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顾清霜露出惊奇之色。若是外衣,前后常是都有中缝,但寝衣睡着舒服最为要紧,制式是次要的,背后从来不做中缝。
她满目不解:“背后没有针脚的。”
萧致点点头,也只当是一时的异样。过了会儿,那痒意却越来越厉害,直让人忍不住地想挠。
顾清霜状似不明地帮他撩开衣裳查看,这一看就是一惊:“怎么起了这么多疹子?!”
于是自然转脸便喊袁江:“袁大伴,快传太医来!”
袁江本在外面候着,听言也无暇多问,就忙着人去了。
宫中每晚都有太医值守,但皇帝年轻,身体康健,从未有过这个时辰传太医的事情。是以乍闻是皇帝传召时,几名太医都禁不住地神情紧绷,提上药箱就急赶而来,不过半刻就入了碧玉阁。
顾清霜脸上的急切与方才一般无二:“太医快看看。好端端的,皇上平白起了好些疹子。”
言罢便下了床,将床边的地方让给太医施诊。
太医施诊之时,她只摆着满面的焦急,一语不发地立在旁边看。不多时就有太医瞧出了端倪,含着疑色道:“臣想看一看皇上的寝衣。”
皇帝依言褪下寝衣递给他们,又信手穿上宫人递来的干净寝衣,顾清霜看着他们茫然不解。
几名太医捧着寝衣退开几步细作查看,片刻,又一并折回来回话:“皇上,该是这寝衣……被人下了药了。”
“怎么会?!”顾清霜花容失色,惊呼之后即刻跪地,慌乱地一拜,“皇上,臣妾没有!”
“快起来。”萧致伸手扶她,她抬起脸,双目含泪:“臣妾不会害皇上的!”
太医在此时插了话:“……也确不该是才人娘子所为。”说及此处,几人不自觉地都放缓了呼吸。宫闱之人,总是让人心底生寒的,“因为……这药粉虽然衣料之中难以辨认齐全,但臣等凭借味道认出其中两味,俱是活血之物,会致妇人小产。皇上之所以觉得痒,不过是这药恰好引发了敏症罢了。”
话音落下,顾清霜的脸色唰然惨白:“什么……”
萧致也是一愕,旋即沉色:“快给才人诊脉。”
顾清霜全然滞在了那里,阿诗与一名宫女一道上前才将她扶起来。她好像直至坐定都还没回过神,由着太医把了一会儿脉,才忽而抓住太医的手急问:“怎么样了……我的孩子怎么样了……”为她把脉的太医,神色正一点点沉下去。
方才禀话时他并不太急,一是听宫人说着寝衣今日才第一回 穿,也就方才才穿上,接触还不久;二来是看这位清才人气色尚佳,不似受了影响的样子。
然而这一搭脉,他却发觉她胎像已虚得几乎难寻。
他一时不敢妄断,迟疑着看向同僚。那位资历更老些的太医便也上前为顾清霜搭了脉,过了会儿,沉声问她:“敢问才人娘子,与这寝衣接触几日了?”
“这寝衣是我亲手做的……”顾清霜怔怔道,“两身都是。前后加起来,六七日吧。”
便闻那太医重重一喟,向皇帝一揖:“才人娘子胎像已弱……然气色尚可,臣等悉心为娘子调养,孩子或许还能保住。”
话还没说完,顾清霜身子一软,下意识地撑住了床沿才没摔着。
萧致伸臂将她搂住,低声安抚她:“别怕。”又吩咐太医,“务必将孩子保住。”
太医们应下,退去外屋斟酌药方。顾清霜神思涣散,木然良久,空洞地双目才又望向他:“皇上……皇上……是谁……”
“别怕,别怕。”他轻轻哄着她,眸光却是一厉,“袁江。”
“诺。”袁江不必他多言就赶忙一应,带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这回的事,与贵妃前些日子可大不相同。贵妃失子之时是二人独处,在场的就他们两个,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如何决断全看皇帝信谁。但这回,问题出在寝衣上,自是要一条线追查下去。
寝衣出自清才人之手,但总不能是清才人自己不想要这孩子,那就往前数――碧玉阁、尚服局里经手过衣料的宫女宦官,乃至负责将衣料送进宫的织造官员,都要一一查过。
是以一夜之间,宫中便压起了三十余人,连那日从绿菊手里接过布料送进屋来的卫禀都被盘问了彻夜。
翌日顾清霜再见到他时,他眼下乌青浓重,哈欠连天。
“委屈你了。”顾清霜边说边示意阿诗搬椅子来让他坐,卫禀实在困得厉害,便也没太客气,落座摇头:“没事,臣一会儿补一补觉就好了。”
说着扭脸问阿诗:“余下的桃毛你可料理干净了?掉脑袋的大罪,你可别疏忽。”
桃毛触及皮肤,奇痒难耐。但因其细软,粘在衣料上便是太医也瞧不出来。顾清霜不愿自己遭那个罪,只在皇帝衣料上沾了,太医也只能觉得是皇帝对衣料里的药粉过敏。
但卫禀说得对,再难寻的东西也还是谨慎些好。一旦被查出来,那可真是掉脑袋的大罪。
阿诗听言就横他:“还用你说?早收拾干净了,水渠里一冲,什么都没了,你安心补觉去吧!”
“你干什么总凶卫禀!好心叮嘱你罢了!”顾清霜轻斥阿诗一句,又问卫禀,“咱碧玉阁还有几个押着呢?”
卫禀说:“绿菊,还有和她一起当值的紫檀。”
顾清霜颔一颔首:“御前与宫正司的人都精明,紫檀没有嫌隙,熬上两日他们自然瞧得出,便会将她放了,你到时带她过来,我好生安抚她。绿菊那边……”
她抿唇思忖片刻:“贵妃在宫里这么多年,收拢几个忠心的手下总是办得到的,只怕还有的审。你一会儿拿些银钱送去宫正司,就说这些日子辛苦他们,慢慢审问无妨,别让人平白死了便是。”
她一切都安排好了,现在唯一要担心的就是人死得不明不白,而后死无对证。
又过两日,顾清霜在午后起来时落了红,匆忙传太医来看,太医看看她毫无血色的脸,再搭脉半晌,终是只得谢罪:“臣无能,但娘子年轻……精心调养些时日,自会再得喜讯的。”
不及说罢,痛不欲生的哭声已响彻碧玉阁。
自然,她这为孩子而哭自然是假的。
她从不曾有孕,自开始做寝衣那日起,调节脉象的汤药就减了量。直至事发当日,药完全停了,再拖上三两天,当然是就算天神下凡也不可能摸出喜脉了。
只不过,她到底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的人。想想家中的父母弟妹,哭得痛彻心扉半分不难;若再想想那负了她的贺清晏,难过还可再深两分。
皇帝闻讯很快便赶了过来,温言哄了她良久。直至有朝臣入宫议事,他才不得不回紫宸殿去。
阿诗在圣驾离开后挑帘进屋,福身禀说:“紫檀刚回来了,但说方才有人去宫正司,带走了绿菊。”
顾清霜一惊:“什么人?!”
“娘子莫慌,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阿诗道,“说是竹嬷嬷亲自带了好几位得力的嬷嬷去提的,道太后娘娘要亲审。”
顾清霜这才缓缓舒下气,静了会儿,唇角勾起笑:“还是太后娘娘老谋深算。”
连皇帝都劝她搬离芳信宫。如今她的孩子出了事,太后自也会头一个疑到贵妃头上。只是她不仅怀疑贵妃,也信不过皇帝,更怕宫正司那边揣摩圣心放贵妃一马,让这事不了了之,所以索性提了人押在自己手里。
那她就不必再担心了。太后素来看贵妃不顺眼,如今机会难得,自不会放过。
第34章 螳螂捕蝉
珍容殿里, 四下安寂。
前些日子贵妃总在殿里坐着怔神,一坐就是大半日。自清才人小产之后,她倒不那样怔神了, 着人寻了绢布针线,做起了绣活来。
从早绣到晚, 一绣就是一整天。
她的手艺是庄太妃一手教出来的, 庄太妃家里头在织造做官,女眷们接触这些都多,手艺一等一的精巧。贵妃一日日学下来,做得便也不差,早些年还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的时候, 太后也是喜欢她的绣品的。
说起来,她与皇帝日久生情,最初戳破那张窗户纸的,也是她绣出来的一方帕子。
在那之前, 宫人们都只瞧出皇帝对她有意, 而她只顾思念故土, 似乎从不动心。
后来, 那方帕子落了出来,绣着一对鸳鸯, 旁边一笔一划配着的小字,却是皇帝从前写的一首词。那首词与情爱毫无关系,偏那样绣在鸳鸯旁边, 各种意味反倒更为明显。
也正因此, 情愫才再也遮掩不住, 她最终避去了千福寺去。
思兰一语不发地立在她身边回忆这些往事,又看看她面无表情地一针针接着绣下去的样子, 心里说不出的苦涩。
贵妃娘娘在过往种种里,是有算计,甚至就连最初的那方帕子也不是平白掉出来的。可她对皇上的爱恋却是真的,万般算计,都不过是为了让他将她看得更重一点。
再说,她有算计,宫里别的女人难道就没有么?远的不说,就说那个清才人顾氏,思兰就不信她真是因为缘分入了皇帝的眼的!
如今……皇上怎么就能因为一个顾氏,对娘娘薄情至此呢?
思兰心下直不知该恨谁,定一定神,上前柔声劝她:“娘娘,歇一歇吧,别累坏了眼睛。”
南宫敏手上停也不停:“要来不及了,你不必管我。”
“娘娘……”思兰还想劝,南宫敏忽而抬起头:“思兰。”
思兰一怔,南宫敏叹了口气,脸色随着这口气更加黯淡下去:“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这回,怕是要被我拖累了。听闻清才人那边的绿菊已经被押走,我想来想去,押你去问话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思兰后脊直发了一阵凉,冷汗涔涔渗出来,弄得一阵黏腻。
这些事,她这几日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想来除了怕也别无他用,每每都只好硬将杂念放下,颇有一种安然等死的麻木,麻木之余也就不记得怕了。
眼下她这样冷不丁地直言提起,倒将思兰心里那股子麻木激了个粉碎,恐惧也腾了起来。
“不会的……”她张惶摇头,“不会的娘娘,皇上看在您的面子上也……”
“我哪还有什么面子。”贵妃自嘲一笑,放下针线,执起她的手,“若有人来押你去,问你什么,你就招什么吧。我的命不是你能保的,倒盼着你少受点罪,活着出来,日后还能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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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宁宫里,绿菊被扔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头待了一整夜。她怕极了,头半夜不敢睡,临近天明时才撑不住昏昏睡过去,前几日在宫正司受刑挨打好像都不如这一夜难熬,晨光熹微间门声吱呀一响,反倒让人心里头一松。
绿菊连忙爬起来,四个积年的老嬷嬷先后进了屋,绿菊被她们的气势吓住,不自觉地往后一跌,靠向墙壁才没摔着,惊恐不已地看着她们:“嬷……嬷嬷……”
为首的墨竹打量着她:“瞧你也不是个蠢笨的,太后娘娘想知道什么你都清楚。劝你自己说,大家都省些力气。”“奴婢……奴婢冤枉!”绿菊瑟缩着跪地,连连叩首,“才人娘子小产奴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太后娘娘明鉴!”
“那倒是我看错你了。”墨竹眼中生出不耐与厌恶,微微侧首,“带进来吧。”
便又有四名宦官进了屋来,每人手里牵了一条犬。四条犬都高大壮实,威风凛凛。应是训得够好的缘故,宦官们将绳松开它们也不惹事,个个都乖乖坐着。
墨竹打量着绿菊:“咱差事都多,没空跟你废话。日后你就跟它们待着,每日有你一壶水喝,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打算招了,自己喊人吧。”
说完,墨竹提步就要走。绿菊瞠目结舌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她又忽地想到什么,撤回脚来,含笑提醒:“倒忘了跟你说清楚――你每日只一壶水喝,也没人会专门进来喂它们。它们若饿极了,自会瞧瞧这屋里有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你若饿极了……”
墨竹眼睛一转:“若有本事吃了它们,倒也算你有本事。”
这句说完,墨竹就当真领着人走了。绿菊怔在那里喘着气,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墨竹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墙之隔的石子路上,太后信手关上墙上的暗门不再往屋中看,面无表情地睃一眼顾清霜,也不开口,径自往正殿去。
顾清霜毕恭毕敬地跟着她同行,心里多少有点慌。
她是方才忽而被颐宁宫的人传来的,没许她带宫人跟着,到颐宁宫时只见太后已在那屋外。她上前见礼,太后止了她的声,只让她安静看着。
就这样,直至太后入殿落座,她才又听到太后开口说话:“你说刚才那些功夫,哀家若用在你身上,你能挺几日?”
顾清霜忙敛裙下拜:“臣妾惶恐。太后想知道什么,臣妾皆不敢隐瞒。”
“你不敢隐瞒,哀家却不想这会儿就听你说。”太后神色清冷,“跪着吧。”
顾清霜心头一紧,低低应了声诺。
前后脚的工夫,墨竹也回了寝殿来,太后着她取了本书,就安然读了起来。
书页翻过的声音刮过顾清霜心头,让她很是乱了一阵,转而又前所未有地安定下来。
她一时摸不清太后为何不悦,但回想起来,太后还从不曾这样对她动过怒。端午那次她虽挨了打,却不过是苦肉计而已。
当今太后,是个眼明心亮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