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提步就朝走。身后大、二姨娘都哭起来,跪在地上求他相信自己的清白。赵晋浑不理会,一步步走出庭院,沿着青砖墙一路朝前走。
他呼吸不过来,喉咙紧的难受。
福喜亦步亦趋的跟着,不敢声张,怕扰了他心绪。
他停下来,扶着墙大口大口的喘息。冒着风雪解开氅衣扣子,这窒闷感,才觉好了些。
福喜躬身扶着他,“爷,这事就这么了了?”
没查出结果,不过是各打几板子警告一番。以福喜对他的了解,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凉风呛入喉咙,他咳了几声,“着人盯着适才寻死的那婆子亲眷,仔细去查他们私下里跟谁来往最深。若我没估错,那人……”
他没说下去,他心底其实早有猜测。
福喜没敢追问,点头应下吩咐,又道:“秦嬷嬷不是寻常下人,太太那边一日都离不得,若当真发卖了……”
赵晋冷笑:“怎么?我处置不得她的人?”
福喜大惧,忙缩头行礼,“爷,小人失言……”
赵晋没有理会他,他扶着墙,缓了一会,胸前那份郁气终于散了。
福喜跟上来,迟疑地问他:“爷这会儿出去,去月牙胡同么?”
赵晋默然,没有回答。
他一路朝前走,在灯火璀璨的襟江边停住脚步。
依稀记得那年,轻絮说等生下了孩子,要他带她来这热闹的浮华地走走看看。要瞧瞧到底是个什么世界,勾得他不肯回家。要尝一尝他夜夜喝着的酒到底是个什么味道,要亲眼看看倚在他怀里的美人,到底有没有她漂亮。
那夜放往生灯,有她和那个未成活的孩子的一盏。他这一生罪恶太多,放再多的灯许再多的愿亦是无用。
赵晋在江边吹了会冷风,很快就离开了。
——
柔儿默然坐在屋中,没有点灯。
四周太安静了,只闻那呼啸的风声裹着雪片敲打在窗墉之上。
她独自坐在这,已经足有两个时辰。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一个审判结果?或是等一句敷衍的推词?他会否说,四姨娘不是故意的,既没造成实质伤害,不若算了。
他会否为她震怒,处置一干人等?金凤等人会否受累,一并栽在这件事上?
门外轻而缓的步声,让她立时挺直背脊站起身。她朝外迎去,帘栊掀开,赵晋带了一抹雪光步入进来。
窗前微微一团凉气,凝成化不开的浓霜。他立在门前解去大氅,抖落上头落满的雪籽。
柔儿自然地上前接过,转身将氅衣搭在架子上。
等她朝他走过来时,他俯下身,紧紧的将她抱住。
她身上是暖的,穿着厚厚的袄裙,屋里炭火一直不曾断。
赵晋贪恋这一团暖意。
贪恋她柔软稚嫩的身。
纱帐垂下来,他低首吻过她的唇,柔儿感受到他的坚定和渴求,她护着肚子,另一手勾住他颈,沉默而顺从。
她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
说不上为什么,她就是这样无缘无故的相信。
他不能停。也停不下来。
女人香是醉骨酒,醉了,也就不必清醒的疼着。
往事一幕幕,在杂乱无序的节奏中快速回转。
他在脑子快要炸开的边缘俯下身来堵住她的嘴唇。
长久的喘息,长久的沉默。
她有那么多想问的事,最终却什么都没问。
她乖巧地偎着他,蜷缩在他怀抱里。
他手臂结实有力,护着她,也能为她腹中的孩子遮风挡雨。
她从来不会奢求太多。也不会胡思乱想来折磨自己。
这件事若他不再提,那就任它在沉默中过去。
他的手还在流连。细滑的皮肉,是质地最上乘的丝绸。
桃尖儿留着几个明显的齿痕,雪藕似的小臂上也有掐出来的印子。他没有半点内疚,甚至觉着这是不错的战利品。
姑娘乖得猫儿似的,再难捱,也只是小声的呜咽。她不会特别妖冶的配合,也做不出那些狐媚的样子,无可奈何的放任他,怕得不敢睁眼。
赵晋喜欢她的乖巧,享受她的体贴温和,这是个从里到外,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人。她的心,一眼就能看透。
这一刻他很庆幸还能在这里得到慰藉得到平静。
他躺在她身边。她自然地缩进他肩窝,被他拥住。
赵晋抬眼瞧着帐顶,这样的夜晚,又岂能睡得着呢。
他抚着她的手臂,轻声道:“你怎么不问问,是谁做的?”
柔儿浅浅叹了一声,“爷有爷的难处,况又并未伤及孩子。”她垂下睫毛,遮住眼底流转的光,害怕露出端倪被他瞧去。
她甚至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臂膀,“爷别放在心上,以后我会加倍小心,不若,便算了吧。”
能说出这样的话不容易,一个没见识过后宅阴私的单纯姑娘,突然遇到这种事情,她该有多害怕啊。可她纯善的,还愿站在他的立场上,去体会他的为难。赵晋不知缘何,心里忽然窒得喘不过气。
他抬手抚着姑娘的头发,许久都没开口言语。
柔儿脸颊在他颈窝蹭了蹭,哑声道:“爷,咱们睡吧。”
她小小的手,柔软的搭在他衣襟上。他伸手覆住她的手背,凑前亲了亲她的额角,像对她说,也想自言自语,“你放心,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柔儿听着,低低应了声“好”。
——
卢氏上路那天,只有府中管事并几个仆役目送。
车马踏着晨雾驶出金燕角,转个弯,就再也看不见了。
她孤身坐在车中,身边跟随的仆从神情木然,被撵到庄子上,一应供给都要低上几个档次,远离城中,偏居一隅,所有热闹繁华都跟自己再无关系。
卢氏没有回头,也没有朝窗外望。
她心里很平静,在哪里对她来说都无分别,不过是换个地方苟活罢了。
只是可惜了,没能在离开前安排好身边的人,也不知织懿夫妇怎样了,再就是……秦嬷嬷,白白跟了她一场,在该颐养天年的年岁受了这大罪。
但她可以接受这现实。人生一直在失去,生离死别,她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又如何去顾别人。
赵宅后巷,外院副管事王钊家的婆子正在跟牙婆说话,“邢姥姥您是知道的,这么多年咱们赵府的奴才除了您,不卖第二家。这几个都是犯事撵出来的,贱卖价儿,您随便给两个子儿就领走,仔细些,可别再买到旁的大户去祸害人家。”
犯了事的罪奴,贱卖后只能沦为苦力,去矿上或是河堤做那些最辛苦的力气活。
邢姥姥四年前三姨娘死那回就替赵府卖过人,深知这里头的门道,闻言含笑道:“王大娘说的是,事儿交给婆子我,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她仔细瞧了瞧被领出来的几人,缺了一颗牙齿的嘴笑得合不拢,“这不是秦嬷嬷吗?赵家最体面的嬷嬷,这是犯什么事儿落到这地步?”
王大娘含笑道:“您别问了,咱们府里的事儿,外头最好别打听,回头有人问你她怎么出府的,你就说年老力衰没了用,自己请卖。这汉子是张二春,其余都是他家的儿女媳妇儿,一并带了去,我就不远送您了。”
邢姥姥笑呵呵应下,“好说,好说,人我领走,回头再有好货,记得多关照啊。”
等王大娘进院关门,她回头招招手,巷口候着的几个男子就靠近过来,邢姥姥笑道:“把这老的带回去先关着,这几个,堵了嘴带到小树林。”
张二春扭过头来,堆了一脸笑问:“邢姥姥,是不是小桃姑娘吩咐了,在树林子给钱?”
邢姥姥眯起眼,声音带笑,“是了,小桃姑娘都交代好了,你们爷儿几个,等着享福吧。”
张二春松了口气,明显振奋起来,还回头对垂头丧气的儿女道:“没骗你们吧?你们娘不白死,咱们家要发达喽!”又求那邢姥姥,“我瞧就别堵嘴了,我们爷儿几个,保证不吭声。”
邢姥姥不赞成,“样子总得坐坐,这还没出金燕角呢。”
张二春等无奈,配合被人绑了手堵了嘴。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小树林,邢姥姥那一伙人将父子几人按在地上跪着,张二春一走进这林子,不知为何右眼就开始狂跳。
邢姥姥左右四顾,确认此地并无旁人,才压低声音露出狞笑,“喏,我手里这个,小桃姑娘给的。”
张二春裂开嘴,见她手里攥着一只巴掌大小、金灿灿的实芯锁。这要是卖了银子,能换多少东西啊!他仰头对邢姥姥狂点头,目露喜色,心道一个黄脸婆换这么大块金子,简直赚大了!
邢姥姥却是手一收,把金锁放回了兜里,俯身笑道:“这是给我的,小桃姑娘说了,觉着你们一家靠不住,与其花钱笼络受你们一辈子要挟摆布,不若彻底了断后患。你们可听好了,到了地底下要寻仇,可别找错人,可不是我心狠,是你们自个儿认错主子。动手!”
她一声令下,负责押送张二春一家的男人纷纷从袖子里掏出一截绳子,扣在几人脖颈中就使劲勒紧。
张二春仍未接受现实,他瞪着眼,还盯着邢姥姥方向,他的金子、那么大块金子,怎么能,怎么能……?
嘴被用破布堵着,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他儿子年轻,使劲挣脱了身后索命的绳子,但他没有逃走,而是扑上来想从这些恶人手底下救出父亲。
邢姥姥不耐烦地道:“动作快点!赶紧按住他,别叫他叫嚷起来,引了人来就完了!”
话音刚落,就听几声飞箭破空而来。
正与绳索争夺性命的张二春陡然听见个熟悉的声音,“在这儿呢,在这儿!”
福喜带着的护院都会武,片刻就将那伙人全部擒住,福喜将张二春脖子上的绳索解下来,冷声道:“张二春,你死八百回都活该!卖主求荣,连你老婆的命你都能卖,有什么话,待会儿见了爷,你自个儿说!这会儿留你性命,是给你个赎罪机会,要不要把握住,你自个儿决定!”
张二春给勒得差点断气儿,这会儿一个字说不出,蜷缩在地上使劲咳嗽。他儿子翻坐起来,摘掉嘴上塞着的麻布,哀声道:“福喜哥,我爹糊涂,我去见爷,我跟爷说!”
——
夜里又落了雪,赵家祠堂里头,四姨娘跪不住了,腿一软就倒在蒲团上。
二姨娘将她扶住,轻声道:“四妹,你怎么样?若是累了,不若去里头躺一躺吧。”
四姨娘厌恶地甩开她的手,“别碰我!云璧若,不用你假好心,我有今日,都是你害的!这会子假惺惺干什么?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我告诉你,我尹留仙不信邪,但凡叫我能出了这祠堂,下半辈子,绝不叫你好过!”
二姨娘闻言蹙了蹙眉,颇无奈地叹口气,“四妹,咱们如今都被关在这儿,是谁连累了谁,一时哪能分辩?留待过些日子官人查清楚,到时你就知道,你是误会我了。咱们都是给人当妾的,奴婢一样的人,害了人家的孩子,难道咱们就能提个位分不成?倒是太太,她身体不好,如今迁到庄子上去住,也不知习不习惯。太太是娇养惯了的贵重人,跟咱们究竟不同,心里还不定怎么委屈呢,真让人担心。”
“二姨娘不若担心担心自己吧。”
门外一声喝,依稀是福喜的声音。二姨娘蹙眉转过脸来,紧闭了数日的祠堂大门被人从外推开。
凉风卷着雪沫子,残暴地朝内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