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公主下令,让齐公子随便给驸马安排一个地方住,还说越远越好,齐公子会意后,便……”银翘没继续说下去。
齐明箫是她与褚晏大婚之前,被阿时一起送进府里来的二十个清客之一,无论姿色还是才情都是二十个清客里面的翘楚,首当其冲受到了宋茹甄的青睐。加上齐明箫智谋过人,人情练达又通透,她便将府里的一应管事都交给了齐明箫来掌管。
身为宋茹甄的知心人儿,齐明箫自是也清楚,皇上让他们这些所谓的清客,与驸马差不多时入府的目的,就是为了故意折辱驸马,故此才暗中将褚晏安置在这简陋破旧的柴房里居住。
宋茹甄的心虚又深了一层。
褚晏入府一年来,她确实不曾对他的生活过问过,自是不知他住在柴房。不过以往就是知道褚晏住柴房,初时虽觉不妥,最终还是会选择听之任之,毕竟她最初目的可是为了折辱褚晏,逼他造反。
“你在外面候着。”
银翘将装着金疮药和绷带的盒子递给宋茹甄,宋茹甄接过推门进了屋。屋里没灯没炭,又阴又暗,湿冷湿冷的,空气中隐隐约约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宋茹甄往里面走了一些,这时天已蒙蒙亮,从破烂的窗棂间透进几缕光亮,照亮了不远处床上的光景。
褚晏靠坐在床头,身上只穿着一层单薄的中衣,半截身子都露在外面,脸隐没在床头的阴影里,气息近无,一动不动的。
宋茹甄不确定他是醒着还是睡着,轻挪脚步走近了些,这才看清褚晏双目紧阖,唇瓣惨白,脸颊上却有潮红。
他的左臂垂在身侧的床沿上,不仅衣袖上全是血,床上,床沿上都是血,不过因为这屋内太冷,血已经凝固了。
这么冷的天,又受了那些伤害,宋茹甄还以为褚晏冻死了,心里一慌,忙走过去坐在床边,先撸起了褚晏的衣袖看了一眼,只见手臂上血肉外翻,看起来甚是触目惊心。
伤口里还有血在往外流,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无血可流,流势倒是非常缓慢。
他的伤口根本没有做任何包扎,所以才流的到处都是。
又摸到褚晏的手臂肌肤有些烫手,似是在发烧,好在人还活着,不由得松下一口气。
她抬起手心,刚覆盖在褚晏的额头上,褚晏黑漆漆的双眼毫无预兆地睁开了。
四目相对,二人俱是一愣。
半晌后,褚晏黑着脸,声音沙哑道:“你来做什么?”
“你发烧了。”宋茹甄尴尬地收回手。
褚晏盯着她不说话,目光却如刀锋般锐利。
宋茹甄假装看不到,转身将放在一旁的木盒打开,拿出了金疮药和绷带,“本宫带了最好的金疮药来……那个,本,我先替你上药止血吧。”
褚晏冷声拒绝:“不必。”
“昨晚我喝多了,实在不知道自己会做那些事,也不是故意要对你……”
宋茹甄本想解释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是酒后的无心之举,可是说着说着她忽然意识到,无心也好,有意也罢,事情都是她做的,褚晏变成这幅样子也都是她造成的,所以再多的解释在这一刻看来,只会显得可笑又苍白,便住了嘴。
“说完了?”褚晏睨着她,眉宇间尽是不耐烦。
“……”宋茹甄张了张嘴,却是半个字也没吐出来。
“那就滚。”褚晏咬牙。
滚?!
褚晏竟然叫她滚?她可是长公主,这个世上谁敢叫她滚?
宋茹甄刚想发作,忽然瞧见褚晏眼里一闪而过的暗芒,顿时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她是来送关心的,是来平息褚晏怒气的,冷静,冷静。
深吸了一口气后,宋茹甄变脸似的笑开,俏皮又嚣张地说:“要我滚也行,先让我把你的伤口处理一下,不然我就一直赖在这里。”
少女本就长得娇美,这一笑便如大雪初霁后艳压枝头的红梅,明媚又耀眼。
褚晏冷冷地盯着宋茹甄。
宋茹甄也不甘示弱的盯着褚晏。
第4章 预兆(四)【捉虫】
罢了。一番对峙后,褚晏先挪开了目光,转过头去。
宋茹甄心中一喜,这是褚晏退让的信号,她二话不说,快速打开金疮药的盖子,拉过褚晏的手臂就要上药,褚晏果然未做反抗。
褚晏的伤口看起来血肉模糊,整个手臂上全都是血,厚厚一层,伤口上还有一些黑色的杂质,好像是一部分凝固的淤血痂。
她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替人处理过伤口,自小到大也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一时不确定上药前是不是要清洗一下伤口。
但她四下一看,这昏暗的房间里连个炭盆火炉都没有,一看这里就知道褚晏身边,根本没个下人伺候,估计也没什么热水。
再想着褚晏一会儿该不耐烦了,便也不计较这些了,直接将满瓶子珍贵的金疮药全部洒在褚晏的伤口上。
只是这样深可见骨的伤口,她看着都觉得疼,上药时,褚晏竟然没有半丝异样,她心里一时对褚晏佩服至极。
上完了药,宋茹甄用绷带在褚晏的小臂上来回缠了厚厚三层,终于没再见血洇出来,这才满意地打了一个精致的蝴蝶结。
做完这一切后,宋茹甄的额头上已经累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抬头却见褚晏的头还偏向里侧,跟个木头人似的完全无动于衷。
好歹她替他包扎了伤口,多少得看一眼吧,宋茹甄最是受不得被人忽视,她知道褚晏最不喜她碰他,便故意捏了捏褚晏的手心,道:“包好了,你看看行不行?”
她这一捏,才发现褚晏手心不仅烫,还都是汗,看来他烧的不轻。
褚晏手背筋脉骤然绷紧,皱眉扭过头来,警告地瞪了她一眼。
宋茹甄却冲褚晏弯眼一笑,然后才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手。
褚晏愣了下,目光仓促下移,落在了包扎好的手臂上。
片刻后,他的脸色遽然一变。
见状,宋茹甄还以为自己上的不是金疮药,而是毒药,急忙捞过他的手臂待要查看,就在这时,宋茹甄背脊寒毛一竖,不知从哪里感觉到了一股杀气。
褚晏顺势一把将她拉到怀里抱住,翻身就是一滚,直接从床上咕噜两下滚到了地上。
落地止住后,她的背已经贴在了地上,而褚晏在她的上方,但她没有感觉到疼,好像褚晏的手臂一直护在她身后,并没有摔痛她。
她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褚晏。
褚晏急急推开她,微微喘息着撑起身子,坐在地上瞪着她恶狠狠地道:“既然包扎完了,还不快滚!”
“……”
又滚?!
他到底在发什么疯,一会儿失了魂似的,一会儿莫名其妙地抱着她摔了一交,现在起身又让她滚。
别以为她纡尊降贵地来给他送关心,他就可以这般不将她放在眼里。
她怒容满面地坐了起来,指着褚晏的鼻子:“褚晏,你……”
“我叫你滚!你聋了吗?!”
宋茹甄被褚晏吼愣住了。
褚晏很少在她面前有如此失态的急促,哪怕昨日她那样对他,也没有这般恶声恶气,可见他真的是又气又急。
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在褚晏面前任性,因为褚晏似乎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她忍气吞声。
哼!这个破地方她还不想呆呢!
吐了一口浊气后,宋茹甄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屋里的地面全是土质压实,起身后,宋茹甄撒气似的拍了拍裙裾上的尘土,昂首挺胸地冲褚晏啐了一声“疯子”,扭头就走。
临到门前,屋外的曦光射进屋内,昏暗的光线微微亮了些,宋茹甄趁隙扫了一眼屋内简单的陈设,蹙了蹙眉。
银翘急忙迎了上来,宋茹甄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褚晏缓缓起身,刚站定,一道黑影从房梁上悄无声息地落在他面前。
“师父。”褚晏恭敬施礼,似乎丝毫不意外此人的出现。
“为什么要救她?”说话之人身穿青衣,银发白髯,一副江湖中人打扮,年纪约莫五十上下,自有一股不怒而威,铁骨铮铮之气。
褚晏垂下眼帘,低低地说:“她还不能死,徒儿有些事情还没弄清楚。”
“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才甘愿留在这里?”
褚晏抿唇不语,显然是默认了师父的话。
“你是我风疾刚的徒儿,莫说区区一个公主府,就是整个华京也未必困得住你,这一年来你画地为牢果然是另有隐情。”
“还请师父恕罪。”
风疾刚冷哼:“你何罪之有,命是你自己的,名也是你的,与我何干,如今十年之约已到,你我师徒缘分已尽,既然你不愿离开,那你以后……”他深深地看了褚晏一眼,拂手道,“便好自为之。”
“师父……”话音未落,风疾刚的身影已经原地消失了,只留下一道刚劲的疾风拂乱了褚晏的发丝。
半晌后,褚晏抬起左手臂,注视着绷带上的蝴蝶结,那是一个打发繁复又精致的蝴蝶结,有四结两尾,四结舒展,就如同一只振翅起飞的蝴蝶。
他曾经,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
宋茹甄连灌了三杯茶水,银翘在一旁劝道:“公主消消气,何必被驸马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你说的对。”宋茹甄冷笑,“何必因他生气,他也配!”
狠话放完之后,梦境里蕙兰,阿时惨死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里,宋茹甄心底一怵,蔫了。
做惯了高高在上的公主,总是看不清眼前的局势。
虽说梦境未必是真,但对于宋茹甄而言,她就如切切实实地经历了一番一样,褚晏挥刀斩下的绝情,阿时临死前的绝望,她被阿时牵连而死的痛苦,有些发自骨子里的惧意她忽略不掉的。
她本就不是发自内心的想要折辱褚晏,如今这般境况,她更不想再去折辱褚晏,眼下只能先安抚好了褚晏再说。
茶瓯握久了有些烫手,她想起褚晏还发着烧,又吩咐下人去请了徐太医看褚晏。
昨晚一夜未睡,方才又在褚晏那里受了气,加上大梦混沌,她的头一时又沉又重的,草草用过早膳便睡下了。
这一睡,便又梦到了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穿过了乾庆门就是内廷禁地的后宫了,华丽的轿辇在暮色中穿过长长的汉白玉甬道走向乾庆宫,两旁的朱红高墙安静地耸立着,白雪覆盖在琉璃瓦上折射着清冷的光。
八个身穿青衣的小太监气息不喘地扛着轿辇,唯有轿辇的吱吱声在空旷的广场上有节奏的响起,纱幔在夜风里掀起一角,露出宋茹甄慵懒昳丽的娇颜。
就在这时,迎面来了一队太监,手里似乎抬着一个什么东西,见了她的轿辇后,便退到一边,跪在地上,等着她的轿辇先过去。
宋茹透过纱帐瞥见那帮太监们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白布上有大团黑乎乎的的东西,像是血。
“慢着!”
“停轿。”一旁随行的蕙兰喊停了轿辇,挑起了纱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