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睿掸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带路。”
陆睿知道老太太这么晚找他做什么。
果不其然一到了老太太那里,院子里灯火通明,老太太坐在榻上,一个婆子站在旁边,玉姿哀哀戚戚地跪在地上。
今日傍晚,他出门之前,打发玉姿收拾东西,回了老太太这里。她本来就是老太太这里出来的,那站在旁边的婆子便是她娘,是个在老太太面前有些体面的婆子。
亲祖孙,没有外人在场,陆睿便随随意意地往榻上一坐:“祖母怎地还没歇下?找孙儿什么事?”
他知道自己在老太太跟前越随意,老太太越喜欢,觉得这是他与她亲近的表现。
瞥了眼跪在地上哀泣的玉姿,他道:“可是这丫头惹您生气了?”
“您别生气,不值得。”他亲昵地劝祖母,“叫牙人来,提脚卖了便是。”
三个女人还没开正题,便先僵住。
第50章
“瞎说。”陆老夫人嗔他,“玉姿是个乖孩子,小时候在我跟前长大的,觉得她好才给你的,怎会惹我生气。”
“那祖母这么晚还叫我来做什么?”陆睿问。
陆老夫人不高兴道:“原想叫你吃完饭便过来,谁想你媳妇下个厨,怎地拖到这么晚?”
陆睿道:“饭早就用完了,一直和父亲还有长辈们说话来着。祖母到底何事?您年纪大了,没事最好早点歇,明日还要哭灵,祖母若累着了,可是我们的不孝。”
独孙子关心体贴她,陆老夫人心里熨帖,道:“还能有什么事。我且问你,玉姿是哪里让你生气了,竟将她赶了回来。你倒与我说说,要真是她不对,我好好罚她,叫她给你磕头认错。”
玉姿把头垂得更低了,还抹了抹泪。
陆睿却道:“她没做错什么。您给的人,做事情还是很妥当的。”
陆老夫人嗔道:“既什么都没做错。你怎地不要她了?”
玉姿悲泣了一声。
玉姿的娘脸上堆着笑,凑上前道:“公子千万别为她瞒着,她的错处只管说,老奴定好好教训她,叫她改。”
什么东西,也配在他跟前说话。
陆睿心下厌恶极了。
府里凡是陆夫人和乔妈妈调教出来的人,都十分地知道尊卑,行事循规蹈矩。唯有老夫人这边,因老夫人这些年要借着这些人的手打压陆夫人,给陆夫人没脸,使得这些人张狂得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
他扔下手里正剥壳的干桂圆,斜斜往后一靠,颇有几分惫赖子弟的模样。
下人再张狂,能有陆家三代单传的独孙张狂?陆睿不管做什么,只要不明着忤逆老太太,或者不明着帮他母亲说话,老太太只有笑眯眯包容他的份,决不舍得说他半分不好。
他眼角也不夹那婆子一下,百无聊赖般的说:“她都十九了,这么老了,要她干嘛?”
陆老夫人和玉姿的娘,顿时被噎得死死的。
她们原想着,他若出挑玉姿的错,她们便一个唱红脸劝说,一个唱白脸打骂玉姿,再让玉姿哭一哭,求一求,给陆睿磕几头认错,总能哄着他把玉姿留下。
谁想着他根本不跟她们讲道理,偏作个凉薄公子,嫌弃玉姿年纪大。
这年纪大,可怎么改?
玉姿眼泪哗啦啦地就落下来了。
玉姿的娘额角冒汗。
这事本来好好的,她早早地就把闺女送到了陆家千金万贵的独孙身边。待公子婚事定下来的消息传来,她一个劲地在老太太耳边给少夫人说“好话”。
门第低?门第低怎么了,多好拿捏!
军户人家?军户人家与读书人家吃不到一个锅里去,谁最不开心?难道不是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自命清高的虞家大小姐?
陆老夫人磋磨了余杭虞家嫡支嫡房的嫡女一辈子,也没能让这虞家大小姐发自内心地尊敬她,畏惧她,乃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玉姿娘说的,恰好搔到了她的痒处。
她原觉得这亲事委屈了她的金孙,被玉姿娘说得,又觉得挺好。
玉姿娘继续给她吹风,道是自己的闺女在公子身边已经好几年了,正好提个通房。自己闺女对老太太的忠心自然是不需多说的,有她在公子身边,不怕公子疏远老太太,被他母亲笼络了去。
陆老夫人被她给说动了,动笔写了封信斥责陆夫人没有给到了年纪已经订亲了的男孩子准备好通房教他知人事,作为母亲实在失职,又指名玉姿,提为了通房。
玉姿娘的盘算尽数得逞。谁知道到了江州,更简直如有神助,那个慧明师太直接粉碎了陆老夫人笼络孙媳妇的盘算。玉姿娘心花怒放,还想着抽个时间好好叮嘱闺女,要她务必把公子伺候舒服了,等自己逮个合适的机会再给老太太吹吹风,给她抬个妾,这辈子就不愁了。
哪知道还都没来得及叮嘱闺女,闺女就抱着包袱,哭哭啼啼地来陆老夫人的院子找她来了。
被公子赶出来?简直晴天霹雳!
一家子都指着靠她翻身做主人呢!
情急之下,玉姿娘脱口而出:“年纪大点,会疼人哪!”
玉姿一听她娘说这话,就觉得要不好!
陆睿终于看了这婆子一眼,只那眼眸冰润,连目光都是凉凉的。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道:“我自有祖母、母亲和娘子来疼,她?”
他盯着玉姿的娘,冷笑:“她是什么东西?配来疼我?”
玉姿娘平时仗着自己是老太太陪嫁丫鬟的闺女,走到哪里都威风。这会儿踢到铁板,脸都快掉到地上了,强撑着,掏出帕子抹眼睛,对老太太哽咽:“只大家都知道玉姿叫公子收用过了,这……呜呜……”
原是想博老太太同情,孰料陆老夫人还没来得及跟她唱和,一个茶盏已经狠狠地摔在她脚下,粉碎!
公子陆睿已经从榻上站起来,脸带怒意:“你是什么东西,敢拿捏我!”
他脸带怒容,叱道:“要是收用过便个个都要留下,家里的房子早不够住了。留不留,竟不是听主人的,要你个贱婢说了算?什么狗东西,还敢当主人的家了?让你姑娘回去好好配人,还哭哭啼啼?是对主家不满吗?好大的胆!祖母,我看也不必配什么人家了,这般不知道尊卑的东西哪还能留,赶紧喊了牙人来,一家子提脚卖了!”
所有人都吓呆了!
温蕙要是此时在场,是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仿佛“被长辈宠坏了的骄狂惫赖的公子哥”是她的翩翩如玉的夫君的。
陆睿要是有得选,也绝不想做这副模样的。
只陆睿也没有别的办法。孝字压死人,他们读书人,尤其得有好名声。他是决不能跟祖母起正面冲突的。独这副无赖骄纵的样子,会令祖母拿他没办法,又气还又笑。
行起事来,有许多方便之处。
说完,就唤起人来,当场要去请牙人。
玉姿的娘吓得跪下磕头请罪,玉姿已经瘫在了地上。
老太太心惊肉跳地喝道:“快把那碎片赶紧收拾了,别扎了他的脚!”
又呼喝丫鬟们:“拦着他,拦着他!”
房中顿时乱糟糟的,劝的、拦的、打扫收拾的。
陆睿心想,倘若这是在他母亲的上房,如何会出现这般混乱的场面。他与母亲便是有分歧,也是互相讲道理,只看谁能说服谁。何须他做这惫赖丑态,折身自辱。
心底不由叹一声。
有个有眼色的婆子,把玉姿母女两个从地上拉起来往外推。玉姿娘还想说话,那婆子拧了她一把,使劲给她使眼色,压低声音快速道:“你真想被提脚卖了吗?”
玉姿娘打个寒噤,跟玉姿一起捂着脸出去了。
这一辈子的体面,今天都叫公子这一杯子给砸没了。
丫鬟婆子们好歹将陆睿又推回榻前。陆睿坐下,犹自生气道:“别让我再看见这两个,见到了就发卖出去。”
“行行行,都听你的。让她们避着你就是。”陆老夫人嗔道。她眼中早没了玉姿。什么金姿、玉姿,惹她金孙动怒就是该死。
她心疼道:“要不然,我再给你个年纪小点的?”
陆睿生生被气笑了。
他道:“祖母可别。知道的晓得祖母心疼孙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陆家是什么家风呢,新婚长辈就往房里塞人?叫外人知晓了,还不知道背后怎么编排您呢。倘您这样慈爱的祖母,竟因孙儿的事被按上了恶名声,孙儿只有以死谢罪了。”
陆老夫人忙道:“呸呸呸!别瞎说。”
“怎么是瞎说。”陆睿道,“父亲要我娶温氏女,本就是为了报答温百户的救命之恩。如今谁不夸父亲知恩图报,人品高洁?可祖母要是往我房里瞎塞人,委屈了温氏女,父亲这知恩图报顿时就成了沽名钓誉,得叫人嘲笑是个伪君子。祖母这可是往父亲身上捅刀呢。”
陆老夫人瞠目结舌半晌,怏怏:“她一个军户女儿,嫁到我们余杭陆家,哪里就委屈了!”
“委屈不委屈,我们都得待温氏好才行。要让别人看到,我们是真心报恩的,不是嘴上说说。”陆睿说,“您看母亲,母亲原是最反对这门婚事的,她为这个还跟父亲吵了一架呢。可现在温氏抬进门,母亲却对温氏十分慈爱,皆是因为这不在于母亲喜欢不喜欢她,而是母亲不能去拖父亲的后腿。”
陆老夫人听着儿子媳妇吵架就开心,又听着的确陆夫人该是不喜欢温蕙的,心里更加舒服,忙道:“我也没拖你父亲的后腿,你看我给她的冠子,可是花了大心思准备的。”
陆睿面色缓和了一下,道:“祖母自来是最慈爱的,我自然知道。温氏十分开心呢,直说自己掉到了福窝里,竟有这样好的长辈。”
陆老夫人微感心虚,却不见陆睿提起昨日她将来请安的新娘子拒之门外的事,暗想,料那小妮子也不敢跟夫君告状。倘若被夫君知道了她被长辈不喜,于她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如此,胆气又壮了,大言不惭:“那是自然,咱们家怎会有那等脾气乖戾对小辈不慈之人。”
陆睿道:“孙儿都知道的。只祖母身边这些人实在可恶,仗着女儿不过伺候我几日,便想骑在我头上。真是可笑,奴婢伺候主子,难道不是该当的?怎么听着竟跟立了什么大功似的。真是让人看着就生厌。”
房中丫鬟婆子,俱都垂下头,不敢吭声。
陆老夫人又心虚,道:“这当下人的,还不都是那样,都贪心呢。”
陆睿道:“祖母也知道他们贪得无厌的,以后还请不要听她们撺掇。我要读书呢,房中要许多想做翻身做半个主子的莺莺燕燕做什么,来妨碍我考功名吗?
陆老夫人忙道:“那怎么行。”顿了顿,又道:“只就怕你母亲给你乱塞人。”
是真的担心。因为她一直就是这么干的,给儿子房里塞自己人。后来她这儿媳也学会了,开始给丈夫纳小妾。
陆睿道:“不会的。我去与母亲说。”
陆老夫人豪气地道:“你说管什么用,我去说她好了。”
陆睿无奈,心底暗对陆夫人道一声抱歉,也只能说:“好。”
陆睿将陆老夫人塞给他的通房解决了掉,终于脱身,离开了老夫人的院子。
明明刚才和娘子一起牵手时觉得柔和温暖的夜风,都让人不舒服起来。
待回到自己房中,进门就开始解衣带。丫鬟们伸手去接都没来得及,一件好好的衣裳直接扔到了地上。
“拿去烧了。不许给人。”公子说。
在老太太房中不知道被几双手摸过了,令人厌恶。
丫鬟们不敢多言,忙捡起来匆匆退下了。