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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玉意望着一封奏疏发怔。
那是阿爷写的奏疏,奏疏上,阿爷恳请圣人同意滕家在南阳城外立下一块碑,碑上写下当年祖父抗战时的大功与大过,让后人知道曾有四千多无辜百姓惨死在守城将士手中。
又恳请圣人收回对祖父的追封。
由此祭奠那四千多亡魂。
这是数月来父亲上的第四封奏疏了,圣人仍在与众臣商榷。
放下奏疏,滕玉意起身继续找东西,今日是她的生辰,为了这一日,阿爷已经好几晚没睡了。
一到夜间,阿爷就会拖着残腿整晚守在庭中。
姨母一家人也整日惴惴不安。这个十六岁生辰,在家里人眼中像是要过一个大坎似的。
受到这紧张情绪的感染,滕玉意昨晚也几乎整夜未睡,到了今朝曙光显露的那一刻,阿爷眼眶红了,滕玉意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阿爷在人前落泪。
阿姐一家人也像劫后余生。昨晚阖府都阒然无声,天一亮,所有人都活过来了。
程伯庆幸地忙前忙后,连一贯面无表情的端福也活跃得不像话。
各府送来的生辰礼,流水般送到滕玉意面前。
然而府里越热闹,滕玉意就觉得心里越空。
她老觉得自己丢了什么,一闲下来就会四处找寻。
但姨母和阿姐问她究竟找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所有礼物都入库了?”杜夫人问程伯,病愈后滕玉意有些迟钝,这几月一直是她帮着打理内务,这两日阿玉又一直埋头找什么东西,几乎连礼单都顾不上看。
程伯说:“只要是有名有姓的全都录上了。瞧,连圣人和皇后都各有赏赐呢。”
杜夫人笑眯眯道:“把这两份赏赐放到玉儿房里的供案上供一日,圣人和皇后都是福泽深厚之人,沾他们的光帮玉儿镇一镇也好。
杜庭兰却问:“那些没有附名姓的礼物呢?”
程伯默了默,从身后捧过一个极为精巧的螺钿漆盒。
杜夫人和杜庭兰心领神会,都悄然看向滕玉意。
打开漆盒,几人眼前一亮。
那是一条镶满了靺鞨宝和碧玉的颈串,靺鞨宝雕镂成一朵朵玫瑰花,碧玉则刻成了栩栩如生的嫩叶,细细一看,连花枝上的小刺儿都清晰可见。挨挨挤挤有如一串天然花簇,只一眼就有动人心魄之感。
屋里人惊异得说不出话,这等精巧的宝物,满天下都未必能找到第二件。奇怪这样贵重的一份礼,却连名帖都没附。漆盒内外寻了个遍,连半点能推测出主人身份的线索都没留下。
杜夫人和杜庭兰心头一酸,都能猜到这是谁送给阿玉的生辰礼,如此小心,可见唯恐惊到阿玉体内的蛊虫。
“阿玉,过来看看这礼物喜不喜欢。”
滕玉意正急着找东西,闻言过来瞅了眼。
“喜欢吗?”
滕玉意愕了愕,点点头坐下:“谁送的?”
她爱不释手。
杜庭兰心里隐隐有些失望,难道阿玉真不记得蔺承佑了?不,忘是一定没忘的,但前不久道长在信里告诉过她们,只有足够深的羁绊才能——
她试探着问:“你觉得应该是谁送的?”
滕玉意愣眼看着那异常可爱的小玫瑰,心里益发空惘,急切地检视漆盒,孰料里外都找不到名帖。
“程伯,好好查查这礼物是哪家送来的。”滕玉意有些着急。
程伯只得应了。
滕玉意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着,焦灼起身回屋继续找,越找眉头越紧。
“你到底在找什么?”杜庭兰和杜夫人上前。
“好像丢了件东西。”滕玉意茫无头绪,“我得尽快找回来,不然心里总不踏实。”
杜夫人无奈:“你倒是说说大概是什么物件,不然我们怎么帮你找。”
滕玉意张了张嘴,只恨思索半天,却连自己要找的东西究竟是物是人都说不清。
她心急火燎,自顾自蹲下来翻找箱箧:“姨母,我也说不上来,还是我自己找吧。”
这时下人说扬州各贵要人家的女眷都到花厅了,请夫人和娘子赶快出去招待。
“阿玉。”杜庭兰在滕玉意身后轻声催促。
滕玉意置若罔闻。
杜夫人和杜庭兰只得先行出去招待女眷。
结果整整半个时辰都不见滕玉意到花厅去,她可是今日的小寿星,再不出现就失礼了,杜庭兰忙向众人告了罪,自行到内院寻滕玉意。
到了院中,四下里却是出奇的寂静,廊下的小丫鬟们静悄悄不说话,踏进房中,发现连春绒和碧螺都不大对劲,几个大丫鬟都倚立在门口,屏声敛息望着屋内。
杜庭兰焦急分开几人,屋子里箱笼摆了一地,四处都堆着翻出来的物件,滕玉意杵在一堆杂物中间,似在低头看什么。
“阿玉?”杜庭兰上前扳滕玉意的肩膀,一下子没扳动,只得转到妹妹身前,意外看到妹妹满脸是泪。
“阿玉!”循着滕玉意的视线低头看,才发现妹妹手中竟紧紧攥着一串小铃铛,铃铛金灿灿圆滚滚,却是哑默无声。
滕玉意的泪水大颗大颗滚落,瞬间就打湿了玄音铃。
作者有话要说: 注:据《酉阳杂俎》记载,将军曲良翰炮烹的驼峰炙、萧家馄饨、庾家粽子、韩约能家的樱桃饆饠,并称为长安的衣冠名食。
注:苑总监,五品官,大致是宫里的花匠头子,职位虽不高,但能随时进出禁苑,李隆基替他老子李旦发动宫变时,收买的名单就包括当时的苑总监。
第126章
一月后,长安。
这日傍晚,通化坊某条偏僻的小巷里,冷不丁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
绝圣弃智一边走一边张望左右,除夕和上元节相继而至,天气却不见好转。旧雪未消,又添新雪,无论他们行走在长安城的哪个角落,总能看到一片豁目爽心的白。
昨晚又下雪了,今早起来,天地间仿佛冻住了似的。不过两人一点儿也不觉得冷,过年前师公给他们添了好几套新衣,有毡帽和毡靴,还有厚实的夹纩长袍,有了这身装束,天再冷也不怕。只是这样一来他们显得更胖了,走在街上时,老被人打趣“青云观的伙食是不是特别好,瞧,那两个小道士圆滚滚像两个小肉球。”
天色越来越晚了,他们是来寻师兄的。
今日并非节庆日,但晚上宫里要举办家宴,成王妃的哥哥瞿子誉从益州卸任回来了,同他一起回长安的还有成王妃的嫂嫂和爷娘。信上原本说后日才到,孰料瞿家的车马今日晌午就进了春明门。
王爷和王妃喜出望外,忙不迭赶去春明门迎接,师公也高兴坏了,放下观里的活计赶到宫里相聚,亲人久别重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圣人和皇后说难得一家人这样齐全,不如今晚就在宫里举办家宴。
话说回来,自打师兄眼盲之后,宫里许久没这样高兴过了。可惜那时候师兄就去大理寺了,刚巧错过了这热闹的一幕。
问了宽奴才知道,通化坊出了一桩很邪门的案子,大理寺的官员唯恐凶手逃脱,特地带着案宗到成王府找蔺承佑。
蔺承佑听完案情,二话不说就走了。宽奴本想跟随,无奈蔺承佑不许,大理寺官员在外办案时历来没有带上仆从的先例,他眼睛看不见,但五感和内力并未受损,何况有衙役相随,不必担心在外头迷路。
不过为了让爷娘放心,蔺承佑出门前还是牵走了小豹子俊奴。
眼看天快黑了,蔺承佑还不见回来。
宽奴和绝圣弃智分头去找寻,一个去大理寺,一个去往发生凶案的喜鹊巷。
喜鹊巷极为穷陋,住户也不算多,但一眼望去,仍能感受到新年残留下来的喜庆气息,家家门前都挂着祈福的鲤鱼幡子,户户门外都新换了鲜艳的桃符(注)。
可惜就在前些日子,这里有个七十岁的老翁遇害了。
此翁姓刘,多年前就已丧偶,膝下有个女儿,十几年前就已嫁人,不幸的是女儿出嫁后没多久也病亡了,剩下老人独自生活,时日一长,刘翁手头益发拮据,为了维持生计,只得不拖着病躯出门卖炭。
刘翁死时身首异处,家中略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碰巧前一阵通化坊出了好几桩盗窃案,而贼首刚刚落网,法曹和里正便将刘翁的案子一并归纳为盗窃案,只需将案呈补完,案子便算告破了。
偏偏在这时候,长安县衙闹起了鬼。
一到晚上,就有一个无头野鬼提着自己的头颅在县衙门口徘徊,衙门里的吏员认出是刘翁,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刘翁夜夜徘徊,分明有冤屈难伸。
县衙连夜上报到大理寺,大理寺的官员闻讯赶到现场勘查,只恨刘翁家中线索早已被毁坏得差不多了,加之此案牵涉到冤魂作祟,只好去求助蔺承佑。
绝圣和弃智顺着邻居的指引往里走,巷子七拐八弯,越到前头越窄陋,一眨眼,天色已经黑了,两边都有宅邸,也不知哪一户是刘翁生前的陋宅。
两人正商量着要不要点火,前头的宅子的里传来了一些轻微的动静,绝圣和弃智心中一喜,忙迎上前去:“师兄。”
点了灯笼一看,却见一高一矮两团身影坐在一座破宅的门槛上。
他们坐在黑暗里,似在发怔,又似在等候什么。
正是蔺承佑和俊奴。
弃智心思比绝圣细腻,一眼就看出师兄神色不大对劲,师兄脸庞微低“望”着脚边,看上去已经在此地呆坐了许久了,弃智提灯往师兄身后瞄了瞄:“师兄,案子查完了吗?”
话未说完,宅子里有两团光影靠近,两名衙役提着灯笼从宅子里出来了。
“蔺评事。”一个衙役抹着汗说,“又搜了一遍,实在没搜到什么可疑的线索。”
另一个衙役为难地道:“卑职并非要偷懒。只是这样徒劳搜下去,搜到天亮都未必有什么收获,此等大案马虎不得,要不卑职马上到请寺卿另派一位长官过来帮忙?卑职们心太粗,搜查证物时素来离不开长官的指点,蔺评事您的眼睛……”
言下之意,这一下午蔺承佑就没帮上什么忙。
绝圣和弃智偷偷看向蔺承佑。
蔺承佑倒是很平静:“你们先回大理寺,我在此处等你们回,至于要不要将此案交还给陈司直,明日再由张寺卿定夺吧。”
两位衙役松了口气:“也好,那卑职马上回禀寺卿。”
顺势看了看蔺承佑面前的小师弟,两人放心走了。
衙役走后,蔺承佑在原地枯坐。
绝圣和弃智胸口堵得慌。从前师兄查案时由来是机警如神,何时被人当作过累赘。
“师兄。”绝圣闷闷道,“我和弃智的眼神准保比那两位大哥要好,我们帮你搜查证物。”
蔺承佑依旧沉默。
过片刻,许是为了宽慰师弟,又或是觉得此案迷雾重重,他松开眉头,重新振作精神:“也好,进去试试吧。”
说着将俊奴拴在门口,随绝圣和弃智入内。
为了照顾蔺承佑,绝圣和弃智走得极慢,每走几步,蔺承佑就会停下脚步听一听。
“看看草丛和花枝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