅里。
这宅子一进院就是一处大大的茶叶交易,检查质量,称重的院落。
待进去才知,就是一串儿四四方方院落组成的三进院。
又比起内陆的砖石院子,这边多为实木建筑,虽不精雕细刻,那也是描金绘朵十分的排场体面了。
船上几十天的粗茶淡水,等平掌柜上了一席颇有平家故乡味道的肥鸡肥鸭宴。
他俩人就闷头一顿吃。
席间,平掌柜还一直问呢,还是咱老家饭好吃吧。
啊,是呀,是呀。
这是咱老家那边送来的厨子,做的滋味最是地道……
啊,果然是这样啊。
佘万霖也顾不得矜持了,就吃了个满嘴流油肚儿鼓圆,这吃饱了吃好了,他精神一松,就泛起迷糊。
又被平金引到二院的东厢房,睡在一张挂藕色小荷花样幔帐的红木大床上,盖的是银红锦被,枕的是夜明砂与蒙密花芯的硬枕。
甭看这是边城金滇,平家的富贵于细微处可见,人家捧来的里衣虽不是云娟,也是十分贵重的藕丝锻儿。
从船到岸上,睡觉是个大问题,佘万霖心里很困,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圈儿,他总算是在窗外响起一阵细雨声后,这才迷迷糊糊睡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外面一阵大笑,他睁开眼,打开床幔,就看到半开纱窗外,是朦胧细雨,还有罩在雾里的四姑娘山。
这地方是真美。
又是一阵大笑声从院里传来,佘万霖坐起,趿拉了鞋儿,寻到窗下矮桌,取了篦梳给自己把头发拢直,就披着衣裳散着发的出了东厢房。
一到院里,好家伙,廊下木地板上就坐了少说二十多位小伙计打扮的少年,他臭叔跟那平掌柜就懒洋洋靠着软枕,半坐不坐的给大家伙吹牛。
恩,他臭叔最爱这一行当了。
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在木柱下烧起两炉炭火,一炉面坐着小陶壶,一炉面罩着铁网,上面却盘了七八块软糕,一面已是烤至焦黄,瞧着就很有食欲。
看佘万霖出来,那些小伙计就齐齐站起与他行礼,口称毅少爷。
佘万霖赶紧套好外袍袖子,与大家还礼。
大掌柜平宴就笑着与佘万霖介绍:“这都是咱平家人在本地的孩子,我就挑了机灵的养着,你们熟悉熟悉,也都是好孩子呢。”
那即是血脉上的关系,佘万霖就去看老臭,老臭一笑坐起道:“不用您烦心,已经给了见面礼儿了,快来尝尝他们老号的米糕,就属实好吃哩。”
“好。”佘万霖应了,就走到老臭边上的案几前端坐,没多久,那小童就拿着一个陶盘摆了蜂蜜,还有三个米糕过来。
佘万霖问老臭:“才将听你们在笑?”
老臭哈哈:“哎,少爷可知平掌柜他弟叫个啥?他弟叫平席……哈哈。”
许是刚睡醒,佘万霖眨巴了两下眼睛,这才反应过来,这合起来不是个宴席么?
怪道见面平宴说自己是个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