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好像是不愿受他的伺候,脚还瑟缩了下,那佘大伴却说:“皇爷,这才是奴婢该做的事情。”
皇爷本来挺高兴,这下是彻底不高兴了。
他对张民望摆摆手。
那张民望迅速领会,转身也去了后面,没多久便双手端着一个盖着红布的大托盘出来,将托盘给了陈大胜。
陈大胜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那既然是赏的,跪下谢恩总是没错的。
谢了恩,皇爷也没了说话的性质,便摆摆手打发他们二人离开。如此,柳经历便与陈大胜又磕了头,这才匆匆出来。
下偏殿台阶的时候,陈大胜一脸懵的又被柳经历拉到路边,给一位四五十岁,面目冷峻,颚下留三缕长须穿素服的中年朝臣让路。
听了一耳朵,陈大胜自然知道,这位就是那礼部尚书郑行云了,他微微欠身,郑尚书却龙卷风一样从他身边卷过了。
感觉很上火啊。
陈大胜本来想走,却发现柳大雅柳经历在温吞吞的整理袍子,还细致反复的弹着下摆不存在的灰……
不久,那殿内便传出来很大的声音,这声音没听过,想就是郑尚书了。
“……从古至今,民之生业皆自农耕畜牧,历代盛世之君竟无不重农!圣人治国曰,昔者圣明之君,虽法制不一,号令不同,然俱王者天下何也!必国富栗多……吾皇才刚登基,江山未稳,又何故日日辱人死谏去,又反复重提贱丈夫桀黠奴之事!!”
柳大雅吸吸气,伸手拍拍胸。
陈大胜不明所以,盯着地上的台阶想,就这七八个台阶,柳经历到底要下多久?
身后殿内又安静下来,不久便听到那位佘大伴竟呵呵的笑了起来。
这种笑声一听便不是好笑,可以说是刻薄至极了。
可方才的佘大伴却不是这样的,陈大胜不大会形容人,就觉着佘大伴这人,还是很温和可亲的。
“尚书大人太有趣了!一口一个圣人言,咱家不才,也是读过几本圣人书的!圣人么,不就是手里捧着几张蒸饼,都说自家饼香,成天卖嗓子吆喝自己写的玩意儿最花哨呗,曰来曰去不就是想在帝王面前买个好价钱么?那先人也说了,有恒产方能有恒心。
咱家是这些年是没出去过,却也知道的不少,从前住的华阳什么样子?现在却是赤地三千倾不见田舍人!见天喊来喊去,就你有理!就你声儿大?就你圣人曰的对?重开市肆怎么就错了?
你说来说去不就是前面那点儿旧玩意儿么?你也知栗多国富?国富也得送民归田啊!燕京庆丰城外聚着五万多的难民,户部想尽办法,才勉强凑出一碗薄粥与民果腹,这眼下立刻又是寒冬将临,尚书大人好大的口气!你是让这些饥民光腚露蛋,吸风吃屁腾云驾雾归乡吗!!”
“佘青岭!!”
“郑行云!!”
佘大伴哈哈大笑了几声:“你耐我何?断肠草煮的断魂茶,该吃的也吃了,该死的也死了!你恶不恶心?你这薄情寡义虚伪至极的贱匹夫,又穿什么缟素又来装的什么神伤!”
一个茶盏被人丢到了地上,那边刹那安静下来。
柳经历缓慢蹲下,又拉拉陈大胜的衣摆,陈大胜茫然的四处看看,也端着托盘蹲下了。
皇爷似乎是习惯了这种吵闹了,他摔了茶盏也不生气,倒是慢悠悠的来了一句:“可惜了,这玩意儿从竖胚到上釉彩~在前朝需价三十贯,就这一声响,没了!呵~我从前哪里知道这个!
当日朕!啊呸!老子从来就没想做这个皇帝!老子就是想出一口气……如意没了那日,老子气的跑到郡里喝酒,那天又遇到谭二,那小子那天也受了气,也喝了不少……后来老子说要造反,他就说,若有那建功立业的机会,必做老子的马前锋!哦……现在谭二也没了,谁能想到呢,就是一句戏言……就把老子架上火了!你们能不能好好的,不想见便不见,相互回避着就是……”
皇爷这话还没说完,一个圆胖圆胖的肉球就从殿边上滚了过来,人家也不走门,就双手对着偏殿的窗户一推,半个胖身体攀着,对着里面的人就大喊:“父皇万福!儿臣仿佛听到有仙兄来访,今日天晴日朗,可是我那阳德兄长来见?哎?”
皇爷都气笑了:“你,你在说什么啊?”
六皇子杨谦从窗户上艰难的滚下去,一边矜持的整理衣冠一边嘟囔:“哼!儿臣就知道父皇舍不得我,每次必要将仙人藏起来不与我见,断我仙缘!便是父子也没得商议!当儿没听到呢,又是行云飞驰,又是腾云驾雾,今日便不是阳德兄亲来,最少也得是我那天喜弟……”
他边说边往里走,等到人不见,柳经历才缓慢的站起来,一起便看到站在殿外抹汗珠的张民望。
柳经历对张大伴竖起大拇指,张民望对他瞪眼,指指远处。
如此,柳经历便带着依旧是糊涂的陈大胜悄然离开了。
他们出了偏殿的位置,没有吩咐,余清官他们便默默跟上,走的无声无息,一脚抬起,七人落步依旧同一人落脚般的响动。
柳经历羡慕的看看,又亲昵的过去挨个拍了肩膀,竟是一派与有荣焉,真诚欢喜的样儿。
旧宫的廊道昂长,青石朱红琉璃瓦铮黄,狭窄的一线长廊,八人走路,回声若二人并行一模一样。
柳经历边走边说着闲话:“陈老弟,你说,就咱走的这个长廊,你说那前朝又有多少宫女子从这过过?”
陈大胜木然摇头。
那晚,他跟几个兄弟反手握着刀,就从这条长廊匆忙追击而过,前朝的臣子护着他们的君主跌跌撞撞的跑着,现在想起来,他们也不是没有忠臣的,就像最后的铁骑,最后以瘦弱之身一个一个拦在长廊上的那些文臣。
那些人好像跟今天这位尚书大人差不多的,都是那种清瘦清瘦,大袖长衣的柳树风范,就是也都怕死,死前也有人尿裤的,却也不躲。
后,又有很多人冲进来了,都在前面砍杀,地面是人,墙头是人,还有那所谓的江湖人,也从四面八方出来拦截,大家就在这条长廊,踩着人尸剁来剁去,到处是血,地下都是粘粘的。
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桶水冲刷过。
柳经历依旧在前抒发情怀:“这世上,从来一家一屋檐,就像你我,咱是一家人!那些在外的虽也是大人,却各有家,各有各的圈子!咱呢,跟皇爷一个圈儿,跟那些大人们那可不一样。”
说到这里,他停下脚步看着陈大胜道:“这个你明白么?”
这话媳妇说过,陈大胜认真点头表示记住了,他是皇爷家雇工呗。
刘大人见他诚朴,便笑了,还拍拍他肩膀道:“往后,咱兄弟在宫里,这自由虽不如那些内官,耳目到底不如人家灵光,却也差不多。只这知道的就多了,陈老弟……有些事,不,当是所有的事儿,听到了,看到了,闻到了!转身最好~就全都忘了吧!”
陈大胜停下脚步,看着柳大雅认真的道谢:“多谢柳兄提点。”
那后面六人也是节奏一般的一起点头。
柳经历听他喊自己兄,就高兴的一把搂住他肩膀说:“该当的!该当的!哥哥平生最敬佩你这样的血性汉子!以后我们好好相处,为兄别的不成,你出去只管打听就是,早年跟着皇爷那一帮就没有不知道我的!”
陈大胜这前二十年,除了家人,除了小花儿,遇到的贵人可以说皆不友善,甚至处处刻薄。
可忽有一日,他接到娘子的一封信,知道自己叫什么了,这人世间便忽换了面孔,这让他每接受一份好意,心中便感恩戴德,而最最感激的,就是他的娘子。
这还没有离开多久,他便觉着已经开始想她了,只一想起就心里又疼又涨,就恨不得转身回到她身边,从此就不走了。
……她生火,就给她劈柴。她做饭,他就给她拉风箱,她碾米,他就给她推磨……想,那样的日子就是六神仙说的神仙日子吧。
有了娘子,他就是个神仙了。
娘子来了,小花来了,后来皇爷也来了……就像这托盘下面的黑色生漆面具,一看就是精工制作,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皇爷给自己那么多,自己又要如何报答他呢?
甜蜜的想着心事,陈大胜便跟着柳经历到了西外门边上的一处值房院子。
这小院不大,房舍六间,精致算不上,却顶用琉璃瓦,最最难得是,这院子角落还有一丛杂竹,半截不成形的假山上还攀着枯死的青苔……
对了,还有一口青石六角井,一些靠着墙的石锁等器物……想,柳经历是个勤奋的,必日日练习,改日必要好好请教一下腰刀技才是。
柳经历指着这院子道:“这就是咱金吾后卫跟你长刀卫的值房,以后若是有夜值或皇爷有其它吩咐,你就在这等,无有宣召莫要宫内乱走。”
陈大胜点点头,与他在院子里看了一圈。
六间房舍间间干净,从前的床榻家具皆在,甚至铺床的寝单都是丝织万字纹的。这里原是前朝一个掌印太监单独的院落,后来就分配给了金吾卫。
柳经历带他去了西边的两间,便说这屋从此归了长刀卫。
余清官他们一直不吭气,一直到有了自己的屋子才活泼起来,一个个在屋子里四处巡查,榻上躺躺,柜子里翻翻,又书柜里拽一本书出来屏息看看,半个字依旧是不认得,书都拿倒了。
柳经历好脾气,就一直很豁达的在那边笑。
等他们折腾了好一会儿,柳经历才从房里抱出一个漆水全干的招牌,挂在这套院子门口,与金吾后卫的值牌在一起并着。
他指着上面对陈大胜道:“陈老弟,来来来,你看看,这是给你们长刀卫兄弟们刚做的门牌,你看可还满意?”
陈大胜满意的点点头,这是~都承认他们了,他们总算可以人前立足了。
他是认识长刀卫这三个字的,于是站在哪儿,安静的看了很久很久,一直看到柳经历拍他肩膀,他才恋恋不舍的把眼光挪开。
柳经历带着陈大胜进了自己的屋子,亲自点了炭火,又在外面井里提了水灌了一铜护烧上,这才开始与陈大胜闲聊。
他道:“陈老弟,今儿在那边,你是不是吓到了?”
陈大胜一愣,想起刚才的事情,便困惑的点点头。
便是再傻再没有见识,也知这宫里的太监是个什么地位,那位佘太监?恩,怎么有些吓人呢,那样发脾气,也不见皇爷生气呢。
柳经历看他深思便说:“其实这事要说起来,还要从前朝说了,可你须先记得,这宫里敢称大伴的只两位,一位是皇爷身边的张民望张伴伴,还一位便是这佘自秀佘伴伴……
这两位么,偶尔怠慢张伴伴都无甚关系,甚至跟皇子亲贵,咱也不必卑躬屈膝,咱是皇爷的亲卫,自有皇爷给的体面!可~这位佘伴伴却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你要出大力气记得这一点,也要跟兄弟们好好交待,不管佘伴伴是不是个不全之身,你就得把他当成个全换人去尊重,不然,这天下的读书人能骂死你!哎!然后皇爷也不能饶了你!”
陈大胜认真记住了这话,道谢后问:“柳兄,这里面可是有讲究的?”
柳经历点头:“那是自然,这是挺啰嗦,一两句说不完,嗨!这事要从前朝说起了,哦,前朝的那皇帝,前几日葬了,咱皇爷给前面的赏了谥号,叫幽你知道吧?”
这是陈大胜不懂的话,他便实在的摇头。
柳经历也是个半瓶子醋,他看陈大胜不懂,就晃晃脑袋说:“你也不必深究,反正跟你没关系,就以后说起从前洪顺的皇帝,你便喊他幽帝,幽是恶谥,就是恶心他的字号。”
“哦!”陈大胜点头,跟着念了一句:“幽帝。”
“哎~对!幽帝!说起这个幽帝,不知老弟可知前朝的璠溪鱼道……”
柳经历话未说完,陈大胜便唰的一下站立起来大声问:“璠溪鱼道?可是那个专门改了河道的那个璠溪?!”
看陈大胜有些激动,柳经历便问:“莫非,陈老弟是两河下游之人?”
陈大胜握了一下拳头,到底是坐下了,酝酿好久,他才艰难开口道:“我,我,我家是吴之郡的。”
柳经历闻言,就无奈的叹息了,他想拍陈大胜的肩膀安慰几句,赶巧那炉子上的水烧开了。
他便站起,提了茶壶给陈大胜斟满茶杯,拍拍他肩膀道:“喝水,缓缓。到底洪顺已亡,幽帝已葬,老弟想开点。”
洪顺十一年,幽帝的皇后杜氏得痨症,幽帝忧心不已,遍寻天下为其寻医问药,后得一偏方,需离燕京千里的璠溪雌鱼入药做君。
这鱼要的极其苛刻,一得雌鱼,二得六两,三必得活鱼入药。
陆路艰辛,攀山越岭,无奈,幽帝便下旨开凿璠溪鱼道入漓河,好方便走水陆运输。
漓河属于两江支脉,却是历朝历代帝王重重维护修整的防涝河道,如此,此河道修成伊始,两江下游便一遇汛期,便年年洪涝,自此洪顺便逐步走向衰亡。
陈大胜捧着杯子呆愣许久才抬头道:“柳兄,今日我在偏殿遇到的大人,他们随便说一句话,便有可能是一个璠溪鱼道,是不是这样?”
柳经历万想不到陈大胜会问这个,他呆愣半天才说:“是也不是,像是郑尚书这等的才可以,可佘伴伴他爹,他爷,他叔父当年那种三四品的却是不行的。”
这怎么又扯到佘大伴了?
柳经历语气有些沉重的说:“你当咱皇爷为何一口一个死谏,其实这事儿还是从这里来的。
当年那幽帝在朝堂上说要开凿璠溪鱼道,满朝的文武大臣除佘大伴的祖父出来反对,竟无一人敢出来说上半个不字。
那位老先生孤掌难鸣,又一身傲骨,幽帝将他的折子驳回,他就真的死谏了,人家一头就碰死了!就咱们前面的大殿上,改日我带你去看,现下那边正修呢。
转日二次朝会,佘大伴的父亲与叔父借请罪的原由又去了大朝,谁能想到?这兄弟俩未提老先生之死,先后又上折子,请求幽帝收回开凿璠溪鱼道的圣旨,幽帝让人拖他们出去,他们就碰死在南门口了,哦,就是老弟以后值更之处……”
陈大胜喝光了茶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问:“那,后来呢?”
那佘伴伴既然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如何就成了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