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从湖上吹来,哗然穿岸而过,容央扭头,定睛望向虹桥底下的一丛绿草。
一根抛竿从草丛里探出,钓线如银丝,抛入桥底水下,在湖光反射里忽隐忽现。
草丛外,一双男人的小腿扎入眼帘。
“那儿……有个人?!”荼白一惊。
容央双眸一眯,上前两步,登上画舫。视野移动,那人的形象从垂柳绿草里显出。
长手长脚,枕臂平躺,脸盖一顶笠帽,嘴叼一根春草,腰边一根鱼竿深扎入土,竿下一个鱼篓水光潋滟。
不声不言,嚣张又内敛。
“哪儿来的莽汉,竟一声不吭地躲在桥底下偷听……”荼白小脸臊红,回想先前所言,心跳慌乱,不及谇完,雪青示意噤声。
斑驳碎金铺陈四周,桥底愈显晦暗模糊,容央眼神泠然,视线自男人唇间移开,定格在那双被斜阳照射的黑靴上。
一双紧扎的、漆黑云纹长统软靴。
“走。”
※
湖风阵阵,珠帘翠幕的画舫渐行渐远。
雪青端来一杯刚沏好的香茗,容央接过,垂眸轻抿一口,回想先前所遇,脸上依然微热。
幸而舱内光线昏暗,一如那男人模糊的轮廓,并不至于令人无所遁形。
容央搁下茶盅,扭头朝窗外,春水潋滟,烟草铺堤,东岸的如雷欢声已近在耳畔了。
“今日开园,上午有博*彩节目,下午有龙舟争标,士庶商民都在东岸争看,对么?”容央望着丛丛绿柳后的雕甍画栋,声音低低,如自言自语。
然雪青知道这不是自言自语,顺着答:“是。如非三殿下这般不爱热闹,又被迫入园的,恐不会钻到那冷冷清清的西岸去。”
舱内一时沉默,少顷,容央转回头来,鬓边珠钗光华流转,衬得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暗室生辉。
“是吧?”语调上扬,倨傲,娇俏。
雪青浅笑。
容央敛眸,继续凝神。
那男人穿的是官靴,武官的黑革云纹长靴,紧紧地裹着一双小腿,把那肌肉轮廓突显得流畅而硬朗,即便一动不动,也散发着贲张的、令人不敢冒犯的力量。
“除护驾的金、银枪班直外,今日都来了哪些武官?”班直各司其职,不可能有空至西岸垂钓,容央捋着思绪,补充,“年轻的。”
并没有看到男人的脸,但就是有种直觉,那是个年轻的。
“三衙中六品以上的官员,冯太尉家中的大小公子,还有近日刚回京的忠义侯府褚四爷及大郎君,据说今日都有来的。”雪青一一道来,细察容央神色,知道没有再藏着的必要了,直言道,“殿下可要去查那人身份?”
平白被一人听去那么多私房话,多少有些难为情,何况容央还大喇喇应了荼白的那句“是也不是”。
如遇上个不知分寸的流传出去,再给人夸大其词,恣意编排,必然有损帝姬风评。
找出来叮嘱一二,总是保险的。
容央欲言又止,不快道:“走都走了,再折回去,像什么样子。”
欲盖弥彰。
湖上金箔晃在眼底,晃得人有些晕,容央歪头支颐,懒洋洋阖目:“再者,我也没说错什么。”
嘉仪帝姬赵容央本就是大鄞首屈一指的皇室美人,她应一声“是”,有什么错?
雪青忍俊不禁,连连称“是”,又宽慰:“我瞧那人一动不动躺在岸上,八成早已梦游天外,殿下倒也不必多心。”
容央闻言,纤长的睫毛底下,瞳仁一黯。
那男人并没有睡。
金辉下,他嘴里叼着的那根狗尾巴草明显动过,平直的唇线也明显上扬过。
在荼白抱怨的那一刻。
她看得很清楚。
第2章 、夜宴
一片白浪卷来,画舫微微晃动,荼白从舱外撩开帘幔,欣喜道:“殿下,王公子来了。”
容央睁开双眸,船窗外,斜晖脉脉,一艘画舫正披着薄暮溯流而来,船头一人临风玉立,青衫佩囊,羽扇缁冠,不是王忱是谁?
想起先前所闻,容央不快又生,错开视线:“来就来,高兴个什么劲儿?”
荼白知她嘴硬心软:“王公子来,定是有话要对殿下说,奴婢吩咐船家把船停一停?”
容央没应,荼白便知这是默认的意思,喜笑颜开地去了。
舱内,雪青给容央斟茶:“殿下可要派人去查一查那事是否属实?”
问的是王忱前日私会其表妹之事。
容央意态冷淡,睨着那盏白烟氤氲的花茶,没有做声。
认识王忱,是三月前的事。
那会儿方仲云流连烟花巷,为歌姬一掷千金的事刚传入玉芙殿,她急匆匆赶至垂拱殿去,阻止官家下笔赐婚。
本以为是良缘一桩,哪想又成丑事一则,阖宫上下笑她有眼无珠,就连一贯视她如宝的官家也开始责她心粗气浮,这方屡屡遇人不淑。
王忱便是那时出现的,在年初最后的那场雪下,她从垂拱殿往回走,他在内侍的引领下前往垂拱殿。
漫天都是雪,他一袭水青色圆领官袍,从雪里走来,如不看那张确乎不扬的脸,“萧萧肃肃”、“长身玉立”这类美好的词都未必能描绘他当时的风采与气度。
可是脸不美,便是满盘皆输。
她只匆匆一瞥,傲然离去,他却脚下一停,静立在她必经的雪径边。
他看她,眼神平静而汹涌。她不满,回视。他垂眸,颔首行礼,须臾后,唇边微微扬起一抹笑。
一片雪恰从他唇边飘落。
容央心里一撞,越过那雪,盯着那笑,不知不觉也驻足在了他必经的雪径边。
他分明不美,甚至于丑,可这垂眸颔首的微微一笑,却如春风化雪,一点一点,不知不觉地化开在她心间。
耳畔水声哗然,又一片白浪卷来,是对面那艘画舫近了。
容央敛神,指尖拨弄着茶盏上繁复的彩绘牡丹花纹,静静道:“查。”
因为是他,因为还是希望最后能是他,所以,必须要查。
雪青领命。
外面一阵喧哗,少顷,荼白眉欢眼笑打帘而入:“殿下,瞧瞧王公子给您送来了什么!”
船外有微风,随着她打帘而入,一股香气弥漫舱内。容央狐疑,盯着荼白捧在手里的红木镂雕食盒。
荼白麻溜地端上来,揭开盒盖,浓郁鲜香扑鼻而至,一盘色香味浓的糖醋鲤鱼映入眼帘。
容央一愣。
“知道殿下爱吃鱼,这是王公子今日晌午亲自在湖边所钓,钓完后,又亲自下厨烹饪的。”
香甜的味儿包裹四周,容央胸口鹿撞,转头看窗外。
漫天彩霞倒映于潋滟碧波里,王忱颀长身形外镀着一层金辉红晕,眼底唇边一抹笑,似远又近。
“还是殿下最爱的口味呢……”耳畔,又落下荼白的窃笑。容央敛目,故作淡然看回那鱼,越发心如擂鼓。
他便是最会如此,拿别人最想不到、也瞧不上的方式撞她的心。不像金玉珍宝那样冷,也不像风花雪月那样虚。
“君子远庖厨”,而他一出招,非但没折损那谦谦之气,反而增添一分这人间最质朴、赤诚的气息。
雪青照惯例先试毒,无碍后,把双箸呈给容央。
容央顺着她剖开的地方落箸,夹起一块品尝后,嘴角忍不住上扬。
鱼虽是糖醋,然因她爱酸更胜一筹,故而酸味较甜味更地道浓重,分明是码着她的口味做的。
容央腹诽狡猾,忍不住又尝一口,再落箸时,眼前一亮。
酱汁浇淋的鱼肚里,一小卷尺素半隐半现,容央用双箸把尺素夹出来。雪青掏出丝巾包着接过,打开后,呈给容央。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
脸上瞬间一热,心脏紧跟着急跃,容央抿紧唇,朝窗外看去。
余晖西斜,水光潋滟,他意态闲闲地站在那儿,笑意分明很浅,却又直逼眼底,把一双细长的吊梢眼衬得风华流转。
只是那下半截还是粗制滥造,扁塌鼻,短人中,嘴唇大而瘪,衬着并不算白皙光滑的皮肤,平心而论,很有几分癞蛤*蟆的神韵。
依旧难看,可那气度也依旧萧肃,矜贵。
于是容央心底出现了一个意象——一只高贵的癞蛤*蟆。
“无事献殷勤。”容央唇语,故作不豫。
王忱也唇语,只一字:是。
容央绷着小脸,“啪”一声把竹帘拉下,故意不再看他,也不再给他看她。
雪青低低询问:“殿下,这尺素……”
容央纤睫微垂,遮去笑意:“收下吧。”
※
画舫复行,与对面那艘相错而过。
雪青把那盘吃过的糖醋鲤鱼收回食盒,刚一走出船舱,守在外边的荼白立刻凑上来:“怎么样,殿下是不是乐坏了?”
雪青扭头示意荼白噤声,走开两步把食盒塞回她手里,方道:“殿下金枝玉叶,不过区区一盘鱼,何至于就乐坏了?”
荼白瞪眼:“能一样嘛?‘鱼传尺素’……这可不是一道热乎乎的菜,而是一份热乎乎的情!”
雪青蹙眉:“人品如何暂且未定,如是个表里不一的,这情便是再热乎,殿下也不屑一顾。”
荼白明白过来,压低声:“你还在怀疑王公子和那表妹有私情?殿下先前不都说了,只是些闲言碎语么?”
雪青道:“三殿下也说了,无风不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